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九年——这是一座里程碑。笼罩了千年的乌云散开了,晦暗的天空终于出现大片晴朗,这块无形巨碑在尤溪矗立起来,山民从此走向新的文明形态。
酋长高伏率领部落约一千户人家男女老少,逶迤走下山峒,走出溪谷。他们是闽越人后裔,短褐穿结,面对峨冠博带的唐修忠,眼睛里流露出忧疑的神色。高伏抬头看了看云开雾散的天空,刺眼的万丈光芒从高远的九天迸射而出,哪里才是祖先血脉的源头呢?聚拢在他身旁的一大群青壮年,茫然失措,嘴里嘶吼土语,气氛紧张。
这是七年前的情景。
高伏作为这支部落的酋长,他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此时福建人已经不是什么“南蛮子”,汉武帝南征给闽地山河制造满目疮痍的景象,经过八九百年时光的修复,尤其是大唐贞观之治后国力无比强大,对南方加强经营,已然万象更新。唐玄宗接手盘子后走向鼎盛,不久就迎来了开元盛世,山外早已洒满文明的阳光,只是高伏他们身陷溪峒,浑然不觉。可以想见,敢于雄视天下的大唐怎能容许“蛮夷之邦”、“化外之地”,那多没面子呀!因此,张九龄拜相不久,便力主派一位有能力的京官到福建任都督,不多久又指名年富力强的唐修忠协助都督工作,担任军事长官。这位韶关人对近邻福建的情况不陌生,开疆拓土,成竹在胸。因此,唐修忠去年再次威风凛凛策马而来了,高伏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酋长的脸膛黑里透红,眼睛乌黑明亮,对左右及身后一群高声吆喝的壮汉挥一下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只见他丢下蛇头藤杖,张开双臂,向唐修忠友好地走过去。他阻挡不住大唐汹涌而来的气势,不得不赌一把,宁愿相信等待他们的是好光景。这时,整个部落所有人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头顶百鸟翔集。高伏没有留下画像,黑亮的眸子能够洞穿迷雾和诡计,我猜想他一定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因此才让一个年号镌刻上特殊的印记。
今天,福建经略使唐修忠在延平军节度使陪同下,又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他头戴乌纱垂脚帽,身着绯色袍,腰束蹀躞带,足蹬乌皮翘头靴,披一身大唐威仪出现在高伏面前。尤溪山高林密,熊罴虎豹不分昼夜下山袭扰,草丛中蛇蝎出没无常,不时上演伤人悲剧。唐修忠数度深入尤溪疆域,确实需要胆量。高伏敬佩他是条汉子,也换上新缝制的圆领皂色袍子、头顶平式幞头,以示尊敬,表明诚心归顺的态度。平式幞头就是未塑形的乌纱,高伏的穿戴自有深意。今天,唐修忠以天子使者的身份,正式接纳高伏来归,从此尤溪纳入唐朝版图,设立县治,隶属福州。唐修忠为福建最高军事长官,随后,他建议朝廷在归顺大唐的边地实行军管,闽中地区设立中都督府管理区域内军政,尤溪县配置令、丞、簿、尉各一员。由此可见,在天宝年间以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尤溪县实际上属于军管区。
虽然高伏具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也看不到更遥远的过去,穿越不了时空阻隔。其实,早在先秦时期闽地亦非蛮獠之属,只是历史开了一个玩笑,让这个顽皮的孩子遗失在大人的视野之外,暂时脱离了监管。“闽”最早见于《周礼》,《职方氏》篇记载的“七闽”当是指古闽族。这个先秦部落,到了周朝形成七个大部落,史称“七闽”。新石器时代,古闽族人在福建沿海和闽江流域发展出昙石山文化和黄土仑文化。大约在中原的商代,古闽族人已进入到青铜器时代,并从事渔猎和原始农业,蛇则是他们崇拜的图腾。至今,在福建许多地方,还能看到大量蛇崇拜印记,如闽江之滨的南平樟湖坂蛇王庙、尤溪县厚丰村蛇文化节等等。
公元前334年,即周显王三十五年,楚威王打败越王勾践七世孙无疆,越国遗民纷纷逃难入闽,外来的古于越族与古闽族经过长期交流,逐渐融合为闽越族。无疆被灭国一百多年后的战国末年,越王后裔无诸创立闽越国,自立为闽越王,后受刘邦追封。
淮南王刘安说:“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闽越国地理条件恶劣,制约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闽北、闽西北“地广人稀”,“民食渔稻,以渔猎山伐为业”, 农业生产长期处于落后局面,“或火耕而水耨”,栽培方式粗放,产量低。手工业方面,除了冶铸业等少数行业较发达,总体水平不高。在闽北闽越王城发掘过程中,从未出土过哪怕一枚半枚的古钱币,以此推断,闽越国即便到了后期,还处于以物易物的落后阶段。福建青铜时代的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的社会发展水平,停留在原始社会后期向奴隶制过度的经济形态。闽越国国力十分薄弱,大小头领均有属于自己的部属和领地,争权夺利,极大地削弱了原本就不强壮的体魄。公元前135年,闽越国进击南越,汉武帝出兵相救,余善趁机杀死哥哥闽越王,夺取政权,被汉王朝封为东越王。