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目光投向被第一批评为国家级传统村落的这个村庄,进一步深入体验日常烟火里的风雅,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其实,这个村子一直都装在我的心里,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一个福建山区最普通的村庄,山脉逶迤如五条巨龙,飞驰至龙泽村时戛然止步,状若五把金交椅呈弧形环列于村庄西北部。村落中七座土丘如七星落洋,按北斗星阵势排布。山清水秀,风景殊胜。四里八乡的人提起龙泽村,无不竖大拇指,赞誉那是造化专为晴耕雨读设置的风水宝地。这座小村庄旧名厚宅,明朝时属尤溪县安福里十三都,民国间改称龙泽。记得小时候村东头有一片风水林,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的那片林子,将村口围得严严实实。我们去上学的路上正好迎着朝阳,从林子间穿透下来的一道道光束,打在身上,心里顿生暖意。那时,乡绅已被打倒,村小教师成为最有学问和受人尊敬的人,因此当老师成为我最大的梦想。稍长大一些的时候,从过时的乡绅口中听闻,我们村子是古时候上帝选做京畿大都的宝地,村西头的石崖上,至今可见当年仙人垦山筑城留下的足印。他说,可惜尚在母腹中的新朝天子,惨遭旧朝追兵利刃,十万火急赶来护驾的石将军得到这个噩耗,顷刻间愣怔在溪涧边,化作一尊石像。龙泽十景之一“将军护驾”由此而来。我猜测这是开基祖编造的谎言,目的是让子孙相信此地风水,坚定扎根的信心。郑氏于明嘉靖初肇基龙泽,直至解放后才有少数几户外姓迁居于此,全村人口最多时有一千三四,郑姓约占百分之七十五。民风淳朴敦厚,村中父老人人宅心仁厚,睦好乡邻,不愧厚宅之古称;崇文尚学,代有彦英,因此在历史上又荣膺“书林”美誉。
二
村庄的历史像一页发黄的纸张,岁月是留在上面的字迹,日渐模糊。虽然乡绅也成为远去的话题,但讲述乡村生活时,怎么也绕不开。郑氏族谱在破旧立新的年代,被红卫兵当作封建糟粕扔进火堆,旧时代的乡绅们也因此变得影影绰绰,唯有郑亦泉稍稍清晰一点。因为他离我们不太远,又是民国初年的福建省议员,有关他的记载还能找到片纸只字。更久远年月里的乡绅,只能从老辈人口中偶尔听到一言半语。距今天较近的几个乡绅,文革中大多受到冲击,属于四类分子,已经长时间没有人愿意提起,以致他们在集体记忆中丢失了乡绅的身份。我父亲是贫苦农民出身,虽然在他的柴米油盐世俗烟火里,没有笔墨纸砚,却敬重读书人,认为读书人最明白事理。他对我谈起村里的一位乡绅时,感慨万端地说,把那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也抓来斗争干嘛哟,从早到晚抱着书本的人,也能干出什么坏事?在我熟悉的乡土上,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止父亲一人,即便在那个阶级至上、唯成分论的年代。这次回老家,我遇到家园共建理事会几位老人巡视村庄,他们当中有土改时期的老干部,有从人民公社一直当到文革结束的大队支书,有改革开放初期的村长,有从参加社教运动后转到村小教书的退休老教师,也有因子女的发迹提高了说话调门的老人……这是新一代乡绅,其中有几位虽然不常住村里,却心系家乡的大事小情。他们关切地问我退休以后回不回村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含糊地哼哈了两声。与老人们寒暄之后,我转身走向坐落在村口的小学校,听到身后一个老人说,旧社会在州府做官的人,退休后全都回到村里,给后辈一个学习的榜样;另一位说,是啊,如今村里的读书人都去为城里人工作,死都不想归根喽。
