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子
黎 洁
1
黑夜的黑,就在于它让人绝望的颜色。
我是金若兰,六十岁。她,是金若兰的影子。
我和她在暗夜里相遇,被她拉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现实中,我从未见过,像地狱,又像万人坟。无数空坟,张着盲人的眼睛,被一个超级匣子封闭起来,不透一丝风。我的心跳像密集的鼓点,呼吸像中伏的狗喘,慢慢在空中放大、炸响。突然,胸部一阵撕疼,我张大了嘴,却不敢呼救,我怕会惊醒那些沉睡的人,努力屏住呼吸,压着心跳。只听“嘭”的一声,我的肢体像机械零件一样断开、散落。
我闻到了一股腐臭味,这是死神的味道,我拼命朝着唯一的出口奔去。
可我没有一丝力气,还没跑出一步,就被她牢牢地抓住。
金若兰,这才是生命的归宿,这是通往天堂的路,你看看,哪个是属于你的冢呢?
不,我不要。我有孩子,有弟弟,我很爱很爱他们,不能抛下他们。
你这个蠢女人,这些都是前世的孽障,你需要舍弃他们,才能早登极乐。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在黑夜里慢慢放大。
金若兰,我告诉你,天堂和地狱也就一步之遥,从这里下去,你就彻底解脱了!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叨叨。一句话引发了无数回声,无数双手向我伸来,要拉我下去。我半悬在空中,双手死死抓住一枝树根,蹬着腿拼命挣扎。
放开我!走开!
黑夜的黑,对上白天的白的时候,吃掉了所有的白天。无数次地,我拼命奔跑,嗓子冒烟,浑身冒汗,衣裳和头发都湿透了,却始终跑不出黑夜,也甩不掉她。
2
我是被一阵呼喊拉到白天的。医院里,十岁的孙子晨晨扑在我身上,双手轻摇着我的头,眼泪滴到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睛,用力抱紧了他。
病房里,大儿子何鸿眼睛通红,老伴老何弓着腰,我接过一大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何鸿,你给我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永远都不要!
赶走了大儿子,我心里的一团火渐渐熄灭,平静了下来。
半年前,我还是一名感觉良好的退休老师。老何刚从移动公司老总的位置上下来,大儿子何鸿,新任移动公司经理。儿媳蓉蓉是移动公司会计,小儿子何涛在哈佛读博士。我一天除了跳广场舞之外,主要是接送晨晨,再做三顿饭,打扫卫生。虽然有点忙,但也开心。一起的朋友们很是羡慕。
我没有女儿,蓉蓉就是我女儿,她乖巧懂事,里里外外一把手。服务行业,节假日超忙,等休个年假,何鸿就带我们一起去旅游,几乎全国各地都跑遍了。在我过60岁生日那天,何鸿办了几桌席,请我朋友们到滨河酒店,为我祝寿。我没几根白发,也没几条皱纹。朋友们都戏谑地称,我快成老妖精了。
3
喝了许多酒,一闭眼,我的童年就像一滴泪,悄悄滑落。
从九岁起,父亲被打成右派,在一次大型批斗后,就再没醒来。完全没有劳动力的母亲,靠给别人洗衣做饭,拉扯我和弟弟长大。后来,遇上大饥荒,为了活命,母亲带着我弟弟逃荒到宝鸡,嫁了个老光棍。
一开始,继父对我们还凑乎,没多久,就发现他最爱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开始闹腾。我们娘仨就成了出气筒,后来竟动手打我和弟弟,不许我们上学。
母亲不敢护着我们,只能偷偷流泪。过了两年多,听一起逃荒的老乡说,老家包产到户了,回去就能分到土地。这个消息就像冷冬里的暖阳,划破了灰蒙蒙的天空。
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刚刚进入梦乡,继父和朋友喝得酩酊大醉,一脚踹开大门,吆三喝四,我和弟弟锁着门,把头蒙在被窝里抖着,大气也不敢出。
母亲又挨了打,抽泣着哀求着,伺候他睡下。半个小时后,母亲来敲门,她青肿着左眼,快速嘱咐我们,赶紧穿暖和,准备回老家,要逃命,就看今晚了。
几乎是奔命似地逃窜,目标是火车站。为了这一天,我和弟弟趁着去集市上买酱油罐醋的机会,已经试了几回。好在火车站不远,一进车站,母亲就直冲售票口。
师傅,麻烦问下,去顺远县的火车几点发?
