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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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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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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蜂巢

外公的蜂巢

黎洁

有一个巢,安放着纯真岁月里所有的快乐,它的开口,就是家的方向,无论你飞多远,总记得还有一个温暖拥挤的家。它供给生命中所需的甜蜜,像一个巨型漏斗,穿越山川几千里,滴向一颗苦涩的心,给我在陌生城市打拼的理由,即使在能量殆尽时,还能赚着我满血复活,重新开始。它,就是外公的蜂巢。

打开它,就像在透明的炊烟里,打开了魔幻百宝箱,有缤纷的记忆闪烁:清新空气裹着的满目苍翠里,罐罐茶咕咚着下了肚,红樱桃挂起了小灯笼,野刺莓爬上了树,酸刺梨躺满了山坡,老核桃裂开了嘴,小黑枣爬满了皱纹,野葱花炝香了浆水……

戴着黑网面具,身着黑罩衣的外公,开始在后院的一排蜂巢前,查看六个蜂巢里的蜜蜂,是否已归巢。末了,坐在木讷的圈椅上,眯着眼睛,叼着水烟瓶,两腮有力地瘪进去,咕噜咕噜长吸一口,干裂的唇侧,两个括号一样的法令纹立刻消失,仰头,再从鼻孔里喷出两道青烟,唇侧的法令纹又变戏法一样出现,这日子惬意得,连那夕阳也赶紧躲到了西山后,不想扰了老汉的清幽。

我最不怕打扰他了,屏息轻步凑近他的耳朵,双手捂在嘴上,大喊到:

红蜂儿,粉蜂儿,红粉蜂儿快进斗。

大娃娃,小娃娃,大小娃娃往家走。

外公肩一抖,被吓掉了水烟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碎鬼,走起来属猫,喊起来属虎。你别喊我,喊蜂儿去。我又扯起嗓子,朝着蜂巢喊去,这一喊。喊得我脖子青筋直爆,鼻梁上渗出了几粒汗珠,外公则直接用双手捂住耳朵,耸着肩膀顽皮地喊:

碎女子,荞面煎饼子!

我咯咯地笑着,使劲掰开他的手,又开始在他耳朵上喊:

瘦老汉,骑马捋胡子!

碎女子,对镜做嫁妆!

瘦老汉,坡上养蜜蜂!

还没对完,我的拳头就像鼓点似的,敲在外公身上,谁让他损我要出嫁呢。

在绿树掩映的后院,外公养了六巢蜂,用来补贴七口人的家用。我穿着外婆阔大的绿衬衫,蒙着手脸,像个布袋子似的,粘在外公身后,在后院里巡逻。

说是蜂巢,其实是拿一米多长,直径六十厘米左右的树桩,沿横截面的直径一分两半,再掏空里面的木头,然后把两半又对接在一处,最后在中间的接缝处,留一个状如小嘴的小孔。蜜蜂们就是从这个小嘴进进出出,采粉酿蜜的。这些小家伙们最勤劳了,排队出来,慢慢的爬到巢口,小心地钻出来,然后翅膀一振,不见了。过些时候,又带着笨重的两腿花粉回来。

外婆喊我们喝午茶,又给我们起了新名字:

绿袋子、黑袋子,吃馍馍喝茶了!

外公外婆盘腿坐在炕上,我也学着盘坐在他们中间。看裹在透亮青烟里,跳动着的焰影,从三足的火盆里摇曳起来。一只单耳瓦茶罐,也能表演简单快乐的陶俑舞,一会儿咕咚咕咚冒泡唱歌,一会儿飘出大叶绿茶的清香,一会儿又把满肚的茶水吐到白瓷茶杯里,再扭捏着续杯,重复十几遍。

外公和外婆皱着脸,边喝边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人这辈子,就像这蜂儿一样,忙忙白白,没啥意思!然后吹口气,喝一口,再深深地哈一下,那模样,就像饮了水帘洞的甘泉。我赶紧也尝了一口,非但不甜,还有些苦涩。

外公,这么苦有啥喝头呢?

