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山坐落在戴云山脉东北部尤溪县坂面镇境内,从县城驱车半个小时即可抵达山麓。地方志记载,蓬莱山也称九仙山,自古被视为带有仙灵之气,让人趋之若鹜。
地球上的名山大川很多,征服高山成为一些人的终身向往。令人敬佩的同时,也需要引起应有的警惕,人类在大自然面前还应该多一分谦卑和崇敬,你有幸站在矗立于亿万斯年前的大山面前,能不怀着朝圣般的虔敬之情?真正意义上的登山,对我来讲还没有过,假如非得举出一例,二零零三年盛夏攀登蓬莱山,勉强可做为记录。那次我们走吾园村方向,午后出发,天黑时才爬到山顶。现在去蓬莱山,恐怕难以体会到“登山”的意趣了,因为已经有盘山公路可以直达山顶。这篇文字,算是对那次登山的追记。
蓬莱山山体峭拔,峰峦奇诡,怪石嶙峋。主峰海拔一千二百八十八米,如翠屏耸列于尤溪西南部。一条开凿于峭壁,隐没在林间的石径,是东北坡唯一的登山路径。登顶是登山者的目的,也是动力。这种目标明确的心理,传染给普通游山玩水的人群,往往忽略了享受爬山过程的快乐。我们也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攀上山顶。
蓬莱山植被分布带明显,上部为高山草甸带,山腰以下生长着茂密的针叶林、阔叶林、灌木丛和毛竹林。穿过层层叠叠的梯田之后,钻进望不到边际的竹林,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从烟火气息中淡出,隐隐之中像一粒石子被投到不可名状的渺远空间。由于外界的声音、图景都被翠绿林海屏蔽,纯粹得似乎眼前的一切就是世界的全部。一行人如一尾尾鱼儿,潜游其中,绿色染遍了每一寸肌肤。四面汹涌着浓稠的绿色,把喧嚣、烦恼、浮躁和一切杂质,过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人的初始本真。这时会觉得沾染了仙气,离仙道很近。天下名山多半属于神仙,也就不难理解了,凡人只有缘分到时,才有机会一亲芳泽。走出毛竹林,头顶一阵阵林涛哗响,那是告诉我们进入松杂混交林带了。哦,我们依然在蓬莱山麓转悠,刚走完最好走的一段缓坡呢。下面的路要艰难得多,但也是景观独特的区域。穿行在浓荫蔽日的深山,虽在午后,却似晨昏。我一点都不怀疑,在前方幽暗的拐弯处,会有一位须发如霜的仙家盘腿端坐在草寮中,为我们煮茶。我相信会有的,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密林里。由于阳光无法穿透层层堆叠的厚重树冠,脚下的石径总是湿漉漉的,像千年的泪痕,踩在上面,心却悬在半空。其实,登蓬莱山也是可以领略移步换景之妙趣的,沿途可见深不见底的沟壑,昏暗阴凉的洞窟,山泉滴沥的巉岩,绿苔侵体的老树,通天接地的古藤……说来惭愧,这些都是笔底下的东西,登山时没有好好玩味。也就是被那个明确目标所左右,锁闭了欣赏自然的性灵。凡俗中人总是给自己制定许多目标,让生活失去了太多的潇洒,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可悲?但我相信,到过蓬莱仙境之后的人,一定会有不同于以往的思考。
蓬莱山数次远眺过,真正亲近它是从我即将登顶举首仰视一刻开始,大山无言地立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天已经黑了,我们在林中打开了手电筒。一行人也已疲累至极,怀疑能否登上山顶时,头顶泄露下大片白蒙蒙的天光,原来,我们终于走出了密林。亮光召唤我举起头,蓬莱山就站立在眼前,前额抵住大山的肌肤,正攀援在最艰难的一段石径上。挂着水渍的山体瘦峭峥嵘,乌黑的岩石表面涂抹上一片片湿迹,在铅灰色苍茫的天幕下充满神性,超拔、孤傲、冷峻,让人不敢吱声。从罅隙间顽强探出脑袋的灌木,病恹恹的,捉摸不透其生命源自何处,又能存活几时?这是一种怎样的信念,支持其凌虚蹈空,对风霜雨雪视若无睹?近距离仰视蓬莱山,我觉得有些压抑,甚至敬畏。我们就像匍匐在山脚下的甲虫,缓慢地向上攀爬,此时心生疑问,不知道该不该来打搅这方仙境。
十多分钟之后,看见了普济寺的灯光在远处闪烁,我有了家的感觉。我把登山视为苦役,当快要失去信心时,看见光明倍感温暖,哪怕是不同于烟火气的寺院青灯。凡人离不开家,然而,寺院是出家人的归宿,似乎与俗世中的家存在着无限远的距离,此刻却给肉体凡胎以安抚。这并非说我们与佛有缘,只是表明僧俗之间的阻隔不是壁垒森严,神仙都有糊涂的时候,人更不能例外。我们寻着梵音呗号,径直走入正在做晚课的大雄宝殿。