十二点!
还要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万一被人抓住了怎么办?前一阵,同村有个女人逃跑,整村出动,在车站被抓回,生生打断了腿。
恐惧再次袭来,我们不敢在候车室待,径直来到站台东,找了个没有光亮的地方,藏了起来。西去的列车呼啸而过,母亲紧紧抱着我和弟弟,抖成一团。这是我感觉到的,最具体的一次母爱。刚才跑热了的身体,一下子跌入了冰窖。没遮拦的风,刀子一样刻骨。流下来的眼泪,变成了霜,渗得脸疼。
不一会,我感觉鼻子酸疼,脚趾麻木,膝盖快要断裂了。老家在东,母亲朝着东面跪拜祷告。
顺远县的山神土地爷爷,可怜可怜我们娘仨,保佑我和娃平顺回家……
就在我四肢和鼻尖快要失去知觉时,从西边过来了一列货车,走得很慢,看来是要停了。我们兴奋地跟车小跑,还没停稳,我们就跳上了货车驾驶室。列车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黝黑的脸,穿着绿色军大衣,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母亲一见人就磕头,边磕边哭。
大哥,救救我们,我们是顺远人,逃难来这里的,不逃命就没了。火车要十二点才有,求求你,捎我们回家吧……
母亲抽抽搭搭,絮叨着自己的遭遇,列车长看了看我和弟弟,顿了顿黝黑的脸,露出白牙,和助手商量了一下。
我们被安置在了第一节车厢内,和几十箱货物挤在一起,对我们来讲,这已经是最温暖的家了。
还没等发车,就传来一阵嘈杂声。
宝莲!宝莲你个不要脸的,敢跑,老子抓住你,就打断你的腿!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母亲捂着弟弟的嘴,吓得直哆嗦。一声汽笛长鸣,货车开动了,扑哧扑哧飞奔起来,我的心也奔腾起来,关于老家所有的人和事,也奔腾起来,父亲穿宽大的衣衫,从教室走了进来……
走了两站,货车停了,空荡荡的站台上,又传来宝鸡口音的喊话声,和类似铁棒的敲击声。
师傅,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娃了没?
没见,这是货车。
后面的,在两节车厢间仔细找找!
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我强压住咚咚作响的心脏,吃力地咽着口水,眼前一片迷糊。
天刚麻麻亮,我们终于到站。当“顺远”二字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时,我们抱在一处,放声大哭。
货车不是每站都停,好心的列车长,专门来了一次短暂停车,并送我们一些干粮和盘缠,嘱咐我们好好活着。
回到久违的家,也分到了地,二爸一家帮我们种地。但孤儿寡母的日子,还是清汤寡水。母亲出身地主家庭,心气很高。她没再嫁,脾气越来越坏,我和弟弟稍微做得不对,就会招致谩骂和毒打,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边努力上学,一边帮母亲干活。凭着父亲教的一点底子,再加上赶快逃离家庭的想法,我们先后考上了师范。
4
我是在工作后遇到老何的,和他相濡以沫三十多年后,我的生活,可以用岁月静好来形容。
这种静好是被什么打破的呢?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平时娴静的蓉蓉,像头暴怒的狮子,凌乱的短发,带了电一样朝外张开,红肿的眼睛毫无光彩,还未开口就放声大哭。我和老何都被吓了一跳。
爸妈,何鸿有了小三,要和我离婚。
什么什么?我被炸蒙了。何鸿半年前去省城培训了。在此期间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是急匆匆地走。
我打儿子电话已经关机,我安慰蓉蓉,让她放心,保证为了他们娘俩,拼上老命也要赶走那个狐狸精。
一大早,我就坐火车,直奔他培训的地方。一见儿子,劈头盖脸就一顿扫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狠心地打儿子。
你还是个人不?蓉蓉有啥过错吗?晨晨不乖吗?你怎么能做禽兽不如的事儿呢,还给我找小三,我打死你个臭小子。要离婚是吧,要离婚你就净身出户,永远不要认我这个妈。
见我气疯了,儿子跪在地上。
妈,我该死,对不起你和爸,对不起蓉蓉和晨晨,你打吧,打死我吧。我知道,我罪该万死,可是,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他说婚姻就像自己的鞋。破个洞,扎个钉子,或许别人注意不到,脚就已经感觉到了。
他对蓉蓉没有爱了,他确信现在遇到的女孩,是他的后半生。看着眼前这个冷血男人,想着蓉蓉和晨晨将要面对什么,我心速加快,呼吸困难。
孩子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寄所有希望在他们身上,从小在做人和学习上对他们严加管教,督促他们读书。但在物质上,却尽量满足他们,忽视了儿要穷养这个道理。也许是我从小就缺失父爱,吃尽了苦头的原因,想把自己身上缺失的爱,加倍给他们。
可是现在,而立之年的他,要为一个小十二岁的女人,抛弃妻子。作为一名退休教师,一辈子讲信修睦,仁爱为本,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孩子,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呢?