历史上的乡绅大多是致仕返乡的人,有钱又读过一些书。在我从小印象当中,乡亲们对读书人总要高看一眼,只是最近二十来年,不时冒出一夜暴富的人,其中少数人在村里也敢称爷了。这也不是太坏的事,只要村里需要,土豪们也都跟着掏腰包,毕竟“爷”丢不得面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恰逢林权改革,村里通往外面的唯一一条公路进行路面硬化,必须由村里自筹的那部分经费,尚有二十七万元缺口,村委会决定拿郑氏祖上留下来的一片三千多亩林子变现。那时没几个人兜里有钱,还是昔日一位村干部拎着一袋子钞票,解了燃眉之急。那片原来属于集体所有的林子,以每亩不到一百元的低廉价格,一夜之间变换了主人。如今一些患红眼病的人纷纷议论,说那片林子增值了近百倍,等于全体村民的财富装入一个人的腰包。发了财的人大多热衷公益事业,何况当过干部见过世面历过风雨的人,自然不忘饮水思源回报乡亲,近年来经常带头出钱出力为村里做一些好事,换个好口碑。乡绅之所以受到村民尊敬,确确实实做了一些好事,如修桥铺路,济困助学等等,还有各地流传的“十景诗”,大多也由他们运作出笼。今天有点能耐的老人,也想极力扮演那种角色。
所谓的“十景”大多名不副实,龙泽十景诗早已散佚,能见到的唯有郑亦泉的《寒潭更鼓》:夜深何处鼓频投,岂是儿童伐未休。莫谓山林无报晓,溪声也作当更筹。如今这首诗镌刻在县城紫阳公园文化长廊上,看来可以流芳百世了。前些年重修《郑氏宗谱》推出龙泽新十景,邀请当地名流、新乡绅赋诗礼赞。当然,这些诗赋多为溢美之辞,如同称龙泽村为“书林”,不过是美誉罢了。我在长篇散文《村庄辞典》的一个章节《书林》中这样描述:龙泽村有一个雅号叫书林,不知是外人的褒奖,还是自我贴上的封号。没有看见村子里有“父子翰林”、“兄弟进士”之类匾额,据说村里出过几位进士,也只是口头相传,没有史籍佐证,贡生的确有几位,书林之誉有点晕……村里有不少教师,加上旧社会几个口碑不错的私塾先生,艰难地支撑着几代人心中的“书林”巨匾。如今村里的大学生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若真有一块“书林”匾额,抬出来擦一擦,可以在村子里挂起来。
开篇对龙泽村地理形势的描绘,是基于五十年前的情景,当历史步入翻天覆地的人民公社时代,有什么不能发生改变?村庄已经不是原来的村庄,大炼钢铁时,人们违背“斧斤以时入山林”的圣训,世代以耕读传家的村民,举起利斧肆意挥向葱郁的林木。巨龙一般逶迤驰向村庄的五条山脉,虽然没有被伤及筋骨,但难保毫发无损。自毁家园行为,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开通公路以后,愈演愈烈,大批木材无休无止运出山外,整整运了三十几年,给村庄四周的山岭造成满目疮痍的惨象。原本后山墩、下洋墩、东洋墩、圆洋墩、前洋墩、后洋墩、水尾墩这七座土丘,林木苍黛,充满生机,如北斗七星点缀在田畴阡陌之间。在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时,有的削去半边身体为公路让道,有的被刨平建了仓库,有的被开垦成农田。所幸的是,还没人敢打村东头那片风水林的歪主意。我上小学时,由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掌管学校工作,对小学生讲阶级斗争,忆苦思甜,教学质量一团糟。上级要求每一所学校都要竖立一根旗杆,生长在成片林子当中的老杉木挺拔匀称,是旗杆的最好选材。贫管会主任是村里的头儿,也是学校的头儿,当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那片风水林时,这位堪称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有所顾忌地说:“此事得找族长公商议。”在突出“政治”的年代,所谓的族长公形同虚设,不用说村里的公事,即便族内议事也不一定说得上话,所以大家对贫管会主任的话不以为然。然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这次族长公竟然端起架子说话:“回去问你爸、你爷,他们谁动过风水林一草一木?”主任回了一句:“升旗用的。”族长公反问:“那是为我们村子守门户的林子,动了祖宗的基业,你升哪门子旗?”贫管会成员大多出生在旧社会,都知道郑家这片林子从前是高大的乔木林,林间落叶铺了尺把厚,胸径一米以上的柯木比比皆是,也不乏楠木、红豆杉等珍稀树种。解放初期这片乔木林被砍伐,改种更具经济效益的杉木,我读小学时那片人工杉木林已渐成森然气象。如族长公所言,的确没人敢对风水林动刀斧。但是,谁能想到仅仅几年之后即改革开放第一年,守护村口的那片风水林居然被放倒了。乡绅在强权面前垂下脑袋,失去了话语权,甚至不敢公开叹息一声。
