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人语
郑建光
二零一五年八九月间,我在视网膜手术后康复期间,零零散散写了二十则碎片式文字,记录病中心情及所思所想,这是其中六则。人在生病时与人群拉开了距离,在相对冷静状态下看待世间万象,一定会少一点偏离。就此而言,得一次病又焉知非福?
一
“一生中至少要有两次冲动,一次为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也不知道起于何时“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网络上走红。这样的青春热血令人羡慕,虽然有点任性。
旅行的基本定义是离家远行。既然是远行,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大美汀州”作家采风活动今天正式启动,我被眼疾所困不能赴约,可见“说走就走”也仅仅是说说而已,真正做起来没那么容易。哪一个人心里不装着一份责任,对工作,对亲人,对朋友……袖子一甩就去远行,也只能当作一种愿望和憧憬罢了。
这些年洋节日一哄拥入国门,大有盖过传统节日而引领节日文化的风头。但毕竟缺少东方文化的基因,人们火热一阵子后就产生了审美疲劳。于是,统传节日重新“装扮”一番披挂上阵,哇——哈哈哈哈……赢得满堂喝采!就这样,人们借用牛郎织女的凄美故事,旧瓶装新酒,把七夕打扮成中国的情人节。“大美汀州”活动偏偏就遇上了今年的情人节,文人骚客齐聚汀州,怎能不引人注目?
昨晚,不少作家朋友就在微信上发布了消息。福建作家高研班同学、闽江学院副教授陈邑华那一条最吸引我:6张古城夜景照片,配两三行文字:“长汀,中国历史文化名城,自盛唐至清末,均为州、郡、路、府的治所。夜色中的汀州,厚重、古朴、宁静。”我只知道清代福建分设八个府,长汀即汀州府治所在地,尚不清楚长汀的历史沿革。陈同学的这条微信,再次勾起我对客家首府汀州古城的向往。至此,我才明白“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了。
其实“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说的是对自由的追求。如今生活压力如山大,梭罗曾经说过:“野蛮人都有树屋,都有一个窝,文明人反而要为容身之所拼搏一辈子,直不起腰身喘一口气,累呀!”人们自然需要寻求放松甚至放纵身心的途径,旅行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人生短暂,能有几回任性?生命的意义在于内心安妥,无关别人的评价。回想过去,生命的本性受到太多压抑,无可奈何地向责任妥协,我们真的需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裴多菲曾经说“若为自由故”,生命和爱情都可以放弃,可见自由的珍贵。梭罗逃离城市的喧嚣,在瓦尔登湖之畔结庐而居,也是对回归生命本真的实践。他在《瓦尔登湖》中说:“一个人的生活可以很简单,最好是打短工,只要做几十天的工就够一年生活的基本需求,留下足够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多么好呀!”
我这段时间请病假,才体会到我是我的主人,不受别人役使,所有时间由自己支配。得一场小恙却换来了自由,值得!匈牙利那位诗人说,为了自由可以放弃生命和爱情,生病就更算不上什么了。所以,我也逐步地接受了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了。我认为,“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表达的也是一种青春的心态,接受了它,心情就像脱掉西装换上休闲服一样轻松,又有52岁回到25岁的感觉。
古人有“负暄”之说,就是晒太阳聊天,我最近过的就是这种闲适的日子。牛郎与织女被王母娘娘划出一道银河隔开,今夕是他们一年一度相会的佳期。我还是赶紧去找一块空地吧,摆一张竹床,摇着大蒲扇,偷听鹊桥上那对情人的莺莺私语,如果有幸淋到几滴他们泪花儿化作的雨点儿,那就更加浪漫了,这不也是一场心灵的旅行吗?
