文化是有故乡的,就像血液的组成部分,是有据可查的。
巴文化的故乡在哪里,西南大部分地区都有份,又都说不清。达州渠县的賨,宣汉的巴,有了賨巴文化的实证,但明显特征并未被广泛认知,或者说没有得到较为全面的体现。为此,诸多“巴文化“专家正在夜以继日的研究和整理,以期早日识得庐山真面目。而当今活跃在这片土地的多是湖广填川的移民,原住民已经很难查找,但环境是生物和文化基因生变的土壤。不管引进或融入多少外来因素,最终能够在本地存活并流传下来的,一定是掺杂了更多养份的本土文化。
融合与发展
华夏文明为多民族混和产物,离不开每个民族的民俗光辉。这些格物致知后形而上学的文化灵魂,来自经年累月的劳动实践,也来自个性基因的叠加和蜕变。在疯狂玩颠覆的朝政更叠中,巴蜀文化的融合与递进,延展了华夏文化的极广之景和源渊流长。《山海经•海内经》里载:“西南有巴国,太嗥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巴人和同时代许多民族一样爱太阳,巴文化的图腾白虎就是望太阳而行动的宿主,这是区别于平原和海洋文化的独特鸟兽,也是巴蜀自然生态中的主要生物画像。
早期的白虎与“麒麟、黄龙、凤凰”为四大远古神兽,后来与星宿四象中的“青龙、朱雀、玄武”成为民间风水术里的直接向征。其虎冠龙威既是镇煞之神,也是造煞之怪,它成为巴文化图腾,可见“巴”的多元性。白虑不仅在风水学里代指西方,也是道家元精的代表。古人心中,老虎既可怕又可敬,是战斗和夷戮之神,具有避邪、禳灾,惩恶扬善的神力。这个形象在我小时候看人打架时似有显现,重庆和川东人打架时的样子来看,极具猛虎下山的架势。能用其“王”相,驯其威仪,可见巴人的骁勇和果敢,和巴文化的铿锵之势。
时移世易,巴人今何在?从土家族的一些文明迹象和风土人情来看,为巴人后裔的可能性很大。只是也经融和与发展,深受秦、楚文化的影响。这不是随意搭的一个哲学容器,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深切感悟。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水气候基本固化,而人的柔韧是其生存的基础。入乡随俗,这山不唱那山歌就是人们为了适应环境,学习并融入的体现。尽管这片土地不断被外来文化揉搓,过滤和淘汰,最终还是保留了属于自己的骨骼,彰显着自己的个性。流传于大巴山的“竹枝词”,其描述和咒祝有些“诗经”遗风,而“板凳蛮”、“薅秧歌”、“石工、船工号子”和“薅草锣鼓”又有几分“华阴老腔”的杀伐悲壮。不懂古音的人,基本读不通诗经,不熟悉秦楚文化的人,很难识出巴文化里歌与声的旷达与悠远。
从现在发掘的广汉三星堆和宣汉罗家坝巴文化来看,巴、蜀文化曾盛极一时,创造了庞大而丰富的文明,但奇怪的是都没有发现文字符号。从数量庞大的青铜、黄金、玉器和骨化石等,尤其是那些祭器和神坛需要的铆焊技术和熔点之高,是需要高精的工程技术和数学计算的。这些究竟是古巴蜀人的杰作还是神灵所造?我们不得而知,甚至有人把这归为外星文明。但其文明和繁荣程度确有刷新华夏文化的趋势,甚至还有指导和启发未来的神奇。很远的《山海经》,很近的《盗墓笔记》,诸葛亮的帽子,哪吒的风火轮,可爱的奥特曼等动画形象,尤其那扭身合掌铜像既是恭敬也是休闲,带着俏皮又显得不屑,与现在川渝人的某些特征极其相似。穿越与雷同,创新与潮流之间模糊不清的奇妙界线和交接点,在这些出土文物中纠缠不休。只有万物之神:太阳,从未改变模样。这个神秘的发光体拥有太强大的能量,无论飞禽走兽还是花草虫鱼都得仰它的热和光,山高林密的大巴山更是离不开它的关照。那个诡异又高度发达的时代,是人神共存的时期,还是上古文明的源头?文明轮回中,巴蜀大地真的掩盖着人类的终极秘密吗?