闽越国后期分裂出东越与越繇两个政权。自闽越王无诸死后,闽越人对汉王朝极不尊重,不但长期拒绝向汉王朝称臣纳贡,而且时有挑衅举动,还与汉王朝一些不安分的藩国暗通款曲。吴王刘濞叛乱失败后,太子驹逃到闽越国得到庇护,躲避汉王朝的通缉。收留叛王之子,与叛乱无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先祖勾践当年的霸业,一直是闽越人挥之不去的梦想,“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占领已经向中央王朝归顺的东瓯人故地。闽越国根本不把汉王朝放在眼里,侵犯周边小国,无礼取闹,激怒了汉武帝。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得出“闽越悍,数反复”的结论,决定举兵讨伐,永绝后患。东越王余善不敌汉军,在闽北战败后逃到福州一带,被越繇王居股所杀。至此,闽越国灭亡,立国九十二年。汉武帝平定闽越后,大多数闽越人被迁往江淮地区,使福建历史出现了数百年空白。
闽地就这样被“南蛮”了。高伏部落属于少数没有被移民的闽越国遗民,成为“南蛮子”。闽越国已经灭亡八百五十年,再往上追溯,高伏部落到底是古于越族,还是古闽族,作为酋长的高伏眼前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障。八百五十年,这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啊!高伏部落在尤溪流域蛮荒之地,经历过怎样艰辛的繁衍生息,居然无从考证。今天,我们对高伏的身世与一千多年前他对自己的来处一样感到虚无飘渺,因为他只是一个部落酋长,与草民无二。但唐修忠不一样,身为朝廷命官,鸣锣开道而来,来路清晰,一头连着长安,另一头是福建、是尤溪。官与民历来不在一个台面上对话。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对尤溪来说,就是从蛮荒走出来,有了靠近那张台面的机会,如果运气好,山民的疾苦声也许可以上达天听,所以,这是一座里程碑。它能够矗立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除了张九龄、唐修忠勇于开疆拓土之举,以及高伏在关键时候睿智果决的表现因素外,主要是有赖于开元盛世。福建在开元年间设立的县治就有晋江、宁化、尤溪,以及析侯官县部分新置古田县。
此时,唐朝已建立百余年,北边相对稳定。自魏晋之后,中原汉民大批入闽,中国社会重心逐渐南移,历代中央王朝较为重视对南疆的经营,大唐也不例外。开元二十一年(733年),为了加强边防,朝廷决定增设福建经略使,与福州都督府并列,由福州别驾唐修忠兼任经略使。经略使为边防军事长官,多由节度使兼任,可见唐修忠很有来头。他出生在一个当官专业户家庭,父亲唐休璟是位名将、当过宰相,逝世后追赠荆州大都督。高祖唐规是北周骠骑大将军,曾祖父唐世宗、祖父唐谐都是县令。大哥唐先慎,任陈州刺史;二哥唐先择,任右金吾将军。虽然,父亲此刻已经离开人世二十个年头,但并不影响他出任福建经略使,后来四弟唐修孝和五弟唐履直也在宦海畅游,一个任南郑县尉,一个任太原府司录参军。家庭背景决定了一个人了必然要成就一番功业,他显赫的身世,足以吓唬住高伏。更何况此时大唐在北疆连战连捷,设立福建经略使当年,都山之战击败契丹;开元二十五年,发起青海西之战袭击吐蕃;次年又发动盐泉城之战攻击吐蕃;开元二十七年,发兵进攻西域诸部……唐修忠政治观念强,谙熟当官潜规则,也善于治理边疆。在此一百年前,廖轮将军率部入闽征剿“南蛮”,他的儿子廖董钊、外甥杨胥马率部留居泰宁,屯垦立业;七十年前陈政、陈元光父子率八千府兵数十姓入闽,不少人进入闽中及闽西北,来到尤溪流域,军民人口逐渐融合同化。最近百余年的快速汉化,使得古闽越文化痕迹淡化,天下大势趋于一统,相信高伏部落应该深有体会。甚至,高伏的父亲、祖父,可能见证过周边不少部落归附中央政权的先例。虽然说此地“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但绝不是“蛮夷之邦”、“化外之地”,因此,唐修忠对收服高伏胸有成竹,信心满满。
一切顺利,朝野欢呼。高伏抖擞精神,收拾旧山河,再出发。他急匆匆在翠帷山麓、青印溪畔搭盖衙门,换上崭新体面的服饰,升堂议政。跟班们也学会了打梆子,巡更维护治安,不时喊几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关窗,防偷防盗……这年夏天,李白写下了著名诗篇《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而尤溪人还不知道诗歌为何物,刚刚从漫漫长夜里睡醒,渐渐告别穴居,迎接曙光,学会造屋;慢慢改变以渔猎为主的生存方式,学会恳荒造田;并计划劈山开路,垒土筑城;可能还请了一位先生,教授子弟读书,因为中原地区科举制度已经推广了好几代人了……开元二十九年,尤溪开启了新纪元,一方面努力挖掘和继承闽越文化,另一方面,大胆打开山门,从抵制和被动接受客家文化的渗透,变成主动吸纳和融合中原先进文化,社会进入了全新的文明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