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章旗
我家的老宅子位于我们村的正中央,前临水坑、水井,西靠清凉江,虽不依山但是傍水。老宅子有正房三间两耳,院子纵深很长,西侧有茅房、猪圈和一间草房,东侧是一片空地,靠东南侧有两颗硕大的枣树,南侧中间是大门洞子,浅绿色的木大门。
老宅子住过我家祖孙四代人,冬暖夏凉,纯朴舒适,十分适合居住。老宅子是我一出生就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留给我父母的。爷爷开过馒头房,算个民间生意人。爷爷建老宅子的材料尽管十分原始,但也比较讲究。北房除了用青砖坐了九层地基,墙体都是用泥土做的;墙体和墙基之间、檩条和椽子上方都是用秫秸杆和麦秸做的防潮层。檩条、门窗和椽子都是杨木的。但是,檩条个个圆滑粗直,椽子都是经过刀锯处理过的个个方正、非常顸实。房顶子的东西两侧都有抱厦,这在当时的农户中是少见的。
老宅子的墙体是把家乡的泥土参入麦秸之后,用“拍打子”(一种长柄的专用木制工具)夯实起来的。用这种材料和方法做成的墙体非常结实,置于自然状态下任凭风吹雨打百年无恙。
我父亲在老宅子里娶了我母亲。我父亲在他的兄弟四人中排行最小,爷爷和奶奶盖完这座老宅就到了体弱多病的年纪,家里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母亲在娘家是独女,是我姥爷、姥姥最小的孩子。母亲十一岁那年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我姥爷和我的两个舅舅把我的母亲抚养成人,但家中的日子还算殷实。母亲天生的善良,和我父亲结婚时没要什么彩礼,而一过门就承担起了照顾我爷爷、奶奶的重担。那年,父亲去岗南修水库,母亲一个人伺候有病的爷爷和瘫痪在炕的奶奶,母亲端屎端尿、喂水喂饭,从未嫌过赃和累。夜晚,为了给奶奶作伴、伺候奶奶方便,母亲挨着奶奶的炕边搭了一扇门板,母亲和衣躺在门板上,度过了两个多月的光景。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爷爷和我奶奶在这座老宅里度过了晚年,直到入土为安。我的父母却因为给我的爷爷、奶奶治病和发丧欠下了一屁股账。吃了上顿少了下顿的日子,经常惹得哥哥和姐姐吵闹,父亲经常为此唉声叹气。母亲却鼓励大家:“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就这样,年长我十岁的大哥、八岁的二哥和三岁的姐姐相继在这座老宅子里长大,老宅子里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清静。
土屋土炕的老宅子养人,哥哥和姐姐都活泼健康可爱。父亲种地,母亲承包了所有的家务。虽然母亲身体矮小瘦弱,但她十分勤劳。她每天纺线织布、推碾子推磨、洗衣做饭、喂猪喂鸡、缝补衣裳纳鞋底做鞋,经常忙活到深夜。尽管母亲非常疲惫,但她从来舍不得休息。每到节日母亲会更加忙碌,就在这繁重的家务劳动中,我出生了。老宅子因为我的到来热闹了许多,但是清贫的日子把更多的愁苦挂在了父母的脸上。我是腊月底生人, 母亲生下我的第三天就下炕弄凉水做家务,给一家人洗衣做饭,忙活着一家子人过年关。
姐姐是我们兄弟姊妹中唯一的女孩儿,父母娇惯着她,她自己也娇惯自己。姐姐从小就心灵手巧,早早就学会了针线活。姐姐爱美,她会把一条红头绳系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但是姐姐爱和我二哥争宠,大我二姐五岁的二哥却不知道礼让,为此没少挨了母亲的笤帚疙瘩。二哥勤快,与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起去地里挖野菜砍草,二哥的筐最大,按的最瓷实,最先装满筐。为此,二哥常以功臣自居,情不自禁的找母亲去领赏。而那些少有的瓜枣、花生、红薯干之类的美食和隔三差五才能吃上一个的鸡蛋,常常被母亲暗地里赐给了姐姐和我。二哥因此妒忌姐姐,经常寻找借口发泄不满“教训”姐姐。
我大哥虽然年长了我二哥两岁,但他很有大哥的样子,对二哥、姐姐和我非常疼爱。有一段日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母亲看着像饿狼一样的我们兄弟姊妹四个偷偷地抹眼泪,父亲就把从邻居那里借来的棒子面让母亲熬成稀粥,每顿饭分给我们每人半碗稀粥。我的年龄最小,基本上能填饱肚子。而二哥每次风卷残云般吃完之后,都眼望着大哥碗中的稀粥喊饿,大哥就把自己的那份稀粥让给了二哥。一连数日,大哥饿得走不动路了、浑身浮肿起来、只好贴着墙根躺着……
