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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建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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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先生

做先生

郑建光


 

曾祖母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乡间老太太,却比文化人更敬重文化。对大小先生表现出如此崇拜,其间的原因,除了村里具有浓厚的崇文重教传统外,可能也和我的姑丈公、曾祖母的女婿有关。

姑丈公也是先生。旧时代不只称老师为先生,还有乡村郎中等不多的几种人,如掌握阴阳五行掐指算命的人,如精通“家礼”被请为红白喜事场上执事的人,也被尊称为先生。一句话,被称作先生极其光彩,都是一些文化人。尤其是医生,不仅在曾祖母口里被称作先生,直至今天在我们村里依然被称作先生,鲜有人称之为医生、大夫和郎中的。姑丈公欧阳棋是一位老郎中,毕业于厦门大学,我十四五岁跟他学医时,十年文革刚刚结束,他快七十岁了。这当然是大人的主意,目的就是要我长大后也成为体面的先生。一个暑假下来,几本医书背得我头晕脑胀,好在有幸考上高中,父母亲认为继续上学才是正道,把我从《濒湖脉学》《汤头歌诀》《药性赋》中拯救出来。

曾祖母年轻守寡,孙子十四岁那年,老宅子被土匪放火烧毁,儿子又因参加农会枪决恶霸后被活活吓死,真叫祸不单行。据说被吓死的祖父是个乐天派,也是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人,因为养不起家小,早就把妻子休掉。曾祖母只好领着孙子和孙媳妇(童养媳)跟了另一户人家过日子,照规矩我们得随别人家的姓氏,好在与这户人家同姓。孙子十七八岁时,一家三口才回到原来的家。家里从来不愿意提起曾祖母苦难人生中的那处驿站,我长大之后,从村人的片言只语中,才梳理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凄凉故事。

我读初中时全家八口人,耄耋之年的曾祖母自然是家长,虽然她出身贫寒,却在我们这个与田地打交道的家庭,立下许多规矩:譬如不许叉腿而坐,不许抖腿,不许咋咋呼呼,不许斜眼看人等许多“不许”;譬如必须等一家人到齐了才能用餐,大人未动筷子小孩不能动,吃饭时手要把碗,不许吧唧嘴,喝汤不许吸溜等餐桌规矩。今天回过头看,多少有点大户人家的做派。她是不是想从我们兄弟姐妹这一辈起,为郑家改变一点什么呢?可惜的是她调教下的曾孙辈,即使真的能够大富大贵她也看不见,在我跟姑丈公学医的那个暑期前一年,老人家已驾鹤西去。

 

父亲二十六岁那年建了一座房子,上下两层加厨房共十间。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办喜事总是客客气气把曾祖母请走,没有她老人家在场,担心礼数做不周全。曾祖母让我好吃好喝了几顿饭,并借机教我不少礼节,让我接触做先生的基本修炼。我当老师那几年,村民家里办喜事常把我请去当“先生”,写对子落称谓,收礼回礼,安排席位座次。能够得心应手对付那些繁文缛节,就是得益于从小耳濡目染。

有一年腊月下大雪,我穿上请洋衣店刚刚缝制好的双排钮翻领大衣,又随在颠着小脚的曾祖母身旁,陪她“执导”别人家的于归礼。从我记事起,家里的杯盘碗筷十分素洁,老太太从不像多数农家那样,随意从饭桌上抓只饭碗装茶给客人。家里人在日常生活里,同样也是杯是杯,盏是盏,规矩井然。嫁女没有迎娶隆重,曾祖母在这种场合也只是做一做样子,代表女方对男方礼数不够圆融之处挑一挑刺,目的是提醒男方别小觑我们闺女,娘家人虽然不敢自诩诗礼传家,但也是知书达礼的体面人家呢!当男方呈上礼单,执事诵读后正待照单收礼时,曾祖母轻抚我的小脑袋开口道,我们村改名龙泽还是民国的事,列祖列宗哪能听得懂新村名哟?她从对方礼单中挑出一枚小刺,指出礼单抬头颂词“千里姻缘一线牵,男恩女爱到百年,横塘栽下梧桐树,龙泽飞来金凤凰……”中女方府第所在地名称存在瑕疵,应当用“厚宅”这个老地名,罚款二百元。这枚刺挑得不痛不痒,也伤不了男方的面子,皆大欢喜。曾祖母当然知道男方也是请了读书人当先生执事,她心坎上一直供着文化人,不会给对方难堪。这就是结亲家时不可缺少的“带鱼头长刺”环节,刻意强调闺女身价才是真实目的,如果处理不当往往会伤害到双方感情。

我有仨兄弟俩姐妹,都是姑丈公给取的名字。我七岁上小学时,姐姐是四年级学生。上学头一天,蓝布书包里装着一棵葱、两只鸡蛋、几块冰糖,还有邻居赠送的笔盒,为了让书包更有形又塞进去一册旧课本、一本算术簿。曾祖母送我们姐弟出家门时,眼睛闪烁着好看的光。不记得父母亲是否也在场,想必已经出工去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给父亲留下沉重的阴影,为了一家人不挨饿,他们总是早出晚归拼命干活,自然不会管小孩入学的事情。我们村历来都有书塾,请了不错的先生执教,但不少家庭由于贫困,无力送子女入学,曾祖母也同样没有能力送我父亲进塾馆读书。苦难的生活让人学会坚强,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要看到我们这一辈——她的重孙们,一个不落地背起书包,长大以后也做先生。

