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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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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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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唱的麦蝉

武山郭台村的六月,流火,也流汗。老红的日头,早早把乡亲们镀成了随意雕刻的铜像。明快的弯月镰,把太阳的金光闪成银光,“呲呲”地在麦秆间轻呼,长了三个月麦子与土地瞬间分离,顺势躺在人怀里,露出带着斜度的麦茬儿。

蒸笼一样的天气,快要焖炸了,蝉和蚂蚱决赛,乡亲和霈雨(方言,暴雨)比赛。

云走南,雨翻船。乌央央一片云向南面压过去,要赶在白雨前收完,要不,下几天,麦就芽了。

收割中的麦地,像一道金色的海岸线,麦浪涌来的波纹里,戴着大草帽的汉子,像一颗颗蘑菇贝,嵌在田野间。他们把汗衫脱了,露出黑瘦的肌肉,汗水在脸上、身上汇成了小溪,也顾不得擦上一把。一抬头的功夫,有收割的喜悦,挂在亮白的牙齿上。

在他们眼里,高过地平线的麦芒,是粮仓里堆成锥型的麦山,是一家老小碗里的浆水疙瘩(方言,面条),是刚出锅的麦蝉、花花卷,也是孩子上学的学费,媳妇的一件花汗褟儿(方言,薄上衣)。

空气里,浓郁的麦香,和着黏稠的汗味,捆成一捆。

先割一小把麦子,一分为二,沿麦穗脖子拧个节,弥成一条麦绳,割上三把两把,放在麦绳上,最后拿麦绳打个活结,一捆麦一气呵成,毫不含糊。

我汗流浃背的父亲,卡在一大架子车麦子中,像一把老镰刀,吃力地移动。遇上下坡路,父亲得把两根车杆抗在双肩上,我抓着捆麦的大绳,像一只麦蝉,牢牢粘在麦子上,脚踩在车后面的“刹车”( 圆形,用旧轮胎做成)上压车。“刹车”擦着地面走,再陡的山路,速度也不会过快,方向才不会失控。我们停停走走,一路走,一路尘土飞扬。

“烟瓶烟,冒冒烟。

牛皮响,种夏田。

夏田黄,割倒场。

连枷打,簸箕扬,一扬扬到宁远县,

宁远县来割绸缎,绸缎割下缝袄袄,

袄袄缝下一朵花,摆摆挪挪到我家。

我家屋里一缸酒,案子底下卧下一窝黄连狗。

打一鞭,不动弹。

打两鞭,不动弹。

扭丝门儿半掩儿,两个姐儿拧线儿。

扭丝门儿打开来,两个姐儿做麦蝉。

锅里飞出八个蝉,煽着翎膀闹收成。”

刚打碾完,大人们都去南河里打浇水(方言,洗澡)了。溜黑的孩子们唱着歌谣,从虚晃的草垛里钻出来,脸上、身上的汗渍挂成了小蚯蚓,也不顾得擦去,就挨个儿倒立在场圃边的矮墙上。不久,就被一股特殊的香味赶回家。

被蝉吟鸟语吵醒了的阳光,从树缝里跳跃到地上,摇曳着圆圆的影子。太阳的光是圆的吗?

我把眼睛眯成缝,抬头,发现空中漂浮着白花花的麦蝉,它们都穿着白色大喇叭裙,上面缀着红色的小梅花,褐色的豹纹,冒着热气;它们动作不一,有的双手叉腰,有的两手抱头……随着音乐旋转,转着转着,我也转成了一只穿裙子的小麦蝉,而小黑,转成了一只大黑蝉。

小黑不是小狗,是我们的发小。他和药罐子父亲相依为命,家里穷得只剩塌房烂院。他的母亲生下他,就跟着外地小老板跑了。他从小就吃百家饭长大,更多时间是餐风露宿,硬生生把四季都活成一只蝉。

他皮肤黝黑,浑身是土,鼻子下面挂着两串黑色的鼻涕虫,也沾满了灰土,干贴在皮肤上。这黑鬼一天到晚激上爬下,就是为了捉蝉,他说蝉的叫声里有钢音。

这不,他正用脏污的食指和拇指卡住蝉头,镀银的蝉,倔强地振动着翅膀,发出“哔——呜——,哔——呜——”的抗议声,吵得伙伴们捂住了耳朵。那蝉的声音,是振出来,还是唱出来,是嘴里唱的,还是翅膀唱的,终于弄清楚了。