一杯香茗,稍稍缓解了肢体的疲乏,我们很快融入到佛门净地庄严祥和的氛围中。尽管听不懂众僧人唱诵的经文,但可以感受到身心没有过的愉悦,如沐春风。给我们续水的一位中年人告诉我说,他在半个小时前抵达这里,途经芹洋村,是从另一面山坡上的山。他说今年四月离家南下,这次是从安溪一路走过来的,逢名山,必登临。我很惊讶,便仔细地端详起他来。他先前说是哪里人氏时我没有在意,到这一刻已经不便再问,免得让人窥破我对他的谈话心不在焉。他一路上以修补雨伞赚取蝇头微利,支撑旅途的花销。我臆想在登山途中会遇到草寮中端坐着神仙,果然出现在眼前,虽然他不是须发如霜,长相与我们无异,但我认定神仙就像他这个样子。他说要收取门票的地方就不敢踏入,比如很想看看泉州开元寺,因为口袋没钱,只好放弃。这个例子坐实了钱乃万恶之源的理论,在佛门净地里竟然对向善之人拉起一道红线。他的诉说没有显现无奈,脸上始终挂着不易觉察的浅笑。一个人一旦心如净水,一粥一饭足矣,胸中却可以装下天下的名山大川,装下十万里烟霞。眼前这位仁兄就是这样的人,他说看了明天的日出,就要离开这里,继续他的行程,预计冬至前后归家。
我觉得这次登山很值得,遇到一位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的人,哪承想后面又与一位神仙邂逅。
从这位仁兄嘴里我才知道,明天是大暑。据说大暑是一年当中最热的一天,太阳离地球最近,是不是也应该最大?因此对明天的日出,十分期待。
次日寅时,寺院奏响了悠扬的晨钟,像水一般,纯净、透彻。我们起了个大早,认真洗漱之后,在清越的木鱼声中,虔诚地观摩了僧人们的早课。然后,攀登蓬莱绝巘罗盘顶,恭迎大暑节日出。到达巅峰时,看见一位着长衫布鞋的老者正在焚香。神龛内供奉观音菩萨,是南方难得一见的石造像,法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老者说这尊观音是从山外飞渡至蓬莱山罗盘顶的,至于具体时间,我只是个山人,说不请,也没有其他人能够说得清。从风化程度判断,石像是一件年久古物必然无疑。老者说,每年农历六月十九观音道场,山上的人比树木更加密集,几无立锥之地,场面盛大。
老人虽然身穿衲衣,但不是地道的出家人。他言语不多,从与他简短对话中了解到,他家住蓬莱山下一个小村子里,农闲时“出家”事佛,到秋收时就回家帮忙,年年如此。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生活方式,闻所未闻。我惊愕地凝视着他,心中惊叹又遇到神仙了!仙风道骨原来是包裹在凡俗的皮囊里面的,突然觉得四周升起一股股仙气。平视东方天边,彤云铺展,绚烂、瑰丽。那一片云团如钢炉中耀眼的熔液,把青黛色的群山镀上金黄的轮廓,蓬莱山顶笼罩在万道霞光照射之中。此时山下的村舍田畴还在沉睡中,罗盘顶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天。我置身于从未有过的壮观场面,目睹如破壳而出般新鲜的朝阳,不禁激动地高声大喊,为新生命的诞生纵情欢呼。可以想见,老人每天都是这样迎接喷薄而出的新生命,自然会在体内集聚起巨大能量,这就是修炼,仙气由此而生。
罗盘顶其实就是一块磐石。从普济寺到罗盘顶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但路途之险非亲历者不可想象,人说华山天下险,也不过如此。这是一条从岩壁上开凿的小径,宽不及二尺,临虚一侧护以石栏。接近顶部时,几乎成为垂直的天梯。行人如壁虎一样攀附在小径上,后者的鼻尖贴着前者脚后跟,铆足劲往上爬。“爬山”一词,当是为此而造。这条小径历史不长,民国初年由军阀卢兴邦修筑。人们在此之前如何上罗盘顶,不得而知。绿林中人有这份慈悲心,确实难得。其实,所有的凡人都处在佛与魔鬼之间,就看你如何修行了。成正果者极其有限,作为平凡人就会有多重形象,甚至多重性格。卢兴邦算是这样的一个人。蓬莱仙境宽阔的胸怀,可以容纳任何人。芸芸众生都会在此重新定位自己,跳出红尘,看清自己的高度。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上山已非易,如何下得山来更无法言说,总之回到寺院还在后怕。寺院四周分布着不少胜景,《尤溪县志》说蓬莱山上有金鲫池、石棋盘、黑白二石子、炼丹灶等等,我没有找到,或许挡在面前也看不见,一切都讲究缘份。“相传山巅有仙来往,时闻鼓乐音。昔乡人林五六樵山中,遇二人弈,徙倚观之。逶白鹤啄杨梅堕地,弈者令拾之,因俯拾以食,遽失弈者所在。”蓬莱山仙境之说,古已有之,这段文字来自县志记载。我们一行凡俗之人,有幸也做了一天山人。我忽然惊觉,“山人”二字不就组合成一个“仙”字吗。蓬莱山不仅属于仙道,也属于普通人,是可以静心体悟生命的仙境。登临此地,我相信从此也身带仙气,荣辱不惊,能够坦然面对一切顺境和逆境。最后以古人的一首诗作为本文结尾:
微风轻动雾云开,日照峰巅香烛台,
不为神灵躬朝观,只缘赏景上蓬莱。
《丰泽文学》2022年秋季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22年9月)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