过去的日子成为发黄纸张上的字迹,即便是人民公社这段历史,也有点模糊不清。我不记得是否见过那位老族长公,改革开放之后的新任族长公,我不陌生,他是村里的巡山员,那时还未实行林改,全村的林子都属于他看护。龙泽村人都懂得自然不是人类征服和支配的对象,热爱和敬畏自然,就是保护人类自己,这些理念主动融入到村民的价值观之中。最近十年,村庄的生态环境得到修复,重现绿水青山,某一天,村民惊喜地看见晨雾中有白鹭飞翔的影子,久违的鸟鸣声唤起了乡村应有的生机。我离开村庄的那个早晨,族长公的儿子捕杀了一只毛重二百多斤的野猪,这是今年落在他手里的第五只野猪,都是用布设电网的方式捕获的。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否触犯了相关法规。这里说的族长公是指改革开放期间那一任,已经去世,他无从知晓儿子干了什么勾当。这些年我很少回老家,没去打听谁是现任族长公。这时候族长公和乡绅们应该站出来说话,乡村文明不能让血腥玷污。据父亲回忆,他小时候(解放初期)在村子里能听到虎啸,时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即我读小学时,也亲眼曾经目睹大白天野猫窜入村子,叼走老母鸡的情景。很多年来这些生灵已经远离村庄,如今野猪回来了,但有些人却容不下它。如果乡绅缺位,乡村文明就可能遭到践踏,毁林、烧族谱、电野猪……甚至更无法无天的事情,都会在缺乏道德约束时悄然发生。
三
传统村落的气度格局,以建筑为焦点得到最直观的体现。龙泽村的民居看似随意散落,实则分布有序,基本上是背倚五把“金交椅”形成五个小聚落,处处流露出耕读文化内涵。这些房屋除了部分建于清代,建筑时间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一是解放后至人民公社时期,清一色的歇山顶敞开式二层木构建筑;二是改革开放以后至新农村建设时期,大多为三层砖混结构楼房。民国期间村里不但没有出现新建筑,人口也略有减少。一些人为了逃避抓丁拉夫,背井离乡,逃往邵武、顺昌、建瓯、建阳等地定居。新农村建设退烧之后也很少有村民建新房,一些人跑到城市或者镇上买房。人口增减,从侧面反映了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前面所说全村一千三四百人,是指推行城镇化政策之前的户籍人口数,现在常住人口大约只有三四百人。
村里的清代建筑大多为深宅大院,不像解放后建的房子,只是为了“栖身”这个单一功能。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的玉井坊,是村里最豪华、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之一,可惜另一座与其建筑格局相当的尚林厝,在新村建设时被拆除。龙泽村原有大型府邸十几座,它们见证了一个家族的荣耀和一座村庄的辉煌。我十二三岁时离开村子到山外求学,那时像玉井坊、尚林厝这样的大宅院,还同时居住着十几二十户人家。听说公社化办大食堂时,全村人都集中在玉井坊吃饭,那个热闹场面非亲历者无法想象。玉井坊在古代办过私塾、义学,社教时办过夜校、驻扎过四清工作队和支左部队。据长辈们回忆,村里的大宅院大多开过塾馆,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时至今日,老人们依然习惯将普通民居的左右厢房称作书院,虽然,南宋以来福建遍地都是书院,但把厢房称作书院的现象在闽地也不多见。当年龙泽村读书风气十分兴盛,家弦户诵,蔚为大观。
