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郑建光的头像

郑建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308/10
分享

我的虎年

我的虎年

郑建光

虽然,干支纪年像星轨运转一样有序,但对我而言,2022壬寅虎年来得有点突兀,上一个壬寅是1962年,六十年一眨眼就走过啦?父亲在刚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粮食和副食品依然短缺的条件下,盖起一座十间木构房屋,我在那个虎年有幸降生于刚落成的新居里。每当人们问起那座房屋盖了多少年时,父母亲习惯以我的年龄作答。我出生在腊月廿七,母亲说那几天窗外雪花飘飞,街坊邻居吃完三旦酒,匆忙回家准备年夜饭去了。阳历腿长,我的生日已跑进1963年1月22日。我国开展第三次人口普查时,我报阴历生日,工作人员误录为阳历1月23日,成了我的法定出生日期。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应当以哪一天为准,索性不去管它。干支纪时系统不仅表现了完美的时间概念,比公元纪年包含更加丰富的文化内涵。民间活动极重视日干时辰,那是对天地运行、阴阳调和的尊重,我记住了我属虎,母亲说,我是一只到处觅食的冬天老虎。

回望来时路,从厚丰村到县城,五十几公里,不算远,却回不去了,那里没有属于我的一寸土地。父亲是个种地的好把式,最大的心愿是风调雨顺,粮满仓,谷满囤。他做到了!父亲像牛一样,一头扎进地里,埋头耕作。我上中学时全家八口人,只有他一个全劳力,没让我们饿肚子,但也仅此而已。我不行,在农村的生存能力不及父母十之一二,必须逃离,否则会饿死在那里。何况人不能仅仅为了温饱,还有其他需求。父母也不想让子女们困死在田地里,希望我们飞得高高的,走得远远的。1986年岁次丙寅,又是一个虎年,我这只冬天的老虎第一次出门觅食,闯进县城,与一群自称“我本楚狂人”的同辈人,成立山野诗社,热血沸腾,立志当诗人。残酷的现实碰得我头破血流,诗歌显然养活不了自己,卖牛仔裤比写诗强一百倍。不论是否情愿,都得放弃“一生好入名山游”之想,转身投向市井。此后,独步市井长巷十几年,体验过烟火温暖,也经历过风雨摧折。我属虎,与虎年特别有缘,戊寅虎年即1989年到来时,尤溪县开始开发商品房,我在城中心买了首套房。那一年已经三十六岁,终于有了安身的窝巢。屈指算了一下父亲盖房时的年纪,才二十四岁。我从内心敬重一生勤劳的父亲,用手中的笔赞美父亲。1984年发表的诗歌处女作《父亲》,2014年获得中宣部奖项的散文《父亲心中的社稷》,都是献给父亲、献给农民的赞歌。

我已回不去厚丰村,但始终不敢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十几年前,宗亲委托我重修《厚丰郑氏宗谱》,我对家族源流进行了认真研究,对带草堂有所了解,欣喜微躯居然也出自书香门第。“梦兰余吉兆,带草绍家风”,在各地郑氏祠堂里都可以见到这副对联。“梦兰”典出《左传》,大意是说郑文公妾燕姞因梦天使赠予兰花,得以侍寝生穆公。“带草”典出《后汉书》,指郑玄(字康成)在不其山讲经授徒,山中有草大如薤,叶长尺余,坚韧异常宜捆书,土人名曰“康成书带”。杜甫留有“梦兰他日应,折桂早年知”诗句;袁宏道写过“郑家书带草,随意满斋庭”之句;李白诗曰“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苏轼留下了“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佳句……带草堂得到历代文豪赞誉,后世子孙无不感到荣耀,也该有所作为吧。2010年春节,在新谱圆成仪式上,乡亲们对我的工作充分肯定,父亲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这一年是庚寅虎年,一位长辈对我父亲夸奖道,你儿子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一只老虎。我猜想可能是指我离开市井长巷,走进机关工作。那年进城结社,文友领我去城南探访半亩方塘、瞻仰南溪书院遗址,我没好意思问那口池塘来历,压根不了解它与朱熹的关系。哪敢想二十年后,我有机会专业从事朱子研究工作,写出《书院的月光》等一系列与学术研究紧密相关的文章。一次偶然听到村里人议论,说我在县里文采第一,另一个说县里才子很多,村里第一还差不多。我微微一笑,不管是县里还是村里第一,乡亲们的要求真不高,不能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在敦厚的乡亲们眼里,一个有出息的人,必定与烟火拉开一点点距离。这也是写作与卖牛仔裤的最大区别。我顽固认为,一个人不能仅仅为了柴米油盐,还要有别的追求,于是,不停地写在父亲和许多人眼里无用的文字。然而,我生性愚钝,从青年时期开始文学创作,至今依然游走在文坛边缘。虽然加入中国作协,也获得一些文学奖项,大多时侯是在欣赏别人的风光。每个人都在江湖行走,文学同样也脱不开江湖。不是文章出色就能发表,就能扬名,若想名利双收还得学会文学之外的另一套本事。我可能比父辈有更大的志向,也更清高、有傲骨,父亲在他耕作的土地上发挥到极至,我做不到所向披靡,或者说八面玲珑,我是一只失败的老虎。