你早干嘛去了?你看不上蓉蓉,当初为啥要和她也结婚?现在半道你把人家甩了,你让他母子今后咋活呢?
妈!妈!左右都是我对不住人,我净身出户,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他们母子。小可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不能再辜负她,求妈成全。她肚子里的,也是你的孙子啊,你让我怎么办?
在和何鸿交涉无果之后,我见到了那个小可。她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五官长相挤到了一块儿,整张脸都是尖的,皮肤很白,一副娇弱的样子。见到这个不要脸的第三者,我愤怒得头皮发麻,血往上涌,我要用我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妖精,放着好好的人不做,要去破坏人家庭。我孙子都上小学了,你要生生拆散他们,就是要我的老命,我跟你拼了!
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我的一颗唾沫星子溅在手臂上,竟有着小石子一样的功力。我搧出去的一巴掌,被一只大手牢牢的牵住,我一个趔趄倒地。我惊异地发现,是一个体型宽大的中年男子。
别不知好歹,死老太婆,凭我的家世,能看上你土包子家族?你搞搞清楚,是你儿子死缠烂打追我妹妹。知道我是谁吗?堂堂省移动公司总经理。要不是我妹妹看上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懂了没?识相点的,赶紧帮你儿子擦屁股离婚,娶我妹子。否则,我分分钟让你儿子身败名裂,卷铺盖走人。”
5
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心跳很快,手脚一点点麻木。恍惚中,又回到了金若兰的十岁那年。
“快来看了!破鞋!金若兰穿的破鞋!她妈也是个破鞋!”
一群男孩儿围着摔倒在泥里的我,拿石头打我,拿脏水溅我,甚至把我紧抱在怀里的鞋,拽了出来,扔在水坑里。要知道,那两只绿色解放鞋,是爸爸生前卖给我的,大舅子都露出来了。又一个石子飞过来,我躲避不及,磕在前额上,一阵钻心的疼传来,眼睛周围立刻泛出无数小金星。
迷糊中,狞笑着的几张脸忽大忽小,随机变成了一个小黑影飘走了。我在水里摸索着鞋,泥水和着泪水。
自从父亲被打成右派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欺负我的,是以前把我当公主一样捧着的同学。回到家,母亲看到我脏污的样子,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我推出了大门。我被关在门外,不敢放声大哭。一阵疼痛传来,分不清是头痛,胃痛,还是心痛,只能哆嗦着蜷成一团。
很多时间,母亲把所有的怨气撒在了我身上,我感到了绝望。
“不要打我,放开我!我不是破鞋,不是……”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昏迷。
头昏眼花,胃痛不已,是饥饿带给人的绝望,比饥饿更可怕的,是活着,要是我那次没醒来,该有多好。
6
不久,何鸿做了陈世美的消息,像一阵风在小县城刮过。我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家,就这样散了。当亲闺女养着的蓉蓉,一转眼就变成了仇人。
起初,我还能在学校门口见到晨晨,给他买些东西,给些零花钱。一周后,她给晨晨转学,断绝了我们的往来,我辗转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了晨晨的学校,她又给晨晨转学了。
我和老何不敢出去买菜,一下楼,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老何家把儿媳赶走,娶了小三!