玉井坊俗称郑氏大厝,建于嘉庆初期。近几年按原貌恢复的一对十米高的石旗杆,矗立在门厅前空坪两侧,用现代人的思维诠释老祖宗的荣耀。堂上高悬三方匾额:“贻谋燕翼”是玉井坊落成时,郑济正为其父所立;“五代同堂”和“操冷冰霜”分别是咸丰五年(1855年)和道光十二年(1832年)御赐。可惜这些匾额在文革时期被毁,现在所见均为仿制品。大门处在西南角,门框镶嵌对联,正面外联是“五色凤毛新羽翼,百年龙马旧家声”;朝内还有一对子“文章灿星斗,事业振乾坤”。照壁性质的南墙,重脊戴墙帽,中央榜书“福”字,两旁是对联:坐对贤人语,家藏太史书。正堂三层东西花楼窗额分别横书“文章华国”、“诗礼传家”。内容虽说落俗,但明白晓畅,直截了当反映出郑氏人家的生活态度,彰显主人崇儒风尚和精神追求。
我上小学时,偶尔到住在玉井坊的小伙伴家玩耍,大人总是不大乐意。那个年代没有人认为住在深宅大院值得自豪。由于居住观念改变,内部相对昏暗的高墙深户,从人民公社后期逐步遭受冷遇。大型府邸里的家族庞大,房屋产权十分复杂,虽然子孙已不再看好老宅子,但也没人敢打歪主意。而规模稍小些的建筑,产权明晰,几家人一合计,一夜间就被扒掉建了新房。龙泽村几十座规模不大不小的老宅子,大多消失在那样的背景下。
然而,有些建筑并不是因为拆旧建新被扒掉,比如祠堂和庙宇,还有村口的廊桥、孝节牌坊等等。直到最近几年,人们意识到古建筑的价值时,唉!只能徒劳地发出一声叹息。郑氏宗祠也几经风雨,且富有讽刺意味。从人民公社到文革结束时,一直坐在支部书记位置上的那个郑氏子孙,亲手把祠堂推倒,建了一座会堂。并非村里没有适合的地点建会堂,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体现坚定的革命意志,为自己积攒政治资本。许多时候,公众利益遭到侵害时,多数人选择了噤声,特别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什么乡绅、族长公,不愿也不敢得罪位高权重的人。乡绅缺席的乡村文化,很容易滑向强权与野蛮一端。好在宗教和族亲作为乡村文明核心的意识,在拨乱反正之后被重新唤醒。在乡绅倡导下,人们又将会堂推倒,复建了祠堂。《郑氏祠堂重修记》云:“吾龙泽郑氏,荥阳衍派,系出贵胄。桂陆公于明季嘉靖间占籍斯土,聚族而居。洎乎明末,丁户始蕃,科名、行谊、勋伐炳然于世,遂有岭头坪祖厝外又倡建家祠。于是乎宗祊威灵,佑祖中兴。嗟乎!文革浩劫,殃及祖祠,三百年宇庭夷为平地而改建会堂。世纪之交,国运大昌,戊寅之春鸠工储材,于原址兴建家祠,当年告竣。堂室廊庑,一时并举,规模初具矣。旧物者,得光复。祖影者,得奉安。敦报本追远之诚,行禴祀俎豆之礼甚谨……”
传统村落不一定有教堂和大禅寺,小庙宇必定是有的,甚至,各种民间信仰场所不止一处。但是,处在那个特殊年头,在掀掉祠堂、焚毁族谱的村庄,自然容不下小庵小庙。原双峰祖殿毁于文革,代代承袭晴耕雨读传统的龙泽村儒释道并存,人们崇尚儒家思想的同时也敬奉各路神灵,这些庙宇一俟时风和煦,又应运而生了。《重建双峰祖殿碑记》云:“龙泽村口双峰并峙,壁立千仞,峻拔奇伟。双峰祖殿雄踞峰顶数百年,香火鼎盛。脚下清流激湍,头顶古木苍苍,钟鼓与拍岸水声交相辉映,森严肃穆。”这是龙泽十景中“双峰鸣钟”之所指。一九七四年村里遭受特大冰雹袭击,此后每年雹魔作祟。以农耕文明为主要特征的乡村,社会安定、风调雨顺是人们最大的愿望,因此乡亲们产生了重建双峰祖殿,为三圣君(张公、连公、肖公)再塑金身坐像的强烈愿望,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得以实现这一夙愿。从此,龙泽村再也没有遭遇冰雹灾害。与双峰祖殿遥遥相望的村西头永兴宫,主祀白马尊王,《永兴宫碑记》云:“斯地山明水秀,古木参天,乃清幽致境。背倚崇山,逶迤排闼,蕴涵万象。近处山脊岩石裸裎若乌蟒,直达谷底,两眼逼视河畔石蛤,惟妙惟肖。夜闻激湍似更鼓,声达数里。尤为奇异者,石罅状如蛇口,俨然厅室,可容十数人,白马尊王庄严高踞,风雨无碍。”