去年腊月过虚岁大生日,儿女亲家到场,我写了几句自勉的话在现场公开:岁次壬寅已耳顺,年逾甲子尚眸明。年届耳顺,自认为能做到所闻之言,当无逆耳之声;所见之物,应无蔽目之影。辨是非,不迷茫,泰然处世。——自从四年前生了一场病之后,发觉颈部皮肤松弛,眼袋下垂;每次去理发,不得不让理发师增加一道染发工序。属于我的壬寅年不期而至,人生必然要走向黄昏。“六十年一眨眼就走过啦”这个感慨,最早来自医生给我写病历那一刻。我历来对年龄不敏感,看到病历上奔六的两位数,脑子清醒了,意识到医生已把我归到哪一类人群,不管你愿不愿意。参加中国作协主办的“海峡两岸中青年散文家交流会”活动,那是在七年前,一眨眼这个“中青年”已成为过去时。所以,看待世事不得不通透,包括历时十年创作的一部80万字的历史题材长篇小说束之高阁,我坦然当作一季遭遇病虫害而绝收的劳作。小时候,父母亲常常教育我们兄弟姐妹,要以理服人,不得无理取闹,我谨记于心。直至退休在即,我才弄明白老爱跟人讲道理,是一生最犯傻的事。世间事并非都符合“道理”,它可能存在于另一套价值体系中,具有我辈无法窥视的合理性。我那部小说是受托创作,交稿后对方却不在乎了,跟谁去讲道理?地位不同,无理可讲;认知不同,无理可讲;三观不同,无理可讲。世上最愚蠢的行为,就是总爱和人讲道理,现在我不讲了。朱子说过,物物有一太极。每个人认知角度不同,都认为真理在握,怎能扯得清?

大道理只存在于人性之中,其余都是鸡零狗碎,不必太认真。把人生最要紧做的几件事做好,才有价值。该读书的年龄把书读好,该成家时不耽误结婚生子,该买房时买房,顺应天道人性,为儿子适时把媳妇迎娶进门,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祠堂里“梦兰余吉兆,带草绍家风”之类冠冕堂皇的联句,不过是人们寄托的美好愿望,其核心在于香火延续。我父母生了三男二女,开枝散叶多个城市,计四十口人。我们五个兄弟姐妹,除了小弟女儿尚在读大学,孙辈也都出世了。父母已到耄耋之年,我作为长子,外孙女已经四岁,今年夏天孙子也出生了。六十年一甲子,在属于我的虎年里又添了一只小虎子,向二老报喜时能体会到老人家的喜悦心情。真正称得上四世同堂了,能不高兴吗!儿媳曾经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回答说女孩。宝宝出生时,我听说是个孙子,心头一片豁亮,原来也是对男孩多一分期待。

这些年村里最大的变化是土路改成了水泥路,走在路上的人却没了,村街偶尔出现一两个身影,不是老人,就是野狗。城镇化过程,致使乡村出现无尽苍凉,父母膝下有几十口人,而住在村里的只有二老,无人跟他们共同生活,好生愧疚。好男儿志在四方,父母亲当年鼓励子女离开家乡,走得远远的。眼看就要迎来2023年,父母已经年迈,我们走得并不远,都应该回来。什么人丁兴旺,儿女成才,家族荣耀,统统都不重要,儿孙绕膝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写作是我一生所好,写了几百万字作品,若问我哪一篇最好,肯定是下一篇。因为,我已学会把心闲下来,这比善于讲道理重要,如此便会发现人生最瑰丽的风景,一定是一篇好文章。我将在2023年退休,已经去考驾照,这是在我的虎年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为了方便2023年以后回村里陪伴父母,享受天伦之乐。或许,还能够收获可以安顿灵魂的文字。

“大益文学奖”《你好,2023》征文十佳作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