真相在历史中有很多张面孔,却不容易被清晰描述。巴蜀不只是政治区域的合作,更是密不可分的文化细胞。我们在许多典籍里看到对某个民族或地区人物性格的描述,比如不肯过江东的项羽;杀伐霸占的满蒙;神秘而浪漫的西域,而巴蜀人的性格则是一边抱怨一边努力,一边嫌弃一边合作。相比平坦又富裕的蜀文化地区,农耕时期的巴人在生存上所付出的代价更多,也被锻造得更彻底。巴人性格最显著的特点是勤劳而耿直,坚韧又好强。经过几千年的变迁,识见与胆量同时得到丰润,尤其是与蜀文化融合后,他们善变也善辩,嘴上不饶人但心地善良,有较强的适应能力,地域或者说山头意识浓。悲壮的川军抗日就是具体表现。他们守大规矩但坚持个性,能文能武,善于谋略。“文翁治蜀文教敷,爱产杨雄和相如”,唐有李白宋有苏,还有大禹、李冰、武候诸葛、女皇则天、邓小平,新中国开国元帅朱德、陈毅、刘伯承、娶荣臻等,他们经历迥异,却都是实干家和改革者,这自然有文化融合的原因,但终是离不开地域基因使然。
传承和传递
不管多伟大的人物,多神秘的鬼佛都离不开脚下一片土地。据传,文明本源始祖华胥氏南迁时在巴渝受孕了伏羲。她被这里的山水气运吸引,预见了这个地域对于涵养华夏文明的重要性,便留下来教土著人“制嫁娶之礼”、“造网罟教渔猎”、“作书契以带绳结”。她之所以成为华夏共祖,是因为她一路走一路传播,以巨大的亲和力融入当地,让长江与黄河文明交汇渗透并形成更深刻更清晰的母本文化。这些传承至今的文化根脉,就是通过她的传播和教导,从而凝聚各族习俗和情感形成牢固的精神纽带。
大巴山的峻峭和偏荒,生长着彪悍忠烈的巴文化。孕育了击剑浮舟战外敌的廪君;以头换城的巴蔓子;还有为爱舍命的盐水女神;以及“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斩妖龙护航道的巫山神女。这些鲜活又丰富的形象正是巴文化的缩影和信仰,是巴人“信固不可失,城尤不可与”的基因。
清朝乾隆年间的土家族诗人彭秋潭写过一首诗:“土船夷水射盐神,巴姓君王有旧闻。向王何谓称天子,务相当年号廪君。”说的就是巴人祖先务相廪君统一巴、樊、相、瞫、郑五族,创造新族系,并带领族人离开与虎狼同居的洞穴,寻求山水相宜的桃源而君临夷城的故事。
传说中的廪君,生得虎背熊腰,能驯虎驱蛇,却是相貌俊朗,爱以白麻遮身,可见其形象之伟华。为了拓宽生存领地,他统领五族追着太阳溯江而行。载他们前行的就是流传至今的“龙舟”。那一叶扁舟本是他们祖先招魂祭天的神物,在外敌入侵时,廪君驾起它带领族人叱咤啸进,博杀求生。我们从龙舟赛那些光着膀子,目标统一,行动一致的赛手身上,还可以看到廪君生猛豪勇的影子。
西迁的路上有鬼神挡路,有恶人施难,也有温柔的陷阱。为了寻得一方土厚水清,自带屏障的繁衍宝地,廪君不惜射杀了自己的爱人盐水女神。当他为族人殚精竭虑后,一直处于杀伐争斗中的族人将他与虎融合,取代东夷和三苗时期的玄鸟而成为本族新的图腾。以期把虎的勇猛和于廪君的智慧,成为巴人战神的化身。战场上只要飘起虎头旗,个个都似猛虎下山,迅捷而凶悍。现在还有用虎头帽来为孩子驱邪挡灾,让孩子虎虎有生气的习俗。但是这种逞强斗狠的个性并没有给巴人带来永远的安宁,仗着自己的强悍打下江山,以为从此天下无敌。在没有外敌侵扰的时候,他们会为了寨前屋后的利益而起争端,互不相让。这样的窝里斗一是削弱自身实力,二是给了外族可乘之机,尽管不断有英雄出来挽回大局,仍然被中原文化和黄河文明歧视为蛮夷,免不了灭族亡国的命运。
在保卫巴国领土完整的英雄中,巴蔓子将军是最闪亮的星星。为了平定判乱,权宜之间求救于楚,之后为了不损国利而践诺。他割下自己的头颅,而保全了事前许诺的三座城池。三国时,张飞劝降巴郡太守严颜,严颜慨然道:“我巴国只有砍头将军,绝无投降将军。这样的忠烈之士让诸葛亮坚定了据蜀立国的决心。在众多赞颂巴蔓子将军的诗词中,个人较喜欢咸丰年间户部侍郎、兵部侍郎何彤云的《巴蔓子墓》:“臣头可得城难与,一剑临风谢强楚,将军真是社稷臣,不惜一身保疆土。碧血藏向巴山头,巴山山下江水流,龟筮不言近朝市,佳城郁郁春复秋。焉知阅世三千年,一抔乃入丞相园;丞相行乐期无死,岂肯与鬼为比邻?削平丘垄起楼阁,那恤忠愤埋九原!经营未尽豪华歇,将军之墓万古存!”