瓜娃,抽烟它抽的就是寂寞,喝茶它喝的就是苦涩。等不苦了,也就到最后了。倒是最后一杯淡茶,清冽的泉水,和着茶的幽香,使我神清气爽了许多。

再后来,我和外公就这样互相使唤:

绿袋子,坡上摘莓子!

黑袋子,架上烤麦穗!

绿袋子,灶里烧洋芋!

黑袋子,烧火熬蜂蜜!

柴火,大锅。两人合力打开蜂巢,使劲摇晃,清场(赶走蜜蜂),连同蜂窝一同进锅。熬制。打捞。冷却。除去表面一层蜂蜡,一锅沙漉漉、甜津津,冒着诱人清香的老蜂蜜熬成。一部分去集市变成钱,补贴家用,另一部分留着吃。夹在馍里,顺食道而下的沙蜜甜透了心,甜透了整个童年。如果人生也有底色,我想,这红褐色,就是我的底色吧,它教会我乐观,即使身处再荒芜的季节,仍然还会有曙光在望。

整个暑假,我就像进了天空之城的一只蜜蜂,飞着、落着、疯着、旋转着、新鲜着。

最神奇的要数蜜蜂分家了。

那天,我正在写作业,听见外公喊我,于是飞去后院,看到最左边的蜂巢上,簇拥着几百只蜜蜂,附近也有好多蜜蜂悬在空中,嘤嘤嗡嗡,好不热闹。外公拿出早已备好的斗和长杆,在斗内最尖处摸好牛粪,这玩意蜜蜂最爱。七八个人原地待命,只等密如织云的一团蜜蜂,越来越密,越团越黑,逐渐成为一个翻滚的黑球。随即,这只大黑球,像一阵黑旋风就地刮起,大家顺风追逐,拿沙土朝空中扬着,那场景像小型战争。受阻的蜂群只好找个相对安全的高树枝,落歇下来,浅色的大黑球变成了深黑色的小球。几千只蜜蜂黏在一处,摇摇欲坠。

后来才知道,这么有组织的分家,是因为它们又诞生了新的蜂王。工蜂们一切行动听蜂王指挥。外公挑起斗边喊边靠近: “蜂王进斗,蜂王进斗,进斗!进斗!”

不一会,这一个小黑团,就像无数分子一样,完成了一次集体迁徙,黑压压地黏在斗里。外公小心翼翼地提着,足足有六七斤那么重。

最后,还是一抹牛粪,引诱它们搬进新居——七号蜂巢。外公的蜂巢,在养了好多年后,由六个巢到二十个巢,又由二十个巢到几个巢。

农业科技发达了,人欲的膨胀干扰了大自然的规律。只要你想吃,四季随时都有新鲜蔬菜。化肥、农药和添加剂地过多使用,加速了生存环境恶化。以前鸟语花香、空气清新的自然环境,已经是天空之城了。蜜蜂是灵虫,面对同类的无端死去,当然知道这样的家园,早已不适合自己生存了。分家时,它们动用洪荒之力,一起飞就很高,绝不停留,径直逃向烟波浩渺里的云雾山。任你长个天臂,也臂长莫及。

穷家难舍,故土难离。我不是蜜蜂,无从知晓,蜜蜂们在眼睁睁看着同类惨死花间、蜂巢后,选择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去流浪,去安家,那种义无反顾的背后,又怀有怎样的哀伤与无奈?又无从知晓,在远方的云雾山,是否尚有净土,供它们朝九晚五,采花养蜜,低吟浅唱?

想外公,想蜂巢,想那些被我呼来唤去的蜜蜂,想老蜂蜜那独特的味道。合上这两片记忆的巢,世间再无那片净土,更无那些浸着亲情的老蜂蜜。

若有,一定又是在梦里。

注:《外公的蜂巢》,首发于网刊《当代文艺》2019.01.20,后又刊于《散文选刊 .下半月》2020年第12期,并在2020年中国散文年会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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