大姐刚洒扫好院子,在院子中间摆好供桌,母亲的第一锅麦蝉就蹦跶出锅。母亲焚香祭拜,嘴里念念有词,唯一的供品就是一笸箩热麦蝉。约莫供十分钟后,再把麦蝉分给孩子们。

小黑拿着母亲给的双份麦蝉,叼了一大口,张着一只黑翅膀飞了。

一口下去,温糯的麦香入浸入肺腑,甜透了心。我顺势坐在灶前的木凳上,烧起火来。

酪馍炒豆,文火满锅。我左手往灶间塞麦柴,右手拿搅火棍,低头,把火挑到满锅底。调皮的灶火,把我的脸蛋烤成阴阳脸。母亲并不回头,道, “我娃的脸就是心疼”。 我看着母亲的侧影,感受到她眉眼里漾着的笑意。

母亲把糅了碱面的发面檊圆,再沿中心切成四个小扇形。取出其中一个,沿两边上的半径,各切出三个细条,每个细条朝上拉,从末端开始卷成蜗牛状,六只蝉足左右对称起来,圆心部分不切透,用细竹棍捣两只眼睛,身体上做上红色的梅花(由五根齐头的细竹棍扎成一捆,再蘸上红色食用染料做成)。这样,一只静立的麦蝉,抱头、振翅、开唱。

五黄六月,是一段丰满的日子,麦蝉叫了,天就熟了。

忙倒(方言,特指割完麦)后,新麦面下来,家家都要烙麦蝉。一说麦蝉是喜虫,吟唱着丰收曲,以示纪念;二说麦蝉是灵虫,为保来年风调雨顺,以蝉祭天。

新麦发面,麦秆烧火,待下锅烙出褐色的火疤,蝉细软的身体,逐渐变厚变热变硬,一股由内而外的清香升腾起来。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呢。相貌平平的母亲,长着小树枝一样糙的双手,仅用一把面,就能做出好十几种美味。

那天中午放学,不知道母亲干啥去了,又饿又乏,等到同学喊我上学时,母亲才匆匆赶回来。一进门,水都不喝一口,就洗手做饭,边洗边说,娃饿了,一点活,赶完了才来,你等一下,妈给你先炒个鸡蛋。

“迟了!不吃了!”看着她高高卷起的裤脚,我气不打一处来,头也不回地去了学校。

还没等第一节课下,我就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说是我妈给我送的午饭。我打开铝饭盒,里面躺着两个温软香糯的麦蝉,还有几个洗好的粉色小水萝卜。水萝卜下麦蝉,麦香加萝卜香,香得直掉眼泪,我吸溜着鼻子,几乎是风卷残云地下肚。

那可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次馍了,那味道终生难忘。

多年以后,远嫁他乡的小姐姐打来电话,诉说她如何想吃母亲烙的麦蝉,如何用最优等的精细白面,备了炉子柴火,自己一遍遍尝试。但无论怎么尝试,都做不出母亲做的那个味道。

我深以为然,走遍千山万水,吃过好多美食,始终都没有母亲那个味儿。

总其原因,不是厨艺的问题,而是食材的问题。当初母亲的食材,新鲜、纯天然、无添加。那些顶着嫩绿芽、粉红头、雪白脸的小水萝卜,那些蜷着长脚的麦蝉,渗着母亲汗水和疼爱,一直幽居在我们的的味蕾中,无可替代。它们会在所有暗淡的时光里唱响,像母亲哄我们睡觉时哼的歌谣,轻绵、温暖、治愈。

这世间,回不去的,何止是故乡。那个纯天然时代,再也回不去了。

漂泊异乡,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途。总会累,会想家,会想母亲灶间飘出的香味。一回到家,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总是摇摇晃晃扶着灶台,喊着要端掉电磁炉,给她的老孩子张罗一顿柴火饭。

2020.09.06 终稿于天水伏羲城

(注:《鸣唱的麦蝉》发表于《散文选刊》2022年第一期,并获中国散文年会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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