两座庙宇一东一西,不知道它们是否真正承担起庇佑百姓安居乐业的责任。但是,乡亲们的建庙之举,传达出一个时代的文化特征和民众的文化自觉,应当不假。宗祠与寺庙承载了乡村纯朴的原生气脉,能够引导信仰回归,让人摆脱茫然无措和为所欲为两个极端心态,是安妥心灵的圣殿,也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基石。只要乡村民众觉悟了,具有维护乡村秩序意义的乡绅重新找到位置,村民的尊严得到保护,才能重现晴耕雨读的安宁景象。
四
深宅大院、族规家训、邻里亲情等等,支撑起名门望族的“脸面”。我们这代人所能见到的大型府邸,大多也经过了十几代人的经营,他们的子孙比寒门出生的人更要面子,更懂得珍惜尊严。随着一座座老宅子被扒掉,老祖宗的脸无处可搁,长辈风仪尽失,令人痛惜。玉井坊主人郑济正是乾隆年间贡生,清朝不少有钱人的功名是花钱捐纳的,从玉井坊联额诗词彩绘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揣摩,不敢说主人一定是正途出身,但他对道德文章的尊崇,没有理由怀疑。郑济正是如何发迹建造了这座豪宅,已无从考证,后人说他是一位木材商人,也仅仅是猜测,无法印证被烧毁的老族谱有过记载,但他至少是一个有“脸面”的人。
令人遗憾的是,在今天新乡绅身上,缺少上一辈人崇尚耕读的冲淡个性和风雅气质,他们大多舍不得放下往日高人一等的尊荣,保留那个年代干部说话语气。我遇到他们时赶紧敬烟,说些恭维话。我家世代贫寒,够不上与乡绅平等对话的资格。他们突然间看到或听说,大小报刊上常有我写的文章,这放在古代也算是个秀才了,对我说话自然换了另一种口气。小学校立旗杆那年,贫下中农当家,乡绅已经没有地位,族长公不避忌讳、敢于说话的确需要勇气,另一方面也说明贫管会头儿的内心还守着底线。谁能料到,如今村里的富人变成了另一副嘴脸,当然他们比从前的地主还更加富有,但这不能成为瞧不起穷人的理由。一座村庄或一个家族,德高望重的长辈应有的地位受到挑战,数百年保留下来的乡村秩序,在近三五十年间被打破了。罪恶的根源在于权势可以左右一切,在于金钱可以买到“脸面”。有钱人在重修祠堂时出资数万,而大多数人只拿个千儿八百,他嗓门自然大起来,性子一上来,忍不住就对贫寒人家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甚至,以乡绅自居。
如今不少人是什么挣钱干什么,根本不懂得耕读风雅为何物,甚至在村庄附近大规模养猪,苍蝇成为村中一害。不知道家园共建理事会那几位乡绅,是否意识到养猪对村庄环境造成破坏,巡视村庄后是否准备将养猪场迁移?但是,只要办养猪场的主人口袋里银子比这些乡绅多,就可以轻而易举替代他们发声。所以,我期待得到解决的问题,在乡绅眼里就不可能当作“问题”对待。一年后,我再次返乡,养猪场依旧散发出臭味,而在养猪场附近却复建了廊桥和孝节牌坊。许多地方都采用这种千篇一律的方法,试图接续乡村文脉,找回失落的记忆。但是,如果乡村道德衰败了,这些不过是虚伪的标签而已,有何意义?
晴耕雨读代表乡村的安宁日子,体现了老百姓散淡的生活态度。但是,传统村落不是桃花源,每一座村庄都承载了一段沉重的历史,龙泽村也不例外。拂开尘埃之后,深入到旧朝孑遗般腐朽的古建筑内里时,就会触探到一个家族荣耀背后的艰辛。
玉井坊已经冷清了三四十年,曾经容下全村人同时开伙的地方,仅仅剩下二三户人家,因此显得更加肃穆森严。这座豪宅有极具人性温馨和柔美的一面,穿过门厅就是一块半月形庭院,两道弧形内墙,犹如母亲张开双臂环抱二堂。天井用石板条铺地,大小厅堂地面和走廊则由三合土夯筑,土丹施色,至今依然红亮油润,光可鉴人。令人费解得是玉井坊围墙接近大门一端,高耸着一座炮楼,冰冷的阴影投在门庭上,如同一块大大的伤疤。那时,社会安定,人们还在享受康乾盛世的温暖,为什么要给民居附带盖一座碍眼的炮楼?我仔细观察后发现,炮楼墙基是由大小不一的毛石砌就,与围墙墙基规格划一的菱形石块明显不同,墙体土色也不一样,由此判断,炮楼不是玉井坊主体同时期建筑。
再次凝视门庭旁这座炮楼,一股彻骨的寒气在身体里滋生,难道其中有什么秘密?
