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观
躺在床上看书,目的是催眠。午休时照例翻阅闲书,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了一通,对生命,对人生,对自己的过往……我们祖先对一个人的诞生与死亡十分敬重,举行各种繁缛的仪式为生命歌吟。这不是做给外人看的风光和排场,而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从社会学角度来说,人的生命价值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但对于个体而言,生命的重量无法用斤两计算。哪怕活得不够尊严,也没有权利结束生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不少地方习惯按虚岁论年龄,不仅体现了中医学与伦理学的态度,更大的意义是对生命的尊重。一个受精卵着床,就是一条新生命孕育的开始,直至瓜熟蒂落从娘胎里滚到世间,当然应该算一岁,怎么能说是零岁呢?生命孕育是多么神圣而艰辛的过程呀!所以,不期而至的身孕,让她惊喜和担忧之余,咬咬牙说,决不能拿掉!被动孕育的小生命,是真正的天使,谁有权利戕害?我国有些地区至今保留生殖崇拜的文化痕迹,这是人类得以繁衍的体现。然而,非自然力对生育的干预,打破了人口结构平衡,出现性别比例失调、人口老龄化等诸多社会问题。我投以赞许的目光:对,不能拿掉!明代谢肇淛《五杂俎》说:“户口生息甚难,而凋耗甚易。”自然法则与社会法规相辅相成,人类亿万年来得以繁衍生息,正是尊重自然、尊重科学的结果。我扔掉书本又折腾了个把小时,仍无睡意,于是打开电视……正在播放的是电视连续剧《野鸭子》。我很少看电视剧,认不得几个影星,不知道饰演野鸭子的属于几线演员,但我欣赏她的演技,更重要的是我把野鸭子当作我的女儿。第二天、第三天午休时又连续看了十多集,主人公小名娜娜,一个生下不久就像蝼蚁一样被父母方浩和肖丽琴遗弃的孩子。我关在房间里哭得稀里哗啦,很放肆的那种。女儿与娜娜年龄相当,二十多年了,第一次为她哭个痛快,背着家人。
肖丽琴当年为了出国深造,丢下娜娜。几经周折,娜娜后来被乡下一户人家收养。没读几年书,养成了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性格。会做苦力,能打架,也敢讲粗话,没有人敢欺负她。小小年纪为生存拼搏,为养父母送终,稚嫩的双肩承担起成年人才应该承担的重担。她搭建了一个鸭棚,从六只鸭子养起,几年后有了属于她的一大群鸭子,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叫她野鸭子。我打开电视时,娜娜的鸭棚子被开发度假村的某房地产公司推倒,她砸了老板的车子,与司机打了一架。
那个房地产公司老板就是肖丽琴,她的生母。娜娜是肖丽琴的前世冤家。方浩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乡下找到娜娜,谎称有人托他请保姆,把她带进城,交给离异了二十年的前妻。她就这样进了肖丽琴的家门。肖丽琴送娜娜上旅游职业学校学习礼仪,要把女儿培养成她心目中的淑女,体态、语言、气质与她一样优雅的女性,而不是粗俗的野鸭子。她想抚平生命的伤痕,但是,已经太晚了,肖丽琴心里在流泪,我则在嚎啕。人生不是一场游戏!现实生活无需虚构,比电视剧的情节更加曲折感人,一切皆由造化导演。人世间充满诡异,虚虚实实,分不清戏里戏外。此刻,我祈求女儿能够像娜娜一样自立自强,具备最基本的生存能力,成为坚强的“野鸭子”。《圣经》说人类都具有原罪,加上后天犯下的过错,导致人间充满罪恶。于是,上帝派遣耶稣降临世间,拯救人类。许多人更需要自我救赎,比如肖丽琴和我把生命当作蝼蚁,以父母的身份摆布没有反抗能力的弱小骨肉……当年肖丽琴与方浩分手,远渡重洋,抛下婴儿给自己的父母。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两家老人都以为娜娜死了,方浩和肖丽琴也以为娜娜已经不在人世。二十年后,娜娜来讨债了。我也一直等待她来讨债,我的前世冤家。肖丽琴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致使娜娜成了野鸭子,成了为求生存而变得粗俗的野鸭子。现实中不少孩子因为没有出生权,在本应该属于她的家庭里,失去合法的生长权利,遭到遗弃,但愿这些孩子都有能力成为自食其力的“野鸭子”。中国人崇尚四世同堂,五世其昌,其核心就是人丁兴旺。数千年来,人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有所变化,社会法规让人不敢奢望儿孙满堂,但养儿防老的观念,根深蒂固,并未彻底改变。法规和观念是遗弃娜娜的真正主谋,不是自然规则。主谋强大到没有具体形状,无人能够违背它的意愿。命运掌控者很多时候是无形的,无形不等于不存在,且这种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在人间制造了无数生命的伤痕。文明社会不可能剥夺人的生命权,但谁能保证现实生活中的娜娜们都有人收养,都能活在人世间呢?有时候,现实比电视剧情更加残酷。肖丽琴一直抱着赎罪的心理,期望弥补对娜娜的亏欠。可是,当揭开她们之间母女关系面纱时,娜娜对肖丽琴和方浩的尊重不复存在了,她以报复的心态处处为难父母。至此,肖丽琴反而得到释怀。我强迫自己从上下起伏的情绪中走出,打开低垂的窗帘,无神地仰望铁青色的天空,为现实和虚构中两个世界的娜娜们,无声祈祷。
西方有句谚语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了生男孩延续家族香火,用医学手段终止妊娠,对这种干预生命诞生的行为,上帝一定发怒了。因为自然法则是不容违背的,谁都没有权利屠戮娘胎里孕育的生命,哪怕她命如蝼蚁,生下孩子是正确的不二选择。正确的事物肯定符合自然和科学法则,却不一定符合社会法规,因而,才有许多身份尴尬的人,才有被父母遗弃的娜娜们。这是何等的不公平啊!当生命如蝼蚁一般被轻贱,生命的姿态卑微到让人忽视的程度,多么悲哀啊!没有人自愿把命运交给别人掌控,为了避免遭到那个强大到没有具体形状的力量的更大惩罚,只能选择屈服。因此,伤痕累累的娜娜们成为牺牲品,成为社会秩序的祭奠。为父母者的心灵在那一刻,失去了安宁。失眠困扰着我的生活,我们应当认真反思,向娜娜们道歉,向人类道歉!过去几十年来无人理会“户口生息甚难,而凋耗甚易”这句话,好在今天已经惊醒,虽然,难以抚平生命的伤痕,但可以让后来者睡得踏实、安稳。
原载《北方作家》2023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