二
中国哲学中的元气是指构成万物的原始物质,中医理论引申为人体活动的根本能量,即生命根本的所在。而骨气则是指一个人刚强不屈的人格及操守所表现出的体貌气质。
万物生灭和发展变化就是元气循“道”而动的结果,气聚而成形,气散则复归于太虚,表现为实物的消亡。体内元气耗尽,灯灭而身死。然而,一个人倘若丧失了骨气,虽身形犹在而灵魂已背离而去了。
社会上有一种人,常常出现在“权贵”的左右,点头哈腰,让人误以为他换了单位,调到某某长官身边高就了,其实跟他没有半毛关系。但他比秘书、勤务员还更殷勤地“服务”,以及呈现出的一副忠诚的奴才相,的确会叫人起鸡皮疙瘩。
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不通为什么“奴”与“才”连用组词。后来总算开窍了,奴才的本义是指侍奉主子的奴仆,是古代一种正儿八经的职业,既然是职业,当然就离不开专业知识,也就是“才”了。与前面所说的那种奴才相是两码事。
从面相很难判断一个人的职业,但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度格局,这里要讨论的是不以奴才为职业却长着一副奴才相的现代奴才。
这种人虽然元气旺盛,却不知不觉丧失了骨气。如果仅限于此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因为那只是个人的事。但是,这种人为了迎合权贵的鼻息,不惜将身边的人垫在脚底下以增加自己的高度。又因为这种人常常围着长官转,趁机搬弄口舌,诋毁他利益小圈子之外的人。这就不仅仅是品质问题了。
有人靠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混出个人模狗样,权且也称他为懂得耍一点小聪明的“人才”。但还有一种人,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依然十几年不改初衷,就这样荒诞地活着。也许是因为人世间充满了荒诞,所以也不妨碍他过日子。真是可怜呀,我只能把他看做一具没有骨气的皮囊了。
一些权贵为什么愿意让这种人伺候,是不是被蒙蔽了双眼,真的以为他是人才呢?如果一个人老是把十几年前的那幅得奖照片拿出来装点门面,三十年来依旧将“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翻版写竹子,中学时拿到的一项小发明奖状还随身带着,开口闭口总说自己毕业于某某名校……尊敬的长官能看不穿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有一次听到某长官公开说,要的就是肯跑腿的人。对,这种人能像私人秘书和司机一样供他驱使,怎能不寻机给二两老白干安抚安抚?
因此,现代奴才们越发没有了骨气,丧失了骨气的人所表现出的体貌特征便是奴才相了。民间有一句话说“人活一口气”,就是指骨气。这口气没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历史上太多的好汉告诉我们,男儿膝下有黄金,一跪天地神佛,二跪祖先父母,绝不可卑躬屈膝奉承人。在这里我为现代奴才加上一条:三跪自己。
学会对自己的灵魂忠诚,比忠诚任何权贵都重要,即便元气耗尽时,躺下了也是一条骨气凛然的男子汉。
三
那天,我与夫人从繁华的街市回来,面对寒门,再次盯一眼手中粗陋不堪的草席,无端地联想起别人的豪宅来。
家要有烟火气,一些有钱人把家弄得像星级酒店,像博物馆,像大学者或艺术家的工作室,气派、尊贵、高雅,但是,没有一点儿柴米油盐构成的烟火气,这哪能还叫做家呢?最多算个寓所。
然而,不少人就喜欢这样,不仅把家弄得不像家,人也弄得不像人:老板戴着艺术家的面具,官员打扮成学者,骗子包装成大款……社会像一个巨大的泡沫,充斥着伪装与虚荣,满目光怪陆离。于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畸形的消费现象。很多人一边在抱怨收入低、物价高,但偏偏什么贵买什么,比如房子、珠宝、红木家具,借钱也买。图书、音像制品等这类比国外便宜得多的商品,却少有人问津,以致书店纷纷关门转行卖奶粉和纸尿裤。文化在悄然贬值,沦为一种标签,可怜地被人用来装点门面,现状堪忧。