郑亦泉是个颇具才情的人,丙午停科前夕,承蒙福建省学政推举以明经取士,辛亥革命后当选省议会议员。第二年冬天,因为夫人临产从福州返乡。匪首阿诞探听到这一消息后,限令他五天之内,送三千银元到匪窝。那天深夜,未达到目的的匪徒包围了玉井坊,命郑亦泉如数缴钱,否则,火烧玉井坊,血洗龙泽村。双方僵持到下半夜,郑议员掂量再三,为了保护祖宗基业,为了桑梓免遭涂炭,孤身提着灯笼,从玉井坊西侧角门钻出。匪徒高喊:把灯笼举高一点。他依言照办,灯光照亮了一张大义凛然的面孔。谁能料到,当阿诞确认他的身份后,扣下冰冷的扳机,郑亦泉一枪毙命。在动荡的年代,追求晴耕雨读的生活谈何容易?人们只有借助堡垒以求日子的安宁,这座炮楼就是那场血案之后亡羊补牢的产物。
上面提到建筑格局与玉井坊相仿的尚林厝,距玉井坊仅一箭之遥,是由郑炳官建造。郑炳官年轻时重金聘请南少林返俗和尚到龙泽村传授武艺,因为没有学到真功夫,背着师父到闽南走夫人路线。不仅为师傅盖了一栋房屋,还买下年可收百担田租的大片良田相赠。师娘被郑炳官真诚感动,授以绝技。学成归来,他在秋后稻茬上行走如飞,从刚刚糊泥的田埂上走过,也不会留下痕迹,身轻如燕,轻功十分了得。然而,郑炳官凭借高强的武功却保不住万贯家财。他有七个儿子,个个都是纨绔子弟,赌博、吸鸦片,游手好闲,把年收三千担田租的大家业败尽,最后将剩余的田产贱价卖给村西头的外姓人家。他就这样破落了,应了“留下万亩田,不如子孙贤”这句老话。当历史翻到新村建设这一页时,尚林厝抗拒不了运动狂飙,被推倒了,老地基上立起几座呆头呆脑的平顶房。
新中国成立之后,村里新建的民居一律是敞开式的。事实证明,安全问题不是围墙能够解决的,如同法律代替不了道德。郑亦泉和郑炳官的遭遇,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启示。家族发展过程中的种种艰辛,老人们总是语重心长地叮嘱子孙,要求他们牢牢记住。许多警示就这样像印记一样,刻在一代一代人的血脉里。因此,村里人尤其注重子女教育,读书不以求取功名为目的,晴耕雨读被奉为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在龙泽这个传统村落,大多数人注重面子,尤其是几处大宅子出来的子弟,习惯面带三分笑,彬彬有礼。有人非议新一代乡绅在家园共建中充当领头羊,不过是装点自家“脸面”。不排除其中的确有伪善的成分,但不碍事,因为至少证明:他们懂得什么是善良。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善根,就会变成大恶,变成肆无忌惮的魔鬼。看重脸面的人肯定知道廉耻,不至于沦为禽兽。所以,只要传统村落崇儒的根柢没有动摇,乡村纯朴的原生气脉一定会复苏和再度强健,耕读传家必将备受推崇。不久的将来一定也会看到,村里有钱人在默默帮助穷人,而不是带头做“政绩工程”,然后把名字刻在石碑上。
五
龙泽人极少为官,在历代修纂的县志中留下姓名者寥寥无几。村庄所处的自然环境相对封闭,土地肥沃,为崇尚耕读传家的人们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最近十几年,许多人赶城镇化时髦,离开村子,但也无法完全脱离土地,不少人白天还得回到村里熟悉的田地上劳作。我舅舅曾经对我说,半读半耕半成仙,那时我还小,不理解话中意思。今天回想起来,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最深刻的哲学思想就在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他的话意思是说,读书是轻松自由的,不必强求学到多少知识,不为考试,不为做学问。也就是说,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谋生。如今,在龙泽村居住的大多数是老人,流向城市的不仅是求学和打工的年轻人,稍有点文化和见识的人主动背离乡村,我担心某一天龙泽也会成为空心村。随着城镇化的不断推进,乡村耕地转化的比例势必提高,有人预言:若干年后,当自然环境成为人们追求的主流时,城市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铅华洗尽,会选择乡村居住,追求简约的晴耕雨读生活,可能成为新时尚。
今天,我们走到了悠远时空的一个转角。回望身后,晴耕雨读的情景尚未完全褪色;眺望前方,发现带有历史印记的晴耕雨读景象,已然朦朦胧胧重现。
