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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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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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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落

                                        水落

又一次回到南河村。雨中的南河村,裹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有着水彩画的湿度。

记忆中的它,背靠东梁山,脚登南河湾。一条小溪顺着马路,由南至北,穿过村庄,一横一竖的巷道,划分好各家各户的位置,马路走到头,就是大沟门,沟门高出地面近几米高,是与邻村的分界线,交叉处修了涵洞,向北通向邻村。沟门东西向,向西直通大南河,是东梁山的排水沟,两边的堤岸高,中间低,暴雨时洪水很大,曾经淹过整个村庄,记忆中好几次加固过。

我家在村头大路旁,大门对面有口井,直径两米多,上面封了水泥板,只空出中间部分做开口,可同时容纳三至四人打水,侧面有个大水槽,方便洗菜。井旁有两棵大核桃树,可以遮阴挡雨。“麦子进场,核桃满瓤”夏收过后,大人们就上树打核桃,完了大家分着吃,味道十分甜糯,是全村最好吃的核桃。

一口井,是村庄的心脏,几十户人的生命之源。

不管什么时间,都有人去打水,碰上个人,打个招呼,商量个事情,于是又成了牙擦骨台。三五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坐在核桃树下纳凉,就成了村里的留声机,一直在播新闻。南河村终于有自己的大学生了,他是村里的第一代大学生,一回家就担水;今年又考上了两个,算是第四代大学生,外加三个师范生,其中,有个女娃,是南河村的第一个女状元。

井旁的老光棍原来有三个私生子,怪不得他院里的果子,只给他们姐弟吃,他相好的老公是个软蛋,大气都不敢出。年过七旬的地主老妖婆(当地对地主小婆子的称呼),趁着儿子下地,竟跑到几十里外的外村,找了个老汉,没几天,又回来了。在洛门做生意的阿亮,疯了几十年的母亲跑了,始终没个下落,家里人认为是阿亮那刚订婚的发小克夫,脚板不好,被退婚。阿亮的发小小红,一气之下,远嫁他乡,不再回来。阿亮新娶的媳妇,是洛门街上的洋妞,脸白得像个瓷娃娃,担个水,都不肯把腿屈下去,屁股撅得老高……

最热闹莫过于午饭前。人挑着水担,挂着两个水桶(下井),手里提着水绳,轻脚踏手,摇晃着水桶,到了井台,放下扁担,解开井绳,挂住下井,两腿跨在井口处,一点点放下去,等到水桶挨到水面,抡直绳子,左右摇摆,桶子便斜着入水,等桶子完全淹没,双手一把一把往上拉,桶子终于到了井口,一把提上来,这才完成打水。两桶都满后,先用双手做架,把绳子绕在手腕上,挽成八字形的一捆,放好距离,扎好马步,依次挂好桶子,闭一口气,顺势起身,一步一摇,担回家去。

各家来井台担水的人,都是壮劳力,所以,很多时间,有几家子的水桶同时下井,每个人的动作幅度不同,少年人甩开膀子,下井、摆桶、吊水,一气呵成,很有节奏感;年老些的,动作很慢,但也熟练。

刚出井的水,清澈明净,有着温泉水的甘甜,斟茶做饭,熬醋煮酒做豆腐,都是一绝,渴极了,直接舀一勺,咕咚咕咚下肚,听着都爽。

大人不叫我们上井台去,怕掉下去。很多时间,我和小伙伴们会偷偷站在井台下,把头探进去,双手做成一个话筒,对着深不见底的水喊话。她像个神秘人,拖着长音,每句必应。

背般翘般,

洋糖买哈。

前一哈,后一哈,

曹两归(方言:咱二人)商量舔一哈

三明叔一手扶着水担,一手拉着孙子,哼着儿歌,一步三晃,往回走,孙子嘴里念着,也跟着爷爷的步伐扭着。爷孙两个早已达成了默契,要是谁乱一步,水就洒了。

我觉得很有意思,趁母亲做饭的空档,提了一个小桶去打水,水桶摆来摆去,就是淹不上水,折腾一会,看见桶子水满了,扯着脖子一把一把往上拉,手掌顿时热辣地疼,好不容易拉上来,一看才半桶水。

这时候,牛奶奶顶着白蓬草样的头发,穿着一身青斜襟素衣,扎着裹脚,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小桶,踩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你还别说,她那瘦样,像个耍魔术的小猴子。

“刚好满你的桶!”我把水倒在她桶里。

“人老了,不中用了!一村人给我打水着呢,看这娃心疼的!”

我提起牛奶奶的水桶,桶子在身前一左一右地摆动,我顺势倒着步子,尽力不让水洒出来。

狼来了,狗来了,

老虎背的狗(鼓)来了!