一些伪文人、伪艺术家看到文化虽然贬值但在需要附庸风雅的场合还有它的光环,就瞄准机会钻进这个圈子,这些人原本是官员或企业家,欲玩书生文人于股掌之中也有失手的时候。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某市文联主席不仅闹出笑话还引起了公愤,何苦来着?有时候,官员去当文化人的头儿,比书生不知天高地厚坐在主席台上的结果好不到哪里去。
文化圈也不好混,并非家里摆着文房四宝,壁挂一幅《陋室铭》就能变成文人雅士,没那么简单。且不说你当诗人当作家修炼不够,即使你真的文笔不错,但一心想着怎么沽名钓誉,解不脱名利的缰绳,如何能够成功?听到有人评论你诗写得不好,就去砸人家的电脑,把家里装修成博物馆也改变不了你是绣花枕头草包一个的事实。读过《悲惨世界》才会知道维克多·雨果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作家,如果不具备雨果那样博大的对人类苦难命运关心的人道主义情怀,永远也成不了人民的艺术家。杜甫说“文章憎命达”,我十分信奉“安贫乐道”这句话。如果缪斯看到酒店一样的豪宅,架上陈列着高仿官窑瓷,案上躺着两方地摊上淘来的劣质寿山石,我猜想艺术女神还没跨进你的家门就转身跑了。想当书法家也一样,没有捷径可走,要有把毛笔写秃堆成冢的毅力,不临个十年八年碑帖,怎能领会到古人的笔意?虽然看似龙飞凤舞,不过徒具其形罢了。
我过惯了清贫的日子,那天去买草席回来,脑中突然跳出有钱人像星级酒店,也像博物馆,更像大学者或艺术家工作室的豪宅,心里苦笑地想,我还好没钱,如果也把家整成那样,这张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草席如何入得门去?做过视网膜手术的患者在康复期必须脸朝下趴着睡觉,将前额抵住U形枕的底边,口鼻则填在U形枕中间空隙处便于呼吸。由于用这样的体位睡觉,鼻孔贴着床铺,我怀念起了新草席的那股草木的芳香气味,因而才有了买草席之举。我其实有一张旧席子,大约已经使用6年了,我每年从四五月份起会睡一段时间草席,进入暑天之后收起来,改睡竹凉席。国庆节前又收起竹凉席改睡草席,直到天气大冷才铺上褥子。竹凉席的弹性远逊于草席,趴着睡十分硌人,虽在大暑天也只好换回草席,还在草席和席梦思弹簧垫之间加了一床棕垫子。只是那张旧的席子早已没有了草木的芬芳,趁这次机会请它下岗换上新的。我的口鼻抵近草席,席下是棕垫,真可称之为与草木同呼吸,心中不禁哑然失笑:没料到病中人有此待遇。
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与所有艺术家一样离不开人间烟火,我一直真实地活在社会的底层,世界才不会疏离我,让我有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我在家里常坐的几个地方,以及床头,总是随意地堆着书,这些书与我显得十分亲近,有钱人家面对红木书橱里的精装本、线装本时所露出神圣的表情,已经离我远去。人们更需要的是日常生活。一旦过度追求精致的品质,筑一座象牙塔把自己关在里面,远离烟火气,那么,你就成了让人仰视的“圣徒”了。
然而,有一种人就是喜欢做这样的“圣徒”,能有什么办法!
四
“只怪你自己眼睛没长肉。”民间常用这句话警醒因交友不慎栽跟斗的人。“眼睛没长肉”指眼力欠佳,是对缺少见识和观察力的形象说法,并非把看错人的责任推给生理学上的眼睛。
因为眼疾动手术,我才真正开始认识眼睛。视网膜复位与玻璃体切割术,要从眼球睫状体切开三个小口子,分别导入光纤、玻切器、灌注器等,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显微手术。在光纤照明下,我看到(光线未经过瞳孔由晶状体、玻璃体折射而成像,严格意义上不能称作“看”)手术过程中眼底的浩瀚宇宙,像万花筒一样色彩缤纷,变幻莫测:一会儿星空璀璨,一会儿波涛汹涌,一会儿峰峦列张,一会儿旷野万里,一会儿春风拂柳,一会儿飞砂走石……没想到在短暂的时间里,让我领略到如此瑰丽的世界,难道是上帝送我一只慧眼?
