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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建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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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坊11号

郑建光

想不到在升平坊11号一住就是二十几年。我对这一带每一个街角、每一处路面了如指掌,但对楼里的四十几户人家,依然陌生,认识不到五分之一。只顾个人狭小的世界,心外无物,哪认得邻居?我突然意识到,这让人生失去多少乐趣啊。

这个小山城开发商品房的步伐很快,紧追一二线城市,福利分房政策刚取消不久,就有房子售卖。大多属于旧城改造,楼房处在城市中心区域,统一盖八层,没有电梯,每平米九百多元,升平坊11号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买房没有按揭,交房款时惊喜地发现,买这栋楼套房的有三户同村人,那时在城里买房的人不多,都不声张。升平坊11号建在印刷厂原址上,大约有十户属于回迁安置对象,他们先选房,是真正的地主。其余是“外来户”,有农民企业家、机关单位小领导、国企小职员、双职工家庭、个体工商户……都是一些手头有点小钱的无房户。城里原住民都有祖遗房产,和我在乡下老家有宅院一样,他们在这个山城根基深厚,那时一栋老房子也就两三万元,无人问津十多万元一套的“鸽子房”。我于一九九五年重入商海,倍加小心,因为七年前赔得只剩下一把椅子,伤口刚刚愈合。虽然,做梦都想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却不敢轻易出手。一九九八年已有少量商品房供应,有人来推销时,我动了一下念头,没过多久听说那栋楼卖光了。第二年又有人推销房子,我才认真对待买房这件事,到实地看了几次。楼房处在临街第二排,可以较少遭受喧嚣市声干扰,那时已盖到第三层,阳光充足,四周楼宇都已落成,看得出不会被遮挡。房子总价加装修大约在十多万元,我掰着指头细数口袋里的钞票,投到房子后还有多少钱可用于商业周转,维持现有的生意。我胆子小,做事情量力而行,最后咬一咬牙买下了,千禧年入住。我家在三单元,所以,最熟悉的就是中梯三单元、四单元的人。虽然叫不出名字,上下楼梯时都会点个头,挤出一丝笑容。我家上一层三单元是安置户、四单元夫妻都在林业部门工作,是我老乡;再上一层三单元是我中学同学阿国,在审计部门工作;我家脚下一层三单元是亲戚,下岗工人。这就是升平坊11号最亲的邻里了,有事会互相走动。

升平坊11号坐北朝南,三梯五个单元。一单元、二单元在东梯,那里的业主我基本不认识。西梯只有一单元,按顺序称五单元,一百四十几平米大户型套房,业主都是有钱人。五单元四层是我同村同学,因为整个家族都办企业,受人尊重,我很少直呼其名,一般称他甄总。他原先在乡镇办企业,后来进城在工业园区买了一块地建厂,那时他对我说,如果听到哪里有好的房子告诉他,我们买在一起。我付房款时才知道,他已经买下升平坊11号房子,不知道他是不是担心我开口向他借钱,才没有叫我一起买。他的确有钱,装修上花的钱是我的两倍。可惜没有几年好光景,生意越做越糟糕,向银行借贷四五千万,无法按时还利息,厂房和那套房子三年前被法院拍卖了;甄总上一层和再上一层是陆氏两兄弟,买这套房子时有自己的木材加工厂和林木基地。十年后,陆总转行开发房地产,疯狂融资六亿多,最后崩盘进监狱,房子也被拍卖了,并且,让千百号冤大头为他陪葬;五单元二层业主是卖服装的个体户,他买的是升平坊11号最后一套房子,因为买六合彩赔个精光,未住满两年就把房子卖掉,最早从升平坊11号退出,回乡下去了,二十年再也没有见过面。第二个退出升平坊11号的是三单元五层安置户,也是位个体工商从业者,距第一个退出约三四年,同样栽倒在六合彩上面。不仅卖掉房子,店铺也关门歇业,不知道靠什么过日子;三单元六层、四单元二层也是安置户,前者于五六年前在新区买了高层楼房,把这套出租了;后者七八年前在厦门买房,把这一套卖了;四单元四层业主则是生意不顺,悄悄卖了房子还债;中梯顶层两套房子也已经易主,三单元顶层夫妻都是老师,差不多住了十年,卖掉换成其它楼盘的大套房;四单元顶层夫妻在金融保险部门工作,在新区买了电梯房,三四年前离开这里;三单元六层就是在审计部门工作的阿国同学,他有一套福利房被征迁,政府补偿给他一套电梯房,虽然相对于升平坊11号来说位置偏了一点,他还是选择有电梯的新房,这套就用于出租了。住套房本来就是紧闭大门各过各的日子,加上这么多人由于各种各样原因把房子卖掉,新的业主进来,我认识升平坊11号的人不但没有增加,反而一年比一年少,生面孔越来越多。以中梯三、四单元为例,只剩下五家是原业主,其余要么易主,要么出租。商品房不是乡村里的府第,性质决定了它的命运存在变数。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重感情,恋旧。若不是万不得已,谁会舍得离开这里呢?升平坊11号处于这座小山城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区,历来属于实小、一中招生划片范围。出楼房左手边几十步路就是市民中心广场,四周分布着文庙、老衙门、政府大楼、公检法大楼、星级酒店、人民银行等;从楼房右侧出大门就是大型超市、超市楼上是剧院和KTV、跨过大街是新华书店、左转往前十几步是医院、车站等;升平坊11号紧挨着黄金珠宝一条街、服装一条街,还有咖啡馆、奶茶店、早餐店、鲜花店……除了生活方便,住在这里也显得体面,哪怕有不少人为了改善居住条件搬到新城区去,但只要说家在升平坊11号,依然让人羡慕,同样有不少人选择入住这里,所以,二手房买卖活跃。正如《围城》里说的那样,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没有身临其境,无法体会到其中的酸甜苦辣。

