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南河村,冬天冷得离谱。我们白天裹在厚重的棉衣里,夜里钻进熏暖的热炕,也就没感觉冷。冬天快结束时就过年。
在儿时的记忆里,年是一身新衣服,是一桌子好吃的,是一沓厚厚的压岁钱。
喝完腊八粥,甜味持续发酵。“过了腊八就是年”,孩子们从童话乐园跑出来,开始加入办年活动。
一、办年货
刚挖的羊角葱,才磨的玉米面,新碾的米,新剥的蔴。装了满满一架子车,然后粜出去,再买回各种年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种实践活动,多是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完成。大人在架子车前讨价还价,孩子在背后看东西。末了,奖励一碗担担面,或者是洋芋凉粉,它们有着诱人的香味,红红的辣子油,在嘴边留个小红圈,也不记得擦净,然后押车返回。
洛门的集市,早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挤了个满。诺大个农贸市场,铺子里摆的,架子上挂的,地摊上放的,五花八门,大到一个衣柜,小到一苗针,一应俱全,不怕你想不到,只怕你找不到。
服饰类有衣帽围巾、手套袜子、袖套鞋子、头饰内衣等;床品有床单被子褥子、枕头枕套枕巾、油布(放在炕沿,耐脏)等;洗漱用品有洗衣粉、洗头膏、雪花膏、棒棒油、牙膏牙刷、脸盆脚盆、香皂肥皂、牙刷缸子、梳子篦子、毛巾手绢等;厨房用品有酱油香醋、碱面苏打、面酱辣酱、虾酱豆腐乳、食盐辣椒、粉面粉条、五香粉、野葱花、蒜罐蒜锤、碗筷盘子、案板菜板、擀面杖等;家具有衣柜床柜、箱子、小炕桌、方桌(带四把凳子)、八仙桌(带两把靠背椅)等。需要说明的是,当时器皿以铁磁实木为主,用品也多是纯棉毛料,使用起来相当舒服。
最喜庆的年货是对联、年画和鞭炮。
家家门框上要用大红门联,大多是黑字,也有金字的。门扇上要贴秦琼敬德的彩色年画,大人们常说,“秦琼敬德,把门厉害!”你看那两人,骑着战马,怒目圆睁,威风凛凛,秦琼高举一剑,敬德高擎一鞭,往大门上一贴,牛鬼蛇神一见就跑。
年画有梅竹兰菊、春夏秋冬等四扇屏,有虎归山林、无限江山等字画中堂(中间是个大幅画或字,两边是对联),也有连年有余(福娃和鱼)、大展宏图(鹰和旭日)、一帆风顺(山水和帆)等单幅的年画。我最喜欢那幅连年有余了,因为画上的福娃,只穿个小红肚兜,抱着一只大鲤鱼,五官呆萌可爱,他扬起的小嘴,就快要流出涎水来了。大方块的蓝墙纸,也是必买品,它由几行一方连续纹样错位组成,糊在炕周围当墙裙。
鞭炮也是我的最爱,大的一种是单个的炮仗,有短短的火绳,大拇指那么粗,声音太震。小的绑鞭有50响和100响,噼里啪啦,能喧闹好一阵子。
挣钱不易,花钱细致。大多数人在货比三家之后,仍要讨价还价一番。
蔴是附近农民的主要变资(经济作物),价钱比较贵。提前几天,全家人站在院子里,一根一根地剥,从根部粗的部分,向梢部剥去,然后把梢部折断,剥净最后一丝细蔴。几个人剥够一大把,从最粗的蔴头扎紧,梳理整齐,再沿中间对折,然后挽发髻一样,把尾巴整齐地缠在上面。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要帮我爸去卖蔴。我爸临时有点儿事,不去了,就嘱咐六爷带我去。集市上有好多蔴,从化肥袋里取出蔴的那会儿,我对我爸的崇敬又多了一层。我家的蔴又白又亮又长,很打眼,别人家的卖一块五一斤,我们家的要一块八一斤。
六爷自己家的还没卖出去,就先帮我卖,卖完算账。净重十四斤八两,我一时蒙了,拿个小木棍在地上演起了草式。
“瓜娃,算个小帐都列草式。”
“不急,让娃慢慢算,我已经算好了。”