在以中原文化为发言主体的朝代,秦楚被冠以蛮夷之地。这其实有失偏颇。在四川渠江边发现的一个津关遗址,很可能就是我国的第一批津关所在地,2018年从这里出土的300多枚汉代简牍中。不仅有当时的法律文书、书信等,还有汉代的启蒙识字课本《仓颉篇》。这是继青川战国木牍、老官山汉墓“扁鹊”医简之后,四川地区第三次发现竹木简牍,其中还有十分清晰的木楬,上书有:“宕渠李温持写鸡一枚”,背面书:“李疆持写耕一枚”。在渠县宕渠古城的一座墓葬里出土了包括虎纽錞于、编钟、铜钲等古代巴人独有的器物,也不乏龙纹玉佩、蜻蜓眼琉璃珠、金剑格柳叶形剑等巴蜀文化交融的精美文物。这些都是巴蜀文化渊源深厚而又差异互补的显著独特。
秦巴之战,让我想起了黄帝大败蚩尤。都是所谓的正统灭蛮夷,都是以强凌弱的把戏。秦灭巴国,除了一统天下的野心,还觊觎巴地丰富的自然资源和賨巴文化的神秘豪迈。旷邈弥望的大巴山,生长着一些奇形怪状又属性复杂的生物,被奉为仙草的中药材随处可见,十分稀有的灵芝在这里快乐生长,它们都散发出一种让人摸不透看不穿的精神和力量。神农尝百草之前,巴人已经能熟练利用山枝泽草来疗伤或充饥。史书记载最早学会栽种茶叶的就是巴人,他们和同时期的陆羽创造了与茶有关的诸多文化,并在丝绸之路开创之前就向外传播开来。所以巴人是有骄傲资本的。为了护卫这一切,不惜身死保家园。由生存危机意识和地域圈地观念产生的基因,就是潜伏在上古时期巴文化起源的营养液。
浪漫与坦荡
人们以为巴人的浪漫,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其实伏羲和女娲就是人首蛇身,以此为构形为“巴”而立国,并创造了“巴”字。后羿斩的那条懒而贪的大蛇曾吞下一头大象,还衍生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谚语。这是“巴”字目前认可最多的来源。大蛇和大象都曾是巴地的宿主,巴山深处,数丈长的蟒蛇仍有显现。现存于达州博物馆巴文化主题展陈馆的一柄商周青铜剑上,清晰的刻印着大象,三星堆里也有众多的象牙及其制品,大象喜欢的森林、河谷正是巴蜀地区的地貌特征。只是随着气侯和环境的变化,这种挑剔的物种慢慢去到了更温暖的云南。它们应该是现存生物中最懂巴文化的,可惜它们深藏秘密,不与凡人语。
巴地还有一种稀奇的神兽叫“比翼鸟”。《尔雅•释地》:“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韩诗外传》卷5载:“南方有鸟;名曰初,比翼而飞,不相得不能举。”《说如》卷32引《琅环记》说:“南方有比翼鸟,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日观讳,襦名曰长离,言长相离者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博物志•异鸟》载:“崇丘山有鸟,一足一翼一目,相得而飞,名曰忘,见则吉良,乘之寿千岁。”这么多文字记载或者说传承下来的这种鸟,我至今不识,但应不是空隙来风。与凤凰一样,或者跟凤凰近亲?所谓神兽,于天是喻意,于地是现实。巴地蛮苦,需要相携相助共同生活。人们相信夫妻同心,就能生出翅膀飞越关山万重,创造并获得美好而自由的生活。由此可见这种产生于巴人忠烈文化之上的浪漫,壮美又缠绵。这也是它能成为华夏婚俗文化象征的重要原因。