老何一家子不是人……
冬天的夜,长得让人抓狂。
我还是住院那次见到晨晨的,他瘦了一圈,没有一丝笑容。我心疼他,去他家找他,等到晚上也没人。我想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酸痛,只好顶着被子坐一夜。老何毕竟是个男人,心大,白天还和我一起絮叨,晚上照样倒头就睡。我也想蓉蓉,想着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我们像娘俩一样相处了十几年,做饭、打扫卫生、逛街,想着当她坐月子时,我细心照顾她,她很感动地说,等我老了,一样伺候我。
一天,两天……十天,我成了一颗常明灯。我白天做饭、洗衣服,晚上比白天更清醒,我把我从记事到六十岁的事儿,从头到尾回忆一遍,想想清楚。
母亲曾说,是我命硬克死了我父亲,我现在终于有点信了,要不是我命硬,父亲就不会死,父亲若不死,我们就不会那么惨。
包括现在的家庭状况,主要责任在于我。这些年,老何主要是做官养家,忙于开会和各种应酬,我的主要任务是教育孩子管家。那在苦水里泡大的童年,告诫我,不能让孩子太吃苦。作为一名老师,没有教育好儿子,他才会误入歧途。我害了何鸿,又害了蓉蓉和晨晨,这一切的错都在我。
7
困乏和疲劳像两只黑眼圈,怎么也洗不掉。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觉了,食欲也开始衰退。不想做饭,不想吃饭,一吃就恶心,想吐。更要命的是便秘,好几天都没有便意,肚子鼓胀,浑身淤堵,我闻到了下水道堵塞的味道,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体,不愿意洗澡,觉得从头发到指甲,都是多余的。
一个黑白颠倒的人,她的黑夜是黑夜,白天也是黑夜,每一天都在困顿颓废中度过。当感动过你的不再感动你,取悦过你的不再愉悦你,你会觉得生活是那么无趣,活着是多么没劲儿。
老何托人开来的一盒安眠药,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被我抓住了。一开始,半粒安眠药,可以维持我两三个小时的睡眠。后来加到了两个,才能换取一两个小时的浅睡。随着安眠药逐渐失效,我的身体像快要报废的机器一样,问题不断:头疼头晕莫名奇妙,心慌气短从不间断,颈椎脖子随时疼痛,腹泻反酸嗳气胀满。
那些日子也是白色的,我不是在看病,就是在去看病的路上。
直到后来,我浑身肌肉僵硬,手抖出汗,一顿饭也做不熟,彻底变成了一堆废肉,情绪也变得不可控制。
老天,我做错什么了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小时候受的苦和累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很多时候,我会这样开始,边哭边流泪,最后到揪自己的头发、撞墙。
我怕活着,怕一睁眼全是痛苦。更怕黑夜,怕满世界独留一个我。我确定是被人下了蛊,蛊虫在关节里游走,所到之处,都是痛,这种痛,使我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不久,我所有器官都衰竭,只剩耳朵。
楼上王大夫值完夜班回来,踩着低跟鞋上楼,她大概是提着脚跟走的,只听见嚓嚓的脚步声,她从包里窸窣地摸出钥匙,开门,去厕所洗漱,直接进卧房,咯吱一声,躺在了席梦思上,随后翻了个身,没了声息。诺大的家,只剩对面老何的鼾声和自己心跳声。
她,是我从小就甩不掉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揪着我干这干那,哪怕是我眼睛和肉体都困得要死。我对她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妥协,因为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闺蜜。
在无数个黑夜里,我和她一起,开启夜游模式,走过熟悉的街道。大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认识我,我不用担心被人戳脊梁骨。我的双脚矫健有力,不知不觉来到城外的堡子上。
这可是我以前从未到达过的地方,这里的黑暗很适合我。脚下是灯火阑珊的小城,凉风迎面吹来。几颗星星对我眨着眼睛,瞬间又变成几只渴望的眼睛,他张开手哇呀呀向我扑来。
奶奶,我想你!
金若兰,从这里跳下去正好,你也就解脱了!
不行,我还没见到我孙子呢!
一想到我的晨晨,我的眼睛就湿了。他已经失去了父亲,再不能失去奶奶,对!我要强打精神,攒更多的钱供他上学,买房娶妻。
大概是昨晚回来的太迟,被老何发现了,老何叫来何鸿商量。就这样,我们被接到了何鸿所在的新城。他家在八楼,怕我走丢,请了保姆,房门都上锁。何鸿除了上下班,剩下的时间都在陪我们散心。
每当深夜来临,我就开始在客厅里漫游。一不小心就心跳气短,总感觉暴风雨要来了,快要闷炸了。
好久没等来雨,却等来了影子。我和她背靠背坐在窗台上透气。她指着窗口对我说,从这里跳下去最好,所有的痛苦,分分钟解脱!