空心村为未来富人入住创造了机会。他们成为新农民之后,有可能促使全体村民价值观发生重大转变,绿水青山真正被视为人类文明的源泉,得到人们的自觉呵护,晴耕雨读重新被定义为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我又想起家园共建理事会老人问我的话,真心希望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人,晚年都能回到家乡,为培养和影响下一代做一点好事,改变一点点人才从乡村到城市单向流动的局面。我真想退休以后回到龙泽村,搭几间板房,房前有花圃,屋后有菜园。邀约一二老友,开轩面场圃,或饮茶闲聊,或无语对坐,消磨半日时光。当然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独处,扫落叶,追流云,数星星,听虫鸣……种菜浇花非生计役使,读书写作任心性而为,此乃人生第一等快事了。“中国最后一位儒家”梁漱溟于五四运动时期,在全社会反对孔学的气氛中,提出了复兴中国传统文化。这位富有胆识的新儒家代表人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发起过乡村建设运动,强调乡学村学以教育引进自治,开发民智、改善风俗、振兴产业、发展经济。近百年以来,乡村建设和乡村自治,依旧是个不老的话题,他的实践为后世留下可资借鉴的经验。像龙泽这样曾经承载了纯朴原生气脉的乡村,曾经见证了历史的传统村落,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和怀旧价值,不能因为旅游开发而本末倒置,复建廊桥、孝节牌坊大可不必。用冯骥才的话说,在时代转型期,留住整个民族对自己文化的情怀,留住民族文化精神的情感家园,是一份历史的责任。如果唯钱是图搞开发,破坏晴耕雨读的乡村生活特质,等于人为抹去对乡村的记忆,得不偿失。因为,随着人们对耕读传统的遥望和呼唤,乡村将成为人类最理想的家园,是一个真正可以滋养精神的地方。人们开始从内心世界关注土地,把土壤与树木视为需要呵护的生灵,视为与自己的孩子一样有生命的物质。尤其是富裕起来的城市人进入乡村,他们会更加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建立道德与自治之间的和谐,民智水平必将得到大幅度提升。村里长辈们常常教育子孙不可践踏地上的字纸,村中曾经立惜字炉供焚化废弃旧书报之用,如此敬畏文化的传统村落,怎么能让唯一的一所小学校永远消失呢?总有一天,这个在历史上曾经被誉为“书林”的村庄,因为撤点并校消逝的读书声将重新复活,晴耕雨读成为生活常态。今天,我只能站在悠远时空的这个特殊拐点上,无奈地遥望,以抚慰这个躁动时代亟需安妥的心灵。孔子心法弟子曾参著《大学》,讲身心修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身心修养的纲要。做人要从心性修养开始,相信我向前眺望的那个龙泽村,到那时大人小孩都随身携带《论语》《孟子》,每天闲时读一二条,像吃饭一样,天天如此。这是乡村的私生活,是一种高尚享受。
龙泽村古代有塾馆,新中国成立后,先是建了一座苏联式校舍,后又扩大规模建了一座八个教室的双层木结构教学楼,到了七十年代末,村里开办初中班,还盖了一座大礼堂。后来,推倒双层木构校舍,新建了一座钢混结构的标准教学楼,如今还立在那里,只是前几年改变用途,成了米粉厂。那天我重访这所学校时,有幸听到了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据说是幼儿园,八个孩子一个老师。我没有问属于什么性质,有读书声总比没有好,尽管声音很微弱,在我看来那是晴耕雨读的萌芽。许多从这所学校受启蒙教育后走到山外的年轻人,相聚在龙泽村被列入全国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那一年春节,首批捐款一百多万元设立家园共建基金。这些年轻人已经融入城镇生活,他们的收入大多不是来自本村土地,而是来自城市,或者是异地资源提供了致富的机会。因此,他们比正在步入老境的眼下这一代乡绅,依靠攫取本乡本土资源而发财,显得更加风光。年轻人的确更少私心,也没有强烈的宗族观念,今天的郑氏子弟是最能够包容外姓人的一代人。他们都是从这座承载了几代人乡愁的村庄走出去,每个人心里都放不下“书林”这块牌子,这是一种乡绅情怀的体现。然而,要张扬新语境下的乡绅精神,任重而道远,构建可以安妥心灵的晴耕雨读港湾,还要走漫长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