有人说,文化多属于闲人琢磨出的与穿衣吃饭无关的闲事,而巴人文化却是深植于劳动中的产物。除了前面提到的“龙舟赛”,巴文化的浪漫还有遒劲阳刚的“石工、船工号子”;刚劲而骁勇的“巴渝舞”;豪气干云的“摔碗酒”;轻松散漫的“薅秧歌”;直抒胸臆的“竹枝词”。以土家族的摆手舞、农事舞、狩猎舞、薅秧歌、石工号子来看,都是生产与劳作混和的艺术形式,就连摔碗酒都那么豪气干云。他们歌颂野性的美,也直抒了胸中的意。我家在八十年代修房时,请的石匠都很有趣,在山上开石条时唱一出,抬着回来又唱一出。一路高亢悠扬的号子声,有趣又有力。他们的吼唱,是为了聚力舒气,在我听来就是摇滚,是抒情高音,是交响乐。
开山号子和抬工号子用的调子和词语是不一样的。开山时他们这样唱:
领:伙计们,开山喽。合:要得!
领:吼一嗓子,喊醒太阳。合:嘿一佐啊
领:甩起铁锤,砸扁月亮。合:嘿一佐啊
领:砸开大石,翘开石缝。合:嘿一佐啊
领:取块元宝,送给婆娘。合:嘿一佐啊
合:嘿佐哟嘿佐哟,嘿佐佐
抬工号子有这样的句子:
领:天上太阳明晃晃。合:嘿佐嘿佐
领:小心地下水凼凼。合:嘿佐嘿佐
领:莫打野望看姑娘。合:嘿佐嘿佐
领:当心烂刺挂裤裆。合:嘿佐嘿佐
老练的领唱就更历害了,见到狗就唱狗,见到小孩唱小孩。最让他们解乏的,是看到同辈妇人,唱点荤素搭配的句子,被妇人连嗔带怒一骂,惹得大家哈哈一笑,肩就不那么沉,手上的劲更大,脚下的桩子就更稳了。这样的“樵岩之乐”,并非风雅里写樵画樵的“樵苏一叹,舟子再泣”。这些单纯明亮的表达,看似青涩粗糙,实际浑厚质朴。他们让我看到一群生猛的汉子,走着磅礴豪迈的步伐在莽莽巴山间舞蹈的画面。
另一幅画面是在仲春秧苗青葱时,叔伯一排,婶娘一排,齐整整在绿油油的稻田里薅秧。聪明的婶娘为了哄叔伯们多干些活儿,甜蜜地许诺“一块白布四个角,做双鞋儿郎榻脚。只要我郎爱劳动,一生都不打赤脚”。男子们立马会蹬鼻子上脸:“大田薅秧排对排,一对雀儿飞过来,前头飞的梁山伯,后头飞的祝英台”。也有一些过来人逗那快出嫁的女子:“大田薅秧稗子多,扯了一窝又一窝,又要埋头扯稗子,又要抬头望情哥”;“薅了上丘薅下丘,拣个螺丝往上丢,螺丝晒得大喳口,小哥晒得汗长流”;唱到热烈时,一些已婚男女就开始公开调笑,打诨对唱。男人唱:“秧田弯弯一张弓,妹儿脸蛋红通通,白天薅秧薅累了,夜抱妹儿怀当中。”被占了便宜的婶娘当然不得示弱,泼辣回敬道:“月儿弯弯一张弓,山茶花开红通通,薅秧田里拣个崽,娘抱崽儿怀当中。”
这些看似粗陋的唱词,包含着人们最真挚也最坦然的情感,还押着最贴切的韵,所以流传很快,影响很广。甚至在红白喜事的聚会上,也被要求“来两句,唱一段”来煊染气氛。本是打发劳作疲乏的顺口溜,是即兴表述却没有信口开河的轻浮,有妙趣横生的句子,却不辜负理想与浪漫,这正是巴文化的源头和源泉。虽然融合了秦楚文化,却没有“惟楚有才”的傲慢,没有“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强势,有的是率直洒脱而独特卓荦的宽阔和细致。这些跟“竹枝词”属近亲,同根同脉同风向。
“竹枝词”是歌咏生活,描摹世态风貌的巴渝民间俚语,朴实平和易于传播,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很大,唐代受到众多文人墨客的关注。白居易、袁枚、刘禹锡等都曾依旧韵填了不少新的“竹枝词”,最为著名的要数刘禹锡仿当地民歌作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公元819年,白居易与挚友元稹一个在北方江州,一个在南方通州,两人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创下了历史上令人赞叹的友情故事。因为好友在巴渝腹地,白居易对蛮儿巴女的这种歌咏方式非常上心,写下一组传唱至今的竹枝词,其中“瞿塘峡口水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闻鸟一时啼。”这种浓郁的巴乡风格,若不是亲临那便是真正与好友感同身受了。“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这一首虽是苦调却也有为好友在通州的影响力而骄傲的情愫。