接下来很多时间,她和我找最佳的跳楼位置,客厅。
客厅的窗子正对着马路,会被发现,不好吧。卧室最好。
我想起前段时间,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从六楼跳下去,摔得面目全非。她女儿当场晕了过去,刚刚救醒之后,扑在她妈的遗体上,几声撕心裂肺地哀嚎,又晕了过去。
儿子有了新家之后,过得并不好。小可公主病缠身,强势难搞,就连小孩换尿布喂奶,都是何鸿去做。前段时间,赌气带娃去省城娘家去了,我不能再给他找麻烦。
何鸿半夜上厕所,习惯地来看我,发现我坐在窗台上,窗子大开,吓了一跳。第二天,我就被强行送到了第三人民医院,说真的,我从心里是抗拒的,我不承认我有病,我只是失眠了好久。
8
折腾了两天,检查结果出来,抑郁症。
医生把儿子老公叫过去,单独聊了几句。整整三年多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只觉得是大儿子做了丢人的事儿。我生命里的快乐和白天一下被清空,只剩忧愁和黑夜。
无数次地,我如鬼魂一样,在夜里游荡,潜伏在我身体里的蛊,是我的疼痛,在我的各个骨骼关节里漫游,毫无规律,毫无预兆。
我只知道,我在寻找一样东西,那就是归途。这个世界没人懂我,就连相濡以沫半生的老何,也很少能和我谈心,我怀疑他和前女同事还有一腿。
只有影子,一直穿在我的鞋里,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我走多快,她就走多快。每当夜深人静,她抚摸着我的伤,给我寻找了好几种死法。
你可以去卧轨。
太血腥了,孩子接受不了!
那你还可以去撞车呀!一了百了。
我不能害人家司机,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你还可以去跳湖呀!
找不着尸体,让孩子着急。
上吊也不错呀!
那死相太难看,万一死不了,太丢人。
喝农药啊!
要是被发现,还要洗胃,太痛苦。
你可以喝百草枯,听说百发百中,只留给人后悔的机会,不留给人活命的机会,你不会后悔的,正好!
不行,我不能让孩子的家变成凶宅。
……
从医院回来的,还有一种叫做九味镇心颗粒的中药,和佛西汀的西药。我的弟弟弟媳也回到了我身边,像小时候一样陪着我。
弟弟说,这几年,我不是走失了,而是得了一种叫做抑郁症的病。这种病一旦得上,就很难根除。九八年,大明星张国荣也是由于抑郁症跳楼自杀,明星尚且如此,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你不坚强,走了,姐夫会再娶,别的女人就花你的钱,睡你的老公,躺你的床,作践你儿子孙子。人家都解脱了,可怜孩子们没人疼,看你冤不冤。
多么痛的领悟,我幡然苏醒!
