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利英/文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涅槃,抵达梦中之境。
“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这是一座独特的边城,是沈从文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伏案,只愿意向批评家等大多数以外的人倾诉的故乡——湘西凤凰古城。
一座青山抱古城,一湾沱水绕城过。那座山,叫南华山,被称为父亲山;那条河,叫沱江河,被称为母亲河。高冈上,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是一座祥瑞之城。
一
不上南华山,不敢言到过凤凰城。
南华山,在凤凰古城之南。凤凰文化的主题元素,遍布景区。
拾级而上,如入幻境。仰望飞阁流丹,峰峦叠翠;俯首沟涧壑谷,溪流潺潺;触摸山泉水井,清洌舒爽;四顾天坑溶洞,无处不奇。所到之处,皆有凤凰热烈相迎。
凤凰图腾,天地安泰。一时间,半时间,时空交错,竟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凤凰,古称神鸟,是幸福的使者、吉祥的象征。佛经云,每五百年,它就要背负尘世所有恩仇怨恨,投身于熊熊燃烧的梧桐枝中自焚,历经磨难而修成正果后,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健,同时换来人间的祥和与幸福。凤凰涅槃,向死而生,这是世间最高境界的浪漫。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凤凰文化,如此丰富地氤氲于此。放眼亭台楼阁、廊柱桥楼,凤飞、凤栖、凤舞、凤鸣……云蒸霞蔚,仙气弥漫。
山水相缠,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终日守望这方天地。
山下,四角飞翘的牌坊,灰砖砌成,连同“凤凰城”三个字,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寻找诗和远方的八方来客;大街上的青石板,层叠挨挤,反射着落日余辉,一脚踩上去,仿佛听到夕阳在尖叫;木质吊脚楼,纵横交错,黑黝黝一大片,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是惊动了古城的陈年旧事吗?长街小巷,琳琅满目的店铺,摩肩接踵的人群……
乘愿而来,只匆匆一瞥,瞬间醉得晃晃悠悠。
店铺里,背着幼童的妇女,守在干货摊前,笑容腼腆招呼客人;卖银饰的阿公阿婆,扬起爬起了皱纹的脸,什么都不说,只是对着你笑。
街道上,那些兜售乌梅和蜂蜜果的妇人们,用背过几个、甚至十几个娃娃的肩膀,在初升的朝阳里,兴冲冲地挑着担子和期待出发。她们大概并不靠此为生,只是想借此多看看陌生的面孔和异地风情。其中有些人,也许终此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
她们并不过多思考活着的意义。挑着担子,数着日子,或走街串巷,或蹲坐一隅。若远道而来的人们,肯低头买走一些水果,她们似乎就和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从而感到了充实。她们深知:多数买走水果的游人,心有所往,不会滞留于此时的平凡。因为山水之中,自有杰出在等待。因为这种杰出,她们的平凡和庸常有了神的观照。
这样的观照,在不远的幽深处。问沈从文故居在哪?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就能寻到古城的魂魄与精神。
二
因为一个人,爱上这座城。能使这座城脱颖而出、闻名遐迩的,多是因为他——沈从文。
清晨,从虹桥出发,沿着沱江南岸的小街,朝上走。顺着“沈从文故居朝里20米”的木牌子指示,走了不远,便来到“沈从文故居”。院子里,一口盛满清水的瓦缸,招财纳福,汇聚天地灵气。四合院不大,左右两间是卧室,最里面,是沈从文的书房和客房。
置身于此,走马观花,哪里够走近他的一生?还是停下来,用半日浮生,翻开《从文自传》,走近他的岁月。愣神之间,仿佛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在1902年那个冬天,惊动了古城的山水。那时兵荒马乱,时局动荡。他生于军人世家,父辈期望他能成为一个将军。那时的湘西百姓,都希望孩子从军,能当官,好出人头地。
沈从文六岁上私塾。因为天资聪颖,在家已识不少字,上课倍觉无聊,所以他上学时,多数时间都在逃学,常常光着脚,偷偷溜出去,跑向山野之间。他到南华山上听黄鹂、摘野果;到沱江河里摸鱼虾;到巷道里,看城里的各色手工艺人,如何展现技艺;看各类商人,如何吆喝做生意;他竟学会了掷骰子。他的心因此变得有些狂、有些野了,甚至在先生罚站时,他都在想着,怎么捉一只更大的蛐蛐,放到木匠的瓦罐里,与另一只蛐蛐博弈。
他还是泅水高手。先生为防止他下水,心生一计,在他手心里用红笔写了个字。为了不打湿字迹,他竟突发奇想,将一只手举在空中,泅渡沱江。
这是沈从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让他终身难忘,以至后来在很多文章中,多次提及。
1916年秋天,沈从文以高小学历参加预备兵技术班,第二年正式参加湘西靖国联军,开始行伍生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成了第二军司令员陈渠珍的书记员。他就此有了机会接触了各色人等,学会了说各种脏话,言必称“老子”。这段生活经历,为他后期作品提供了鲜活的素材。