贫穷教给了我们节俭。那时候,人们夜里照明用的是煤油灯,为了节约煤油,母亲便想法把煤油灯挂在了中间屋与东西两屋相通的屋门框上,夜晚两屋共用一盏灯。但煤油灯油烟子大,一夜就会将灯头上方的门框熏黑,母亲每天都要擦拭,母亲多次告诫我们兄弟姊妹四人:穷没根,富没苗;贫穷不是懒惰的理由,人只要勤劳发奋,早晚会有富裕起来的时候。
我出生之后,母亲常因伺候我而没时间给我的父亲做鞋穿。一次,母亲看着父亲脚上的鞋子实在不像样了,就把积攒的鸡蛋卖了几个钱,赶集给我的父亲买了一双布鞋。当我母亲把那双布鞋拿回老宅让我的父亲试穿的时候,我父亲觉得被鞋里的东西硌了脚底板,我父亲下意识地把鞋子脱下来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一沓钱。我父亲举着那沓钱高兴地嚷了起来,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迅速围了过去,看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脸上一个比一个笑的灿烂。我母亲却把脸色一沉,接过钱来数了数,正好一百元。那个时候,生产队里给每个壮劳力每天的全勤工分是十分,而十分的工值只有八分钱。那一百元钱对我们家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我的父亲用眼神与我的母亲商量,怎么办?母亲毫不犹豫地说,你不用这么看我,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钱咱不能要。这鞋是八嫂卖的,这钱一定是她在天津做工人的儿子寄给她的舍不得花积攒下来的被她忘死了。八嫂说,她连续赶了三个集了,多少人看过这双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假如我们贪图钱财不讲良心,就算八嫂想起这些钱来,只要我们死不承认这档子事,八嫂也拿不出我们拿了这些钱的证据,八嫂拿咱们也没有办法。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做人要讲道德!母亲急忙把那一百块钱交给了卖主,卖主感恩不尽,免费给我们兄弟姊妹每人做了一双鞋穿。从此,母亲的好品行深深地感染了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成了方圆几十里人们的美谈。母亲告诫我们:人穷不能志短,贫穷不生贪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在老宅子里,父亲每年都会给我们梦想和希望。每年的正月二十五,天不亮父亲就把我们一个个叫醒,让我们早早地起炕穿衣,赶在太阳升起前,父亲要在院子里的中央用灶膛里的灰画出几个大小不等的圆圈,在圆圈的一侧画出梯子的模样,这就是俗称的打囤。囤内放上五谷杂粮、钱币,用砖瓦之类的东西盖住;选一大囤,在中央放一香炉,内装五谷杂粮并燃上三炷香;取意五谷丰登,香火旺盛。一切就绪之后,父亲就放上几个两响、然上一挂鞭炮。父亲一扫往日的愁容,对我们说,今年一定是个好收成,从今往后,我们家一定会有粮食吃,一定会有钱用……
盛夏的蝉声高嚣,由近而远,或由远及近。
老宅的院子里洋溢着枣花的香气,沁人心脾。绿色的花蕾,散发出内在的美;阳光流淌在心里,可以感觉到它的呼吸。枣树的花期十分隆重,花蕾落在地上像千万粒芝麻散落,发出轻微的碎响。蜜蜂穿梭在枝叶之间,常引起微响的声音,这些微小的碎响与稍后枣花落地的“声浪”会组成有趣的乐章。我禁不住跑过去,抬起头仰视晶莹透明的花蕾,看见绿色正在露天舞台上欢快地起舞,我静静地品味着生命里或急或缓或高或低的呼吸与絮语。
盛开的枣花淡雅清香,怒放后散落在树下形成花毯。它不仅可以观赏,而且可以入药,有清热解毒生肌之功效。每年的这个季节,母亲都要收集一些。
每年进入深秋,老宅院子里的枣树上都会挂满圆圆的果子,水灵灵的,惹人喜爱。叶子逐渐变黄,果子由青黄变成深黄,然后渗着暗红,在收获的季节里炫耀着自己。
进入冬季,冷冰冰的土炕是我永远赶不走的记忆。在生不起炉火的年代里,我和哥哥睡在一条炕上,盖着一床旧棉被,夜夜当“团长”。我睡觉不老实,夜里经常从炕上掉下来,贪睡的哥哥都蒙头大睡,而每次都把精心的母亲吓得够呛。幸亏黄土地面富有弹性,不论摔到额头还是脸蛋,我都没有摔坏过,也从未感到过疼。