也许是我的思念打动了上苍吧,蓉蓉答应何鸿来见我。我把一张存有八万元的卡给她,作为晨晨的后期生活保障。
让蓉蓉的态度得以转变的,是晨晨生病后,何鸿跑前跑后,无微不至地照顾,看着儿子对父亲的依恋,再加上何鸿再婚后苍老了很多,她又开始有点同情他。
晨晨上初中后,开始逆反,蓉蓉没办法时,只好给何鸿打电话,还好,经过父亲一番劝说,晨晨总算是听话了。
晨晨转来新城上高中了,有了孙子在我身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废物。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大老远就奶奶、奶奶地喊个不停,一进门,就扑在怀里要抱抱,这家伙个头太大,只能蹲下来,让我抱抱他的头。要知道,他小时候的胃,全凭我打理,什么腊肉,饺子,包子啦,只要是我做的,就能吃个精光。
我除了吃药,一天到晚忙着干活,锻炼。一开始,我这个几乎没吃过药的人,对药物的反应很大,西药的副作用几乎使我崩。长时间的失眠,已经使我身体和精力都透支,吃了这两种药,晚上心烧得更加睡不着,一八磅电壶开水,不到天亮就喝完,我感觉到心在燃烧,肺在燃烧,五脏六腑的火已经窜到了嗓子眼。
药物的刺激,使我失眠更加厉害,连续几夜,我都被封进了火炕。无数的火焰山在烧,我被烧得体无完肤,无法呼吸。我拼命飞奔,想逃离,却又有无数烤得发红的手指,坠在我的脚后跟上,踢也踢不掉。
一个踉跄,我一个倒栽葱跌入池塘,我感到了片刻清凉。水面污浊,一层黑蚊子悬浮着,我只好屏住呼吸,藏在水里。脚心被啥东西蜇了一下,慢慢地,这种钻心的痛蔓延开来,有无数个点揪着痛。我把头伸出水面,换气的功夫,发现胳膊上全是黑黑腻腻的蚂蟥。
旁边一簇芦苇,成了我唯一的救命草,我攥着它们,呼救、向上挣扎,没有人回应。那千万条蚂蟥牢牢把我吸住,我的血呼啸着离开躯体,无数蚊子裹着缠满蚂蟥的尸体,倏地消失在空中,我的三魂六魄弱如游丝,飘向未知的夜空……
一个电闪之后,一身素衣的书生出现在天空,看不清脸,他高举右手,摇着一只大铃铛,左手伸了过来,幽幽地呼,我的心疙瘩兰,快来,上课了!
这不是我父亲吗?他是亡人,怎么叫我呢?
惊醒,我像洗过澡一样,衣衫被窝都湿透了。影子又一次来找我,给我出路。
割手腕,躺在浴室里,既不烧又不疼。这样就可以安然离开。
奶奶,我想吃红烧肉了,明天一放学就回来,你可要乖乖的哦!
妈,下班了吃浆水面,上火了!
妈,我明天回国,博士毕业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记得来新城机场接我哦!
电话里,是来自不同方向的亲人,老公、弟弟和弟媳,自从我确诊以后,三人就不分昼夜的排班照顾我。我的斗志,就像十四岁那年一样被唤醒。
对!毛主席说过,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金若兰,你是打不倒的金若兰。不就是个病吗?我就不信,人还战胜不了它。
这一夜,我坐在窗前,月华如故,我习惯地回头,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奇怪,昨晚还在的。
我开始变了,医生说要学会倾诉,每天睡觉前,我就把我的想法跟家人说一遍,有时候说得口渴了,家人困了,说迷糊了,就睡着了。
9
一觉醒来,我发现小儿子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睡着了。好几宿都没睡好,胡子拉碴,肩膀冻得冰凉。我才想起儿子回国都一个月了,本应该是去上班,却被我拖累。这样一想,弟弟弟媳都应该去抱孙子,却要来守护我;老何本来是个爱旅游的人,却被我拖累,老了不少。
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开始写日记,把想不开的事儿写在日记本上,比如儿子离婚,写完好几页,长舒了一口气。再读,仿佛是别人家的事儿,与我并无关系,离了就离了,都什么年代了,高考后还有那么多家长排队离婚呢。现在的年轻人不将就、不凑合、不委屈自己,不合适就换。离婚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算了吧,有什么可想的?
读第三遍时,我眼里只剩几句话。儿子悔不当初,晨晨又回到了我身边,蓉蓉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
原来,比起生死,其余都是小事儿。
慢慢的,我的身体也发生了改变,心悸的次数越来越少,胃肠和颈椎症状消失。我开始接受那两样药物,也开始接受它们的副作用。
一大早,我就和老何去晨练,路上碰上邻居主动问好。老何告诉我和他们聊天的秘籍:多谈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多关心对方的家事,少说自己的好事。
买完菜回来,我和老何一起打扫卫生,做饭看书,听音乐,直到晚上写完日记,读几遍,才睡去。
有时候也会醒来,醒了就继续写日记,读日记,自己劝慰自己,直到完全放下心思,再睡过去。
终于能够在梦中笑着醒来了。
好多时候阳光灿烂,鸟鸣花香,但也有时候,受一点刺激就狂躁不安,我知道这又是她在做鬼,毕竟她是我甩不掉的影子。
遇上这样的夜晚,我会毫不客气地拿起笔,写下这些让人不安的事。读着读着,压在心头的事儿,就像一道黑影,哄地一声飞走,心里顿时轻了许多。
2020年7月15号
注:本文首发于《当代文艺》2021.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