我当年买房的时候认为,位置在临街第二排,比较安静,其实未必。亲眼见到的大把大把的阳光,也不是一成不变,也会成为“骗局”。入住刚五六年,与升平坊11号朝向成直角坐落的印刷厂车间,卖给了楼门口那家大超市老板,这位财大气粗的有钱人,在原本只有一层的车间上加高六层,改建成宾馆加酒楼。这相当于在升平坊11号西侧不到五米处筑起一道七层楼高墙,冬至前后,四层以下人家基本上与阳光说拜拜了。临街酒家开到深夜,猜拳行令声正好冲着后一排楼房的窗户,不胜其烦。老旧小区基本上是开放式,升平坊11号也不例外。社会发展速度比想象快得多,小区内楼房的一层杂物间,摇身一变成了店铺。前些年,打架斗殴不时在楼下发生,发酒疯飙高音者,更是司空见惯。保洁人员不按规范服务,凌晨一两点开始制造响动,延续到五点多,根本不把业主放在眼里。二零一五年,因为视网膜脱离苦熬了一个多月的康复期,我在这期间用手机写了一组二万多字的病中杂记,其中一则写到:一场豪雨,从子夜下到凌晨两点,终于停了。随即响起拖泥带水有点浊重的唰唰唰扫地声音,因为地面积水的缘故,听起来没有往日那么刺耳,但同样影响休息。早清扫历来是五点后开始,八点前结束,如今可不守这个规矩。我住院前一周,找过城管办和社区负责人反映这个问题。我所居住的中心区不是封闭式小区,没有专门的物业公司管理,社区雇佣几位年龄大、进不了工厂的人员,包干负责楼栋卫生。可能是工作量大,也可能是夜里干保洁,白天干别的活,他们凌晨一点多开始工作,铁锨与水泥地面尖锐的摩擦声,玻璃瓶子满地打滚的碰撞声,垃圾桶底儿朝天栽到板车上的轰响声……在夜深人静时如阵阵惊雷搅得人不得安宁。烦人的声音持续一两个钟头才歇止,当你刚刚有了一丁点睡意,包干隔壁楼栋的另一拨人又来了,这时大约已经凌晨四点,神经又要再忍受一两个钟头的折磨,彻夜不得安宁。这种情况已持续一两年,我不是有意监督他们,经常熬夜写作,自然了解这些情况。那天对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的负责人说,这不叫做卫生而是扰民呀。他们也意识到这一点,答应想办法解决。可是,快两个月了,午夜惊魂恐怖片如期上演。我心里窝着一团火,准备写个政协提案,被子夜这场豪雨浇熄了。环卫人员为了挣到那一份微薄的工钱,风里来雨里去,工作辛劳,挑他们的毛病于心何忍?我对自己说还是克服克服吧,谁让你患失眠症呢。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自己对待问题的态度看似包容,实则冷漠。漠然处之,问题总有一天也会得到解决,一年,两年,或者三五年之后。但是,此举背离了健康的道德人格!试想,如果某位老人在一天深夜,突然被窗口下炸裂的玻璃瓶吓得心脏骤停,我敢打保票,第二天就会成立一个专门调查小组,问题立刻得到解决。这就是官僚作风,解决问题要以死人为代价,我怎么能忍心容许这样的悲剧发生呢?