后来我又自问,为什么内涵如此丰富的眼睛,依然看不穿江湖险恶。
有些人堪称阅人无数,确实有十分敏锐和透彻的观察能力、分辨能力,难免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为什么?病中无聊,我反复地问这个问题。叔本华说:“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能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爱独处,那他就不爱自由,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是真正自由的。”也许人在独处和寂寞之中,有助于找到人的本性,有助于接近真理之门,所以,我没有把生病全然当成坏事。不好说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思想是更纯粹,还是更复杂,但我仿佛在病中悟出了一点什么。比如,难以看透的世道人心,那是由于自己陷入其中,生病让你离开了人群,跳出圈子,就看得真切了。这样去观察和分辨人,不受外界声音等因素干扰,得到的是如同眼睛手术时所见到的眼底的浩瀚宇宙。
一段时间,我也曾被油嘴滑舌的人蒙蔽过,这种人为了利用你可以喊你爷,一旦你与另一个人在他心里的权重发生变化时,他顷刻间就会换成讨好那另一个人的谄媚相。佞言似忠,这种人很快会赢得“宠幸”,但很快也会失去。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并无其它恶行,还没有到良心坏透无可救药的程度,只是闲不住那张臭嘴,红唇白牙东家长西家短。今天对甲说你得注意一点,乙对你有看法;明天又对乙说,我们俩是好兄弟才告诉你一声,你对甲的评论丙认为不公允……如今我有一只慧眼,以后不怕识不破你那一点小心机了。伊索说过,那些背叛同伴的人,常常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一起灭了。我恍然大悟,果真是这个道理,生活中就有这类众叛亲离的人。仔细想想,我蛮同情这样的人,虽然我也受过伤害,因为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乞宠求荣,可怜啊!
其实,孔夫子早就警告过世人:巧言令色,鲜矣仁。只怪自己没有记取圣人的教悔,与搬弄口舌的人同流合污,称兄道弟,至此才惊觉自己的面目也日渐可憎了。如果要使自己准确洞察人心隐微和世态炎凉,眼睛得会“长肉”。玻璃体经过了切割,等到新的组织长好后,不知道会不会提高识人的眼力。然而,即便上帝真的送给我一只慧眼,把世事都看穿了,是不是很累啊?
五
中国人讲究“圏子”,没有一定权势、声望和地位的人,难以建立自己的“圈子”。强大的微信朋友圈让一些人实现了梦想,发出聊天邀请,自己当“盟主”,于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圈子”。一个帖子上传,几十上百人评论或点赞,在虚拟世界里虚荣一回:你看,我这人气……啧啧!
曾经流行这样一条微信,好像就叫“告诉你什么才是朋友圈”,说的是我国近代历史上的一个高大上的“圈子”:以皇亲国戚为核心向外辐射,组成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圈,最外一层至少也是学界泰斗、著名科学家或国宝级艺术家。随便提起他们中任何一位的大名,无一不是振聋发聩的级别。试想,若能与这样的“圈子”沾边,何愁日子不风光。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圈子”太过于遥远,可望不可即。如果不是在微信上流传,我们甚至“望”不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圈子”。
所以,许多人都在努力经营属于自己的“圈子”。
我属于没有“圈子”的那种人,若硬要归类站队,我可能会跑进存在于心中的文学圈。在本地的文学爱好者当中,我仅与真正用心作文的少数几人交往,对于那些发表了几篇文章就四处吹嘘的人,羞于与其为伍。其实,我与省内文学圈里的朋友也极少联系,甚至未留通讯方式,只是在心里相互尊重各自的精神操守和对文学的坚守。
手术后这段时间请病假休息,我除了到理发店洗头,基本上足不出户。今天上午,又有一位朋友来看望我,他是被健康严重警告过的人,劝我别再熬夜写作,还让我把烟戒了。他也写作,但我历来视他为生活中的兄长,而非文学同仁。谢谢老兄的关心,文学圈与身边的兄弟比,孰轻孰重?