六爷耐心地教我。干啥要先算大帐,只要大账对,就不会出大错。按两元算,十五斤是三十元,一块八一斤,十五斤就比三十元少三角才合适。
这话受用终身,我学会了算大账。
洛门是逢双有集,隔一天才能去。等到下一个逢集,我和我爸继续办年货。架子车里,装满了红红绿绿的年货,有盐醋酱油、碱面、豆瓣酱、一沓碗、一把新筷子、几串炮、红白纸、年画、墙纸、新门帘等。赶完集,上个厕所出来,愣是找不到我爸,又怕又急,就在厕所门前哭了起来。
原来那个厕所有两个门,我守错了门。我爸从厕所出来,老远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女孩,她张着红辣子嘴哭喊着,就觉得一定是个小馋猫,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闺女。
腊月的天,是忙碌的。
二、杀猪
腊月二十开始,杀猪匠一家,是附近两个村最忙的人了。
一条长白猪东摇西摆的从圈里出来,拱起鼻子,看几个彪形大汉向它走来,它警惕地撒腿就跑。吃拉睡为主的长白猪,怎可能是青壮年的对手呢,人家可是耕地劳作为主,更何况它还寡不敌众。
很快,长白猪就被绑了四肢,抬上案板,拼着猪命,嚎叫起来。穿着皮围裙的杀猪匠,拿一把尖刀,横咬在嘴里,拨开猪毛,找准咽部,一刀子扎下去。
猪大张着嘴,撕心裂肺地嚎叫,撕裂了我的小心脏,我和小伙伴们,喘着粗气,瞪着惊恐的小眼睛,躲在门缝里看。
猪的哼叫声越来越弱。有人早早地拿盆盛了猪血,殷红的猪血,还冒着热气泡。
一米多高的大圆木桶里,早已蓄好多半桶开水。睡美人一样的长白猪,开始接受猪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洗礼。杀猪匠父子合力,翻来覆去,先把它的浑身烫软泡涨,黑污的猪,逐渐露出了白净的身体。
猪浑身是宝,杀猪匠专业地拔着猪背上的鬃毛,整成几打,再拿粗糙的黑煤球使劲搓擦,猪毛退尽,一年来的脏污也退尽。最后用刀刮一遍,冲洗干净。
上架以后,猪白花花的裸体,与之前黝黑的样子,完全是黑白配。这才看清脖子上的刀口,是由木楦头塞着。杀猪匠解猪,娴熟如国画师的皴擦点染,仿佛猪身全是无骨的肉。不一会儿,五脏六腑和四肢,统统都离开了猪身,尘归尘,土归土。最后只剩两条后腿,孤零零的从架子上取下来。
这个时候,我妈的血馍已经蒸好。她先把热猪血和面,擀成大圆片儿,再把发好的面,也擀成大圆片儿,然后叠起来,卷成几个大长卷。蒸熟,凉凉,切片儿。这样,白褐相间的大圆片,缤纷散落,像极了超级猫耳朵。最后用五花肉、蒜苗炒上大半锅,东邻一碗,西舍一碗,一条长白猪的香味,就这样弥散在半个村子的上空。
听说猪尿泡可以蒙鼓面,也可以做气球,鼓在社火里见过,气球还没见过。在我的闹腾下,哥哥使出吃奶的劲儿,拿一根竹棍吹了好半天,边吹边在墙上揉,才把一个小小的猪尿泡,变成了一个大白气球。下午半天,从没见过气球的伙伴们,就被一个有“着猪尿泡打人,骚气难闻”的典故乐翻了天,尿泡气球也被掀上了天。
妈妈、姐姐们开始腌肉、炒臊子、熬排骨,一直忙到半夜。
话说那长白猪的猪骨,长了一年,还真是倔强呢,斧子剁起来都很费劲,不像现在的猪骨,三个月就出栏,菜刀即可拍断。好在锅够大,我妈就把整个猪排压在锅里煮,煮了不久,整个院子都能闻见肉香。晚饭时,盛在大盆子里,每个人捞一整条排骨在手里,转换角度啃着,那种清香,完全是现在的排骨,所不具备的品味。
腊月的天,是流着肉汁的香味。
三、蒸馍扣肉
发了两天的面,咧着嘴,软哒哒堆在瓦盆里,柴火在灶间哔啵作响,火焰哗哗轻笑。温热的蒸汽,带着发面的味道,从麦杆编成的锅盖上腾起来,麦粒香唤醒了麦秆香,熏暖了灶间,直抵屋顶,穿过烟窗,湿润了天际。
我负责烧火,我妈和姐姐负责放灰水(碱面)、揉面,然后把揉匀的面,做成不同花样。