一年,两年,或者三五年之后,问题得到解决了吗?没有,至今都没有解决。二零一七年,也就是升平坊11号三单元六层业主去新区买房的前一年,为了逃避市声扰攘,我不得不也在新城区买了一套高层电梯房,面积与升平坊11号这套差不多,价格涨了十倍。量力而行有时候等于故步自封,二零零七年至二零一六年是东城新区开发热火朝天的十年,头五六年房价稳步上涨,从三千多到四千多、五千多,不论胆大的、胆小的,许多人出手买二套房,房子销售一空。我那时也有买房的条件,却考虑子女还没有毕业,不知道以后在哪个城市发展,迟迟下不了决心。然而,有几个人做事情是量力而行的呢,很多人都是相时而动,懂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道理,借别人的力量打自己的江山。五单元的陆总早就买二套房三套房了,甄总也赶在东城新区楼盘销售尾声之际,一口气买了两套。直至陆总进了牢房,甄总被银行起诉,我才明白过来,许多过风光日子的人,都是花别人口袋的钱。至今,甄总于二零一五年向我借去的几十万元分文未还;因为被陆总牵连拖累,黎总于二零一三年向我借去的几十万元,也无法追回。二零一七年,被我戏称为三环的那个新城区房价每平米七千,而那时处于二环的东城新区二手房房价已经过万,二零二一年东城区最好的一个小区房价逼近每平米二万元。一些人的财富在膨胀,一些人的财富在缩水,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财富分配过程中,多少人的友谊,被市场经济汹涌的浪潮吞噬了。

时代发展不可能都是一路鲜花,难免要裹挟一些泥沙,每个人都要面对挑战。我睡眠不好,有睡必梦,好几年来在升平坊11号反复做同一个梦,身陷古村落走不出来,找不到回家的路。由于长期内心焦虑,气滞瘀结,导致二零一八年春天生了一场大病,从此,我便活得通透了。不去想怎么收回百万血汗钱,不再怨恨命运不公平,也不指责自己不努力。虽然,那些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但是,出来混总之是要还的。我买升平坊11号房子之前就认识陆总,那一年正逢工商联换届,有关部门准备推举他当副主席,邀请我写一篇关于陆总创业事迹的报告文学。采访也就个把小时,陆总说要赶去召开股东大会,看得出他不在乎这篇文章,更不在乎我这个采访者。我对他印象不深,后来成为升平坊11号的邻居,不记得是否与他见过面。我历来眼拙,更不会攀附富贵,即便见过,也不一定能认出来。黎总说他在陆总的房地产公司某楼盘有股份,我便很放心把钱借出去,因为,陆总名声的确很大。直到陆总倒台了才知道,这家公司有四个股东,黎总确实有股份挂在其中一个股东名下,但大部分钱是高利借给陆总个人赚取利差。陆总坐牢后,黎总走投无路,为了解套,利用互联网搞金融行骗勾当,前年也被判刑了。黎总不是天生的骗子,交往多年,人品不必怀疑,他如果不是栽在陆总手里,不至于这么狼狈。甄总是在二零一九年底垮台,所有资产被法院拍卖,仅剩下东城新区两套提前过户到儿子名下的房产。每个人都有犯难的时候,我在一九八八年赔得只剩下一把椅子的那次生意,村里有两个人支持我,各借给我一千元,甄总的父亲是其中一个。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举债,生意失败后,勒紧裤腰带先还清这两人的本金,向银行贷款五千元实在无力偿还,拖到五年后本金、利息加上罚息一次性还了一万多元。如果那时也搞征信备案,我就成了限制消费的“黑户”了。我默默记住甄总父亲那份情,让我有机会在一九九五年重起炉灶。甄总在升平坊11号那套房子与我家仅一墙之隔,直到易主时我才知道被拍卖。我与甄总既是老乡,又是在升平坊11号近二十年的邻居,真的很同情他,爱莫能助。他遭遇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也不好催他还款。每个人都无法脱离市场经济,我这人恋旧、重情,仍然把甄总、黎总的旧日情分装在心里,债务是另一码事。

如果说升平坊11号是我当年追求幸福生活的标志,如今这个标志显然受到了无形的伤害,我必须努力把它治愈。在升平坊11号住了二十几年,对它既爱又恨,几次想卖掉,妻子说白手起家买的第一套房子,一定要留住。父亲说升平坊11号靠近老衙门,风水好,买房子时最高兴的就是他。二十年后买三环新城区的房子,没见他有多少激动,仍然说山城的风水在老城区。父亲不是随口说说,我们三单元、四单元的孩子大多是大学生、研究生,我也是入住这里后端上铁饭碗。我还没有告诉父亲,被后人誉为“文宗先汉,诗类晚唐”的明代才子、名相张居正的伯乐田顼,故居就在此地。田夫子为了照顾母亲晚年生活,四十多岁致仕返乡,落叶归根,再也没有离开升平坊。为此,我还在文史类杂志发表随笔《退隐升平坊》,纪念这位乡贤。二零一九年秋天,三环新城区新居入住,我象征性住了几天,又回到升平坊11号。按照风俗,当年在新房子过春节,却遇到武汉疫情爆发,一家人在新居足不出户待了一个月,那是最长的一次。安居不是象牙塔里的生活,而是尊重日常烟火,在世俗中找乐趣。虽然升平坊11号不如三环新城区安静,但我恋旧,喜欢老窝,争取认识邻里每一个人,不论贫困还是富有。

原载《福建文学》2023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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