我于八月一日收到EMS短信通知,说有我的一封快递件即将发出,请注意查收。那是在我出院的次日,后来就忘记了。信件是八月三日送达,我于一个星期后的今天早上到单位去取,才知道是“大美汀州”福建作家采风活动邀请函,要求八月五日前将回执寄回主办方,被我耽误了。照理说,办公室不把邮件送到我家,电话通知一声总是应该的吧?但事实是没有什么“理”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权力,别想让别人为你服务,单位也有单位的小“圈子”呢!这样说可能有些人觉得刺耳,如果反感就当成路边的药渣,病中人之言嘛。
想起今年四月份参加福建省作家高研班学习,吕纯晖院长不仅为台上贾平凹、宁肯、梁鸿鹰、何向阳等讲课的导师续茶水,也给课堂中听课的学员续茶水。我坐在第一排,见她拎着水壶过来,有点受宠若惊。次日赶紧自备大容量水壶,不敢接受这样的服务。但愿文学圈里没有权贵与市侩,大家都在努力维护这块领地的纯洁。听说不少高研班的同学都会去参加“大美汀州”采风,还有张胜友、谢有顺、童大焕、李西闽等闽籍著名作家、评论家也到场,我很想去,这可是建立或者说融入“圈子”的机会呀。但是,在病中,身不由己,只好与长汀作家庐弓兄联系,表示歉意。文学圈有我的寄托,伤不起,尤其对我这个不属于任何“圈子”的人来说。
住院第一天,接到中国作协安排的北戴河休假通知,出院后没几天,又有“大美汀州”活动,遗憾的是我都不能成行。可见“圈子”这东西,也不是人人玩得了的。
六
人生不经历磨难,是不完整的。
磨难或挫败可以压住升腾的心气,让人冷静,让人更加理性地面对自然、社会和人生。比如经历过病痛的人,才会从内心改变以往的生活态度,改变对人生百态的看法,深刻体会到得与失的丰富内涵。
我历来不信神佛,因为患眼疾动手术去复诊,姐姐约我到厦门青礁慈济宫上香。那里是保生大帝的祖宫,这位为人间祛除病魔的神仙,在闽台两地有广大的信众。我满口答应,若在从前,很难表现出令姐姐满意的积极态度。如今在病中哪还有那样的心气?理由很简单,当你意识到自己不再强大,或受到外来侵略期待别人帮助的时候,肯定不会拒绝可能给你带来帮助的任何机会。
人只有在遭遇磨难和挫败的时候,才学会低头。
周末“苏迪罗”在台湾登陆,连根拔掉观音像,拦腰折断“人定胜天”碑,随后越过海峡从莆田登陆。历来被视为威镇台风的福州镇海楼遭受创伤,福建多地损失惨重。闽台文化同根同源,两岸民众大多信奉观世音菩萨。但我一直认为,人定胜天是大陆大跃进时代极端狂热情绪的表达,想不到台湾同胞也坚信人类具有战胜自然的力量。在“苏迪罗”疯狂袭击下,不知道人们是否清醒过来。法力无边的观音菩萨尚且无法抵御灾难的危害,肉体凡胎怎敢狂妄宣言“人定胜天”?“苏迪罗”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疼了执政者,使他们捂着发红发烧的脸正视城市内涝问题,不能再指望镇海楼了,虽然,这样的警告代价太过惨重。
天地运行有序,阴阳协调,如果出现山崩地裂、百川干涸,必定是超自然的神力对统治者无道之治的警告。歧山崩而西周亡,应当谨记。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如果脑力和体力透支,不珍惜身体,也会受到健康的惩罚。人往往是遭受了深重的磨难之后,才唤醒对生命的尊重。
对超自然的力量,你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这是一种态度,至于世界上有没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一点都不重要。比如信仰,我求过保生大帝,相信会受到神灵庇佑,心灵得到了安慰,就是最大的“得”。今天是我手术后第十七天,第一次回医院复诊,我的两位病友苏先生和李先生也来复诊。我们三人都是文主任做的手术,复诊后的结论同样是治疗效果很好,我们都十分开心,相互祝贺。苏先生入院时病情比我严重,住院费用应该不会比我更少。我问他一共花了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只说个人账户支付两千多元,按这样估算,他的医保报销比例大约不低于百分之八十。而我属于跨地区就医,医保账户只能报小头,享受的待遇区别太大了。如果在本地区就医,据说也能报百分之七十左右。选择外地三甲医院,医保就要受到很多限制。撇开目前尚未健全的医保制度不说,得与失之间总是难以平衡。苏先生在某公司当保安,出院后就去上班了。我劝他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说不行呀,没人顶班呢。我却可以请病假,想想,真应该感到满足。
没有经历过风雨的人,无法切身体会到这些,人生一定是在磨难和挫败中逐步得到完整、丰盈。
(本文第一、二、三节首发于《厦门文学》2016年第四期,原题为《病中杂记》;第四、五、六节首发于《作家天地》2021年第十一期,题为《病中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