歌舞诗词,贺喜庆祝是全人类共同的浪漫,而巴人还有一种浪漫为“哭”。哭嫁,哭丧,哭别离,也哭相逢。小时候看到人们在丧事上哭,把这人的生平和与自己的交往编成词,声泪俱下一一回顾。一个平凡的人高大了起来,一个不动的人鲜活了起来。可是,红红绿绿的婚礼上,父母女儿也是一把眼泪,一通倾诉。有些编得好的词,还会有人当场学习。比起现代的婚堂致辞,哭嫁最能打动人,更能留下深刻印象。这些以情义为出发点的“哭”,不是无章法的呜咽或嚎叫,而是有规律,有韵调的声乐。与道士仙娘的巫蛊之声有区别,也有相通。在古老的氏族文明中,祭祀和祈咒是最深入人心的仪式。那些巫师或者祭师,我们叫道士或仙娘,仿佛掌握着通往三界的口令和暗号。祭祀中他们用含糊不清的短语举牌呢喃,或者洒水唾呸,抑仰顿挫,声细音长。连天地,融万物,形成巴文化神崇的精神片断。
巴人的浪漫还体现在吃上,最著明的要算“腊肉”系列,顾名思义为腊月的肉,却是全年待客的佳品。说是系列,是因为种类繁多,比如鸡鸭鱼兔和大型动物的内脏等。囿于交通,巴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模式。一年到头养肥一头猪或牛羊,一时也吃不完,就腌制后挂在干燥通风处。烘腊肉的方式也很浪漫,需要烧那些带着天然香味的树枝、果皮来熏。比如柏树桠、甘蔗壳、花椒叶、柚子皮、桔子壳等,并且都要半干半湿,不见明火的。整个冬天的灶上,都挂着划成条或块的肉。做完饭菜后就把这些烘料堆在火塘里,窝出很浓的烟,很小的火。这种规模有多大呢,家家户户必备,崔永元说直接影响当地的PM2.5。尽管现在政府明令禁止不许烘腊肉,可这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习惯怎么可能禁得了。那些挂着牌子,四处禁烟的执行者,自己都禁不住那透亮糯腻的腊肉块诱惑,又怎么去禁别人。
现在物质丰富了,生活习惯也在发生着改变。很多年轻人不喜欢吃腊肉,也体会不到烘腊肉吃腊肉的快乐。我们当年望啊望,一年到头等到杀年猪,然后挂上止馋的腊肉,在外跟小朋友比谁家的腊肉多,块头大。是不是有点现代人比游戏装备的感觉呢?一块腊肉的吃法可以有几十种,不管是家里来客,自己小酌或者疲乏解馋,都是一块腊肉可以解决的问题。过去辨一个家庭的生活条件和富裕程度,腊肉就是最直接的标尺。存粮过冬是动物界的统一本领,除了腊肉,还有一些素食在丰收期被晾晒成“干儿”或者“块儿”,比如土豆、红薯、四季豆、豇豆、玉荷杆等等。太阳一晒,柜子里一放,冬天的一大家子就不用慌了。现在的川东民居周围,仍然是丰富且多彩的。从吃的瓜果、蔬菜、粮食,用来修房造屋、打桶织篓的竹子、树木,还有佐料留香的小菜,可谓应有尽有。四季花不同,年年果相似,相当于自己培育并住在一个生鲜超市里。生鲜过剩时,就腌制成咸菜,扎扎实实码在坛子里,有些可以存放好几年。小时候去亲戚家吃过一次特殊的腌菜心,从坛子里掏出来已经发黑。我暗下决心绝不碰那个黑家伙,可是上桌之后大家都抢着吃它不吃肉,还是别人夹了一点给我。居然发现那东西美味无比,已经完全吃不出它的本味,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类比。我问母亲,她也说不清原因,只说,只要密封好的咸菜,越久越好吃,有些还会腌出“油”来。这素菜里面还有油?真是一件神秘又浪漫的事。