1922年,沈从文厌倦了半匪半军的生活,去北平报考北大。报考失败后,就一边做旁听生,一边自学写作。初到北平,举目无亲,投稿也大多石沉大海。走投无路之际,写信给著名作家郁达夫求助。郁达夫登门拜访,见到了穷困潦倒的乡下人沈从文,便把他推荐给在《晨报副刊》当编辑的徐志摩,徐志摩很欣喜沈从文。自此,沈从文的文章开始见诸报端。对郁达夫、徐志摩知遇之恩,他一生铭记。
北平是沈从文的福地。他在此走向文坛,声名鹊起。几年后,通过胡适引荐,他到上海中国公学任教。做了教授,他给学生上第一节课,只说了十分钟,茫然无措时,在黑板上写下——“你们人多,我害怕”。
这份坦率,真妩媚。
还有更妩媚的。在这里,他爱上了黑脸女生张兆和,他的女学生。
据他的儿子回忆说:父亲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在操场上吹口琴。母亲留了一头短发,这个时候轻轻一甩,像是一头小野兽。
小野兽,让骨子里有着湘西“匪气”、言必称“老子”的沈从文心旌摇曳,害了单相思。张兆和很理性,对腼腆内向的乡下人沈从文,有些嗤之以鼻。19岁的她,只想认真读书。她给追求她的人编号,沈从文是“青蛙13号”。
情书接二连三,皆热辣灼人。张兆和不堪其扰,告到校长胡适那里,“他固执的爱你”“可我固执的不爱他”……乡下人固执,仍用书信保持强劲攻势,文字缠绵,荡气回肠。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苦追数年,张兆和投降了。在胡适撮合下,二人于1933年结婚。婚后,沈从文意气风发,发表了轰动一时的作品:《边城》。
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但,妻子的理性和丈夫的天真,导致婚后二人矛盾重重。
在沈从文任北大教授时,他的作品受到攻击,从此搁笔,不再写小说。1950年,政治上的压力,让他倍感绝望,企图自杀,被救。1964年,他积数十年之功,完成了研究中国民族服饰史的开山之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新中国成立后,张兆和在报社做编辑,事业走向坦途。这期间,夫妻二人若即若离,关系极差。但不管时代如何,他们的婚姻生活里都发生过什么,到最后,他们还是不离不弃,甚至相濡以沫共度了一生。
1988年5月,沈从文久病不治,溘然长逝。张兆和在沈从文死后,整理他的文集。熟读他的文字,竟和当初的情书如出一辙。这时,她才真正了解了他……“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姨妹张充和对姐夫的挽联,精炼总结了沈从文的一生,也委婉表达了姐姐的心意。
他被后人誉为“凤凰之子”。
已是夕阳西下。走出这身世崎岖的故居,沿江来到他的墓地。墓碑,是一块歪着的木板,上面写着“沈从文墓”。墓前,一块五彩石上,是沈从文亲笔所书:“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台阶下,是著名画家、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凤凰之子的骨灰,自然要融于凤凰:一半撒入沱江,一半葬入故土,与世长存。
三
沱江可以见证:星斗永耀,赤子永存。
沱江,凤凰古城的母亲河,缠绕古城,世代哺育古城儿女。
来到江边,人世的烟火正盛。游人成群结队在江边戏水。姑娘们成堆,穿着苗族服饰,扎着彩辫,搔首弄姿,左拍右照;几个汉子赤裸着上身,在江里泅水;城墙上,垂下一根孤独的瓜藤,几个青瓜结在上面,兀自生长、成熟。
沱江河上很多木质的乌篷船,抹上当地盛产的桐油,油亮亮的。晨雾弥漫,早起的船夫光着膀子、叨着烟斗,精神抖擞坐在船头,开始筹划一天的生计。江水清澈,日子也清澈。他们微笑,沉默,不问客从何处来,只管在一趟又一趟的水上行程中,喊着号子,载着沉醉痴狂的游人,和岸边的风水楼一起,送往迎来。
游人欢天喜地上了船,若此时再不歌舞,不仅让良辰美景虚设,心中的喜悦恐怕会把胸口的纽扣撑破吧!
沿江而建的吊脚楼群,在东门虹桥和北门跳岩附近,细脚支撑着,立在沱江里,仿佛在侧着耳朵,听游人高歌。顺水而下,穿过虹桥、万寿宫、万名塔、夺翠楼……悠悠然,似世外桃园。
黄昏远去,灯火一起,沱江两岸数百家吊脚楼流光溢彩。那些勾人心魄的迷离凌乱了游人的脚步。不如举起手机,拍下所有绝美的表象,拍下沱江深不可测的心思,可是谁能采得走《边城》的故事和传说里那些情情爱爱呢。
耳边,隐约传来翠翠的歌声、爷爷的浆声、老黄狗的吠叫声。江边,永远屹立着一个深沉的背影,和一个巨大的思考。自从虹桥联通两岸,渡船和缆绳的记忆,就在刻着“水门口码头”那块不规则的石头里,睡得正醋。
古城畅开胸怀,任青年人在“原始人”酒吧里狂欢。解开束缚,把节奏还给激情。灯光明灭,巷陌里响起了“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暖风吹醉了谁,是谁举起满腹的心事,一饮而尽?又是谁,以最稚嫩的姿态,点燃沧桑,一口接一口,吸进往事,吐出思念?很想坐下来,和古城对话、谈心、碰撞,带走点什么,或者留下点什么。
“凤凰好,渡口暮归鸦。忽听爷爷呼翠翠,一时诗画幻奇霞。何处笔生花?”最好的纪念莫过于,在江边的鞋店里,买上一双绣花鞋。上面,绣着凤凰展翅,绣着一个不可知、却可以妙笔生花的未来。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涅槃,抵达梦中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