上学没多久,我就把在学校学会的“拍纸板”游戏玩到家里。“纸板”是用纸张折成厚薄不同的方块状,对决双方手持纸板,轮流拍击置于地上的对方纸板,凭借拍击角度产生的风力,将对方纸板掀翻取胜。正当我与邻居小伙伴斗得人仰马翻时,曾祖母颠着小脚不声不响走到身后,揪住我的耳朵。空中飘忽起颤抖的声音,这么快就忘了开学前我说的话啦?我忍痛扭过头,看见一张因生气变得陌生的面孔,吓得我不敢哭出声。我当然记得那是在参加完于归礼后没多久,曾祖母买了最好的红纸请人写了一副春联,年三十贴春联时,她慈祥地对我说,你啥时候会写,我也给你贴。想到年后就要上学,我好开心,帮忙曾祖母捡拾从门柱上揭下的旧联碎纸片。她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带字的纸片上附着孔子公的灵魂,随意踩踏会瞎眼的。”我们村东头泰山宫边上立着一座惜字炉,老人们会在初一、十五将平日收集的废旧字纸统一焚化。《淮南子》中有关于苍颉造字的记载,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因为有了文字之后,造化不能藏其密故而天降谷雨,灵怪不能遁其形故而长夜嚎哭。汉字是惊天地动泣鬼神的伟大创造,文字具有生命与灵魂。曾祖母对此深信不疑。惜字炉旁往往另设神龛,供奉字圣仓颉。我家紧挨祠堂,曾祖母就近将字纸送进祠堂的焚纸炉。庸常生活因了这样的神圣之举,让她跨出的每一个脚步,都显得踏实而有信心。我撕下作业本折成纸板肆意在地上拍击,还怎么做先生?

  

 

我高中毕业后,去小学校做了两年小先生,算是实现了老太太的遗愿。那时,勤劳的父亲在紧邻我出生的那座房子旁,与人合建了一座新房,客厅为两家人共有。每年春节,我都要写一副春联贴在客厅正面的门柱上。可惜曾祖母已去世两三年,没有看到我写的春联,觉得十分遗憾。

敬惜字纸是一种古风,体现了人们对文字的敬畏、对文化的敬重。读书人则通过敬惜字纸,维护笔墨文字的尊严。我曾经赠书给一位十分熟悉的朋友,他表示过喜欢我的作品。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他居然将我赠予的书与杂物一起扔在车子后厢里。原先我不相信有人会把收到的赠书,顺手丢弃在屋角,自从看到我的书蓬头垢面的样子,真有斯文扫地般的耻辱,此后我极少主动向人赠书。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一件事,请一位书法家写“毋弃六书片纸,只因一字千金”对子时,发现对方竟然不知道有敬惜字纸的传统,让他感到十分意外。有些人已经麻木,感受不到文字的灵性,只有让人在白纸上写下他的姓名后弃之于地,肆意践踏,才能使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侮辱了。为什么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反而怀揣对文化的敬畏之心?不敢说曾祖母有多少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我猜想她心里暗暗拧着一股劲,试图要改变一下家族气象,不止于我父亲吃饱饭的境界。

我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的年月,从我记事起,父母再也没有让老太太为吃饭发愁。刚上小学那一年,父母亲请大地方来的木匠师傅打了一堂家私,以弥补他们结婚时家徒四壁的缺憾。那个年代流行雕花家具,我目不转睛盯着师傅的刻刀,惊奇于他灵巧的双手在一杯茶的工夫,放飞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师傅也喜欢我专注的样子,对曾祖母说这孩子有灵性,我给他算一算命。大多数人相信命运,何况这算命还是免费的,老太太正一正发髻说,算吧,算吧。他根据曾祖母报出的生辰八字测算了一会儿,含含糊糊说很好很好,可惜命宫缺印,只能做假官。曾祖母对我们这个贫寒之家,压根就不敢有出贵的妄想,只是不明白官还分真假,于是怯怯地问,什么是假官?师傅调皮地笑一笑,说,比如戏台上的皇上、巡按,那是真的吗?老太太皱起眉头说,你说这孩子长大当戏子?师傅纠正说,什么戏子,新社会叫艺术家。画画的、写书的、耍木偶的,还有像我这样雕龙刻凤的手艺人,都是艺术家,都是假官。

曾祖母“哦”了一声。

我小时候读不懂老太太,到了不惑之年才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原来老太太最大的理想是希望我做先生啊。老太太认定大地方来的人有见识,对这位会算命的雕花师傅特别敬重,这个家私班就认了曾祖母做东家,每当缺工时,吃住都在我们家里。这件事影响到我的父母,直到二三十年后的九十年代,还有一位走乡串户卖菜籽的商贩,认我父母亲做东家。小贩则回馈以用旧书刊纸包成小包的萝卜籽、油菜籽、耶花菜籽。父亲每次播下种子后,都不敢将包装纸丢弃,而是小心地收拾好带回家。此时,泰山宫旁的惜字炉已经不见踪影,父亲像当年曾祖母那样,把废旧字纸送进祠堂焚纸炉里,他不知道子孙中有没有人能够做先生,只是照着老太太的样子去做。

(原载《散文》2021年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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