进入冬季,热乎乎的火炕是我永远的思念。不论外边多冷,手脚冻得多严重,回到屋里,将冻疆的手脚放在炕上的铺盖卷下暖一暖,不一会儿就会暖和过来。
老宅子由于接地气,屋内的空气四季湿润。即使是冬天睡在用土坯搭的火坑上,也能感受到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老宅内始终保持着浓郁的泥土芳香,让人感到是那样地清新。睡在火炕上,常有一股幸福的暖流在身体里流淌。
老宅子的东侧有二十几米一人多高的泥土院墙,父亲每年都要在此段的墙边儿种上丝瓜等植物,用树枝将藤蔓引到墙头上,再用木桩子压住。开花的时节,鲜嫩的黄花鲜艳无比。结果了,母亲会摘下来给我们做成美食,让一家人过上有滋有味儿的生活。
在老宅里,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慢慢地长大了。虽然每年都能看到草长莺飞、燕子归来;看到枣树开花,骄阳似火;看到枣树、丝瓜结果,感受到秋风送爽、瓜果飘香;但是没有了孩子们的嬉笑、哭闹,老宅里显得有些清冷。于是,母亲托媒,急着为大哥说媳妇。
大哥办喜事,热闹了整个村。大哥结婚那天,亲戚朋友前来老宅祝贺,左邻右居为我家招待客人,个个忙的不亦乐乎,人人都是那样开心,那架势就像是他们自己家办喜事,就像是他们为自己家忙前忙后。
那时,老家的一切都是那样可亲。袅袅的炊烟,清清的河水。人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老牛拉车犁地,小狗看家护院。盛夏的夜晚,人们聚在一起乘凉;冬日的空闲,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农民的日子平淡却幸福,贫穷但和谐。
大哥婚后的第二年添了长子,又转过了一年添了次子。父母接连添了两个孙子,自然笑得合不拢嘴。就在大哥有了长子的那年,我走出了老宅,参军到了绿色的军营。不久,二哥成了家;又过了不久,姐姐出嫁了。后来,我在部队考上了军校提了干,成了一名中校军官。再后来,大哥的三子来到了人世,二哥也走出了老宅,在城里做起了生意安了家,二哥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姐姐有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再后来,我也在这座老宅里结了婚,相继有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因工作需要,在城里安了家。我们和父母聚少离多,但是逢年过节,父母儿孙绕膝,享受着天伦之乐,老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岁月更迭,老宅变老,父亲在老宅里走完了七十六岁的人生旅程,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此时,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相继离开了老宅。母亲的年龄越来越高,我们不放心她自己留在老宅里生活就把母亲接到了我们自己的小家,轮流伺候母亲各自尽孝心。
老宅孤独而空荡地矗立在那里,经受着世间的风风雨雨,慢慢地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前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声,那座老宅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永远消失在时间的隧道里。伴随着消失的,还有我生活中的苦难,还有我父母的眼泪,还有我兄弟姊妹的哭闹!然而,老宅里的温情与祥和、老宅里的亲情与关爱、老宅里的团结与奋斗、老宅里的节俭与家风永远扎根在我的脑海里,伴随着我的生命慢慢的老去!但是,我会把老宅的精神传承给我的儿女,让他们发扬光大!
老宅的故事说不完,道不尽。如今,大哥在老宅的地基上建起了高房大屋,我和二哥、姐姐都住进了楼房,告别了清贫和生活的无奈,享受着现代化生活带来的快乐。然而,老宅的古朴典雅,老宅里的一切时常走进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