这些浪漫的产生,是巴人经年累月积淀的精神财富,也是一个民族得以传承的重要载体。我每次行进在巴山腹地,脑子里都会浮现出一种似梦似幻,太虚真空的意境来。说这里偏荒不假,离天三尺三,出山要数天。但这里蕴藏的文化仿佛地里长出来,崖上挂起来,水里流出来一般,不信你听崖上的“石工号子”,山间背二哥吼的山歌,河里妇人哼唱的“竹枝词”,无关争斗诛戮,尽是生活情趣。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些爬山涉水才看得到的院子,不管是三合院还是四合院,都是前门开阔后面靠山的布局,符合风水规律。上百年的房子雕梁也画柱,少见龙凤盘飞的夸张附会,常见耕牛走田,秉灯夜烛图案。这种农耕文化形象是生活的写实,也是耕读传家的底蕴。这些浪漫是变化而非凝固的,是与大巴山渗透并被滋养出来的。
天命与气运
巴人尚武,宁折不弯,其彪悍不止在生前,还在死后。他们把整棵大树凿出一个空间容身,再往高百丈的岩穴停棺。这种入石为安的奇特葬法,是久居山林希望早登仙界,还是避仇家或猛兽伤害?或者是影射自己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的人生境况?崖墓和船棺之秘,也是巴文化之秘。开江县的骑龙境内,至今还有七十多座崖墓遗迹,在后来的时序变迁中,被土匪掘为窝棚。红军过境之时,这些整饬的石穴又为革命队伍遮挡了风雨。
巴人的刚,巴人的强,都在这些不易折不易损的器具里,可见他们不愿也不善且不甘依附于他人的强势,这大概也是导致巴国灭族的原因之一吧!后来与蜀人共进退,和蜀文化相融合,形成了新的气运与格局。三星堆大立人抱的象牙和在达州博物馆巴文化主题展陈馆里青铜剑戈上的大象,证明了巴和蜀同声共气,交集密切。也证明了巴蜀这天府之称,过去比现在更符合。若不是气候和磁场有变,智慧又稳重的大象何以往南徙。那些渊深孔孟圣学滋惠而成的学者大师,有懿德可寻的贵族雅人,也曾无限向往这千里金城,天府之国。蜀人繁衍的温柔乡,巴人居住的桃花源,也是我华夏重要的战备基地,其民物丰赡,山川雄伟,确实有着天赐的优沃和多元条件。
我们对历史的了解总是通过战争的粗砺和朝政更迭的断章取义,而文化总是在缓慢又平凡的朝夕间被栽植。楚、巴相爱相杀多年,最后却被秦所灭,于是楚、巴人的生活习惯、语言在裂变与交互中有了新的模样,也有了共同的文化特征。现在来看西南地区,北方人是很难区分出谁是四川人、谁是重庆人,谁又是湖北人。如今,生活习俗,文字语言包括丧葬规制都已呈现出多样性,也趋于大同化。曾在大巴山深处的万源市太平镇和烟霞山,看到那些掩隐在院子后面或者旁边的豪华墓地,有江南风格的圆坟,也有满蒙的冠冢式。规模和工艺都令人惊叹,甚至会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某朝逃难贵戚或隐居高人的栖息地。虽然没有找到相关的文字证据,但当地人会说祖上是某某某。有些是家谱记载,有些更神秘,说是只能口口相传,怕被追杀不敢留文字,神情颇为神秘。尤其那些对仗工整且寓意深幽的墓联,会让人肃然起敬。曾在网上看到一则传闻,题目很有意思:西南深山古墓,牵扯出一个惊天大秘密。墓联隐约透出这墓主人曾是命运多舛的绝色女子,死里逃生后隐居深山,一说是杨贵妃一说是陈圆圆。究竟是谁,并无下回分解。