牛奶奶跟在我后面,咯咛咛扭着小脚,豁牙豁齿,把鼓说成狗,惹得人哈哈大笑。

牛奶奶住在大槐树下的牲口棚,这是生产队的旧址。

牛奶奶不是孤寡老人,牛爷爷是老干部,退休后来老家养老。有一儿两女,两位女儿嫁到了洛门。儿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娶了个媳妇,水蛇腰,妖里妖气。生了一女二男,要钱不要人,把两位老人赶出了家门,牛爷爷一气之下,一口气没上来,走了。

这件事当时声势浩大,犯了众怒,一村人都围起来,声讨这两个“短命的”不孝子,还没动手,牛老太儿媳先装死,吓跑众人,后又骑在墙头骂了半天人,直到嗓子嘶哑,瘫倒在墙头。没办法,老人最后就住在了牛棚里。

那天夜里,很晚了,母亲去打水,担着空水桶,在前面摇着,我提着井绳,跟在后面。母亲下水桶的时候,一低头,圆月在水里,皓洁如玉。我正看得入神,圆月就晃动着变成碎片,逐渐模糊,然后又逐渐清晰。

不远处,十来个伙伴们在巷道里玩对对子,我赶快加入其中,女娃们喊道:

  搬月亮来,

捞月亮来。

谁要来 ?

我要来 。

你的月亮几块钱?

我的月亮一块钱。

月亮掉进井里了,

越变越大了。

男娃们也不甘示弱,扯着嗓门喊道:

一二三,打台湾,

台湾有个私老汉,

顿顿吃的香米饭,

有一天,没关门,

坏人冲进他家门,

吃了饭,砸了锅,

老汉气得抖鸡窝。

……

住在四合院的牛家儿媳,隔三差五就去找牛奶奶的麻烦,辱骂,朝牛棚上扔石头,见牛奶奶不敢出个气,就去地里毁他们的庄稼,把麦苗、菜籽拔得到处都是。

牛奶奶的女儿们找上门理论,与嫂子撕打在一起,终是没改变一二。

牛奶奶儿子一家,在村里活成了鬼。他们的名字,也变成了“不孝男” 、“短命的”。井台上正聊得热火,他家人一出现,大家互相使个眼色,躲瘟疫一样,挑起水担,各回各家。

打个场(碾麦),割个韭菜,这样的大型劳动,别人家都是几家子搭伙,今天给你家,明天给我家,干得热火朝天,只有他家单干。后来,最大的女儿到了婚龄,临近处没人敢问,稍远的,一打听,也不敢要了。俗话说,“拉狗还得看狗母”,她那俊俏的闺女,只能嫁到远山上。

牛奶奶依旧没人管,身体越来越差,记性也差,凡遇见稍年轻些的女娃,她总是喊,“牛米!牛米你来了!”牛米是她的小女儿。

两个女儿年纪也大了,只能隔三差五,送些东西过来。但一日三餐,终究是没着落。更多的时间,牛奶奶提着桶子,在牛圈门上绕着,幸好生产队的牛圈在马路边,谁见了,都会给牛奶奶捎桶水,提进去放好,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吃的,如果没有,间哼带走说一声,邻居家的饭菜就送过来了。遇上农忙时,牛奶奶饿得发慌,喝凉水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小侄子端饭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喝半桶黑乎乎的洗锅水。

不久,随着规模化种植蔬菜兴起,村村都通了自来水,很方便。没人来打水了。

牛奶奶的小孙子,得了白血病,要知道小孙子人很灵光,学习很好。牛奶奶儿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两位姑姑也不计前嫌,看望病重的侄子,出钱出力,终是没有救回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牛奶奶也走了。

牛奶奶儿媳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变了个人,开始主动与庄里人打招呼。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井边的大核桃树,也砍了,做了谁家的家具,井台敞亮了许多。十八岁那年夏天的正午,我伏在井边,看着火热的太阳浸在井水里,亮得有些晃眼。和小时候一样,我把头埋进井口,任凭泪水滴落,溶进水里,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我把所有的心事都说与它听,它已经落满杂物,破败不堪,像一个垂暮的母亲,接纳着我的所有。

那口井,由于长时间不用,也就没人去淘,三年五年,就成了枯井。最后,填了,露出一个圆圆的水泥台子,像村庄的伤疤。

多年以后,我还怀念井水的味道。不止是妈妈的后锅米粥,父亲的罐罐茶,还有很多跟井水有关的味道。我知道,那口井,和我的童年,很多事,回不去了。

2024.03.06于苹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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