五谷丰登,岁岁有余,蒸馍就是最好的见证。一米多高的一口大缸,挤满了白花花的馍:个头最大,裂开十字嘴,用大枣点了绛唇的,是气饼;扭着腰肢,妆容精致,轻拢雾眉的,是花卷;珠圆玉润,银光闪闪,金光灿灿的,是金银馒头。这种一劳永逸式的做法,好处是,可以吃到正月十五,每餐只备菜和汤,馍,蒸一下即可。
蒸完馍,开始炸洋芋丸子、油果果,后炸肉丸子、夹板肉,然后把一些方块五花肉抹上蜂蜜,也炸一下,做扣肉和红烧肉用。
腊月是女人的天下,姐妹们都参战灶间。这期间,母亲和姐姐已经切好了二十来碗扣肉,下好了料,有豆腐乳的、有麻辣味的、有五香的,然后架在蒸笼上蒸熟。
腊月的天,是熏暖的。
四、扫房
二十六七,开始扫房。
这次我爸是主角,一早起来,吃完饭,就在院子中间铺张大塑料纸,把每个房子里的东西搬出来。
我爸开始全部武装,戴上防毒面具、帽子,穿上长外衣,像极了西游记里的沙僧,只不过沙僧拿的是降妖宝杖,他拿的是绑在长杆子上的扫把。我爸挥动他的超级扫把,调匀呼吸,摆开他多年习武的架势,左右开弓,唰唰唰唰,一阵有节奏地清扫。从屋顶到墙面,从北堂屋到西厢房、厨房、大门,到犄角旮旯,不费多少功夫,统统清扫一遍。
所谓的大扫除,无非就是尘土搬家,把一年的积尘,从屋内清到屋外,从家具物件上擦试下来,再倒到村口的垃圾坑。
这期间,我和姐姐们的任务,就是清理所有小家具、摆件上的土。大姐指挥我们先扫再擦。我拿一根鸡毛掸子,拂去每一件上的灰尘,最后用热水,一件件地抹干净。对于杂物,该整理的整理,该丢弃丢弃。门帘也都要清洗一新。
一家老小齐动手,从早忙到晚,最后把所有的物件搬进去放好。大扫除的意义,就是空气清新了许多,空间大了许多,住着舒心了许多。
我最爱做的事,就是整理照片了。因为可以看到,去世的爷爷奶奶、二爷爷的照片。小时候的全家福,我的两个羊角辫子一个恨天,一个怨地,小姐姐的左眼上,被花挡了一下,像奇怪的豆豆眼。
虽然每个人膝盖上打着补丁,但危坐中间的大人们,脸上幸福满足,站在周围的孩子们,笑容纯真可爱。现在看这张照片,补丁配笑容,竟毫无违和感,就像毕加索的画《老吉他手》,即使物质上再贫乏,内心依然乐观向上。这也是我所有照片里,唯一可用天真烂漫来形容的一张,看着看着,就不由得笑了。
腊月的天,是洁净的。
五、剪窗花
“小年到,年关到,姑娘账下剪窗花,剪好窗花送情郎,撕开鸳鸯各一面。”伙伴们边玩边喊。
杀猪宰鸡、蒸烹扫房已毕,庭院里开阔了许多。南边花园里的牡丹、杏树等,底下堆了一圈厚雪。年的喜气,从迎春花的爆芽里升腾起来,大门外的竹子,脆生生地骑上墙头,四只眼的小黑狗蜷在窝里,耷拉着眼屎继续睡,整个院子,素净得像一位老人。
祖屋很旧,是我那地主家的爷爷奶奶住过的。典型的四合院,东房北房住人,一律是小格窗,雕花四扇门。窗子有内外两层,外层是窗棂,由许多小方格组成,内层是两扇实木窗。西面是厨房,南面是花园,花园后面是堆放杂物的敞篷。
待嫁闺中、年方十八的大姐,吃完早饭,就开始忙活了。先糊窗纸,把外层的窗棂卸下来,用大白纸糊上底色,然后铺开仅有的红纸、白纸,找来剪刀,打好浆糊,准备剪窗花。
大姐生得不漂亮,没念过书,却心灵手巧。她拿出一个很旧的盖碗,揭开盖子,轻轻地打开一个丝棉卷儿,一厚沓蚕丝模本露了出来。模本摸上去柔软细腻,已经发了黄,据说是奶奶留下来的窗花样本。
我像发现藏宝图一样,看着那些拓在蚕丝上,鲜活跳跃的生命,生怕被谁一喊,它们就飞走。还好,它们是被宣纸搓成的细绳缝在一处。
这些模本,有狮子滚绣球、金猴送桃、腊梅报喜、连年有鱼、金虎下山、角云、耕地、鸟笼等两百来种,包含了动物、植物和农事等生活领域。
奶奶在父亲八岁时,就已经去世,大姐并没有见过她,对这些模本却爱不释手,有一天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剪窗花。
我们先选好样式,用水喷过后,样本就能紧贴在一沓红纸上,再用针线固定好,就开始剪了。大姐盘腿坐好,细小的剪刀,灵动的双手,低头剪着,拉长声调唱道:
“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那模样,像电影里的小花,我从没发现她有这么美。我知道,大姐那时候一直都不开心,因为她要嫁的我姐夫,是父母命、媒妁言的人,她的手再巧,也剪不出自己的未来。
遇上石榴籽,猴眼睛等小圆孔,就燃起香头去烧,这个工作属于我,我很用心地完成。
大姐手中的剪刀会画画,随着纹样,一会儿旋转飞舞,如行云般流畅,一会儿快速机械,如锯齿般整齐。剪刀不停,歌声婉转。偶尔停顿不唱,定是剪到了关节处,得屏息凝视。
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动植物,染着鲜活的生命红,就这样从大姐手中跃然纸上,这是红窗花。
大姐说,红的太艳太飘,还需要剪些黑窗花来压阵。那时候没有黑纸,先用白纸剪好,再贴在白纸上,用煤油灯远远地一熏,好端端的白纸,就镀上一层碳色,揭开来就是两个窗花,一个留黑,一个留白。
窗子是屋子的眼睛,而镂空的部分,就是窗户的眼睛。
在那个没有玻璃的年代里,镂空的部分多剪八瓣的菊花。拿一张方格白纸,沿中缝对折四次,再沿整块的一边,剪出半朵细长花瓣,展开,一朵八瓣的菊花就成型。这样的小制作,通常由我来完成,我也学着大姐的样儿,边哼边剪。
后来,我也遗传了边唱边做事的基因,高兴了唱,难过了也唱。
剪好了,排版。红色的、黑色的、取黑留白的、镂空的,错落有致地摆好,再用浆糊粘牢边角。镂空的通常要居于中下,坐在炕上,可以看到院子里进来的人。
用我几十年读书的收获,这该是创造思维的一部分。剪、排版都需要设计构图、创新想象。后来,我也爱上了绘画,服饰上也偏爱经典民族风。再后来,儿子大学也学设计,有一天打电话告诉我,“老妈,我这次参赛作品的设计灵感,是来自你身上的民族风。”
终于,北堂屋、东厢房的四扇窗,都挂上了新窗棂,红色为主,黑白相间,典雅大方。祖屋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腊月的天,是彩色的。
六、穿新衣
年盘好了,母亲也就累倒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铁人一样的存在,那时候能买的东西少,加上没钱,大多数用品都是自己造。母亲白天做饭,晚上还要赶新衣。
先拿软尺量尺寸,嘴里念叨着,这娃又长个子了!再拿出布料,在床上铺平,画样子,裁剪,然后咣当咣当踩着脚踏,给我们赶制衣服。那飞针走线的速度,一个晚上就做一套衣服,有时候累了,就直接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
现在想想,我和先生只有一个孩子,不缝衣不种地,外加老人帮衬,还带得鼻遢嘴歪,父母带我们六个,毫无怨言,从没喊累。
我妈常夸她那台飞人牌缝纫机,是个好东西,能叫住快。当时的我并不理解,持续熬夜的背后,是一股怎样的力量在支撑。
有一种衣服是母亲制造,有一种速度是母亲速度。我妈要熬上好一阵子,大年三十之前,每个人都会有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袜。唯独我妈,还穿出嫁时的黑条绒上衣。
腊月的天,是全新的。
除夕那天,家家的大门贴上墨字红底的春联,威武庄严的门神,等着过年。
黄昏来临,家家灶间飘出饭香,烟囱冒出青烟,堂屋的眼睛豁亮了,大门的嘴巴涂红了,整个村子就热火起来。只等除夕的爆竹声,惊飞红福袋、绿福袋、花福袋一样的伙伴,满世界就下起了红包雨,所有飘摇在童年里的年,就重新活了……
2020/1/31于伏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