2009年CCTV4还播出了一档《古墓背后的秘密》,爆出达州就是明代逃难皇帝建文帝的修行和落葬地。从巴中平昌的望京寺,到通江佛头山的南寺,再到达州龙滩乡的中山寺和大竹县李家乡的天子庙,留下了朱允炆隐居的足迹和故事。关于他的传说虽然各地都有,但大巴山有许多实物及私人谱志可以佐证,除了规模、建制和名称都透出这颗沧海遗珠气息的寺庙外,还有大竹王家族谱明确载有“帝由黔入蜀……”在他落难窜逃之际,是沿着三国古道从贵州经重庆来到大巴山的。之所以选择这里作涵养佳地,除了有他的忠实臣友,还有进可攻退可守的地理位置。后来从浙江兰溪入蜀游宦的唐瑜,就是受学生朱棣授意,前来大巴山寻访并监视他的。后来这位身尊帝师的思想家、教育家也被这里的山川幽秀所吸引,在他贡禹弹冠永乐大帝实现“永乐盛世”之后,仙逝并殁藏于宣汉县南坝镇东阳溪旁的圣墩山下。他的第十一世孙唐甄与遂宁吕潜、新都费密合称“清初蜀中三杰”,与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并称明末清初“四大著名启蒙思想家”,现在被中宣部、国家教委列为对中国历史有重大影响的“杰出思想家”。可见这一方水土的丰茂和灵秀。
简单直接地展示苦难与落后其实是笨拙的,尽管大巴山条件艰苦,却养成了巴人阳光豁达的个性。从流传于民间的盘歌、薅秧歌和石工号子来看,恰恰让人看到了巧妙清新,满盈美好。即便是打情骂俏,或者斗气辩论,都能从那些简洁明了又风趣幽默的词语里,感受到巴人开阔的境界和良善的内心。彰显了巴人独特而艰辛的奋斗轨迹。但与那些惊险、硬朗、侠义的豪气相比,巴人又有一些野逸狡狯,浑拙天成,却体现着对民间风情的原味亲切。这样的风格跟融合之后的移民文化有关,也是大华夏文化多姿多彩的一个侧影缩写。
有人说文化是智力从容的活动,而巴文化还叠加了力量的碰撞和使命的渗透,比起吴侬软语的呻吟,更是豪迈的阐释,深厚的延展。有自己冷峭、有趣和自我意识,也是谨慎而庄重的歌颂。而这些文化的产生,最初并无文字的功劳,而是“指石为证”或“眉目传情“的意会结果。对于大多数文化的创造者—劳动人民来说,他们常常用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表情或者举动作为特殊语言,来表达当时当事的一些有趣或者有意义的行为。一些原始的生活情节,被高居庙堂的有心人以文字记录,然后又经集累、揉合及发散思维后,就成为了新的风格和成果。
我们对农村生活的定义大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犬相闻,阡陌陇烟”。大巴山路九曲十八弯,山山相连,沟壑纵横。小时候走人户,常常是看到屋走到哭。可以边吃饭边聊天,但要见面握个手,非得半天以上。土家有首山歌叫《唱起山歌送情郎》:我今天没得空,明天要砍柴,后天才到小妹山上来。你看,都是各据山头,遥遥相望。所以,嗓门要大,拖音要长。久而久之,就成了歌调。看婶娘伯母在收粮拾稻,甚至焚烧秸杆时边歌边舞的情景,总感觉在她们手上飞舞的,不是庄稼,而是诗意。通过她们的旷达声线培植了我对“美好”的认知。比起那些吴侬软语,它们离我的梦乡更近。
千年流水尽,万世落花空。从巴国被灭以后,在权利的欲望和忧伤中,巴人再不曾窥窃政治神器,也没能受天明命而泽周八荒,但在华夏文化的激情与梦想中,巴人故里鸟声隐于林又突于耳,山花开在岩上又香于鼻间。在漫长的生息繁衍中,巴人在伤疤中取痛,从灾难中撷安,然后形成特色鲜明的独特气质,汇入到华夏雄浑壮阔的文化中。
依经傍史,待时而去在。人类精细到纳米,手臂触摸到外星的时代,期待更多学者专家从绵延的大山,激越的山溪中探看,铺开那些坚韧又质朴,善良又忠诚,彪悍也清澈的巴人生活场景,然后杂糅,锤炼,萃取出巴人的生存智慧和文化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