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雷公山(十首)
别惊动山顶,那片殷红的霞
让她渲染我梦中,无数次走过的森林
今晚,头枕雷公山
怀抱秋蝉的声部,在星辰下听夜莺啼柳绿
山岚像一幅帘,将山重水复
挡在视线之外,只听夜风在透明的游走
这是一个,注定难眠的静夜
天籁围拢来,我逃不出一只山鸟的鼻声
远处,瀑布跌落的声响成就了
今夜的断崖,山在远处,又近在咫尺
我知道,仰视成了今夜的一种常态
因为星星还醒着,苗寨已入寝
雷公山,也在半梦半醒之间
用薄雾一遍一遍,反复的擦洗自己
等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
才肯捧出自己——残酷的美来
走进巴拉河
走进巴拉河,除了疲惫的灵魂外
我什么也不带
我这渺小的人,在一条苗岭上的河流
也渺小的走过一次
我遇见的山风,在松涛里
反复翻阅一首杜牧的《江南春》
在巴拉河的景深里,睁眼能见
山的倒影,抬头可见苗寨的简历
水面上,风在低处飞行
鸟鸣滴水不漏,被山岚挡在视线之外
只有巴拉河深谙此道,从大山里
开出苗家少女心事的药方
锈娘
厢房里的油灯醒着,子时已过
村头那颗拐枣树上,月亮正入梦境
绣娘手中的山雀,还添最后一根羽毛
就会从一首古老的歌谣里飞出
眼蝶也快要起程了,还在等
一簇草丛和一朵即将怒放的野牡丹
苗寨高,枞林也高,云朵挂在树枝上
风雨桥不住风雨,只住一首飞歌
阳光倾泻下来,穿过绣娘的针眼
风雨桥上,山花与鸟鸣在光斑里不期而遇
抱紧山重水复,绣娘们
在一张土布上绘制,一部无字的书
打着枞膏的祖先,从中原走来
带着古老的记忆,酒和不羁的野性
堆雪
一群白马,穿过
钴蓝色的黑夜,停在我的木花窗前
湿漉漉的鬃毛上,沾满桃花
是谁,打捞起奢侈的记忆
借一朵桃花的粉红,用白色的箴言
堆出我的喑疾
此时,关于冷与洁白都不重要
我想堆一头憨厚的耕牛
和它长长的鼻声
堆我的侗寨,我的吊脚楼
堆风雨桥,堆侗姑娘手中的绣花针
堆一场悠扬的芦笙歌舞
我还想,堆我死去的父亲
堆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堆他
苦不堪言的一生……
直到把父亲的眼泪堆出来
春天断章
雨,下了一夜
泥土睁开眼,包庇一枝挑花
在夜里将诺言挂在春天的门环上
虚掩的门,有花朵一路盛开
南风中,桃花感动梨花
分娩出一场纷飞的雪
一些未成描摹的词语,花蕾闭口不谈
踢门进来,蝴蝶引出一阵雷声
衔泥的春燕,在春天的指尖上安慰
技头吐出的一抹挑红
只有山鸟还在春的入口,用带露的笔
频频抄袭——我的诗句
老家的黄昏
日下西山之后,有向晚的云
在天边搬运自己,除了静,还有黛色的山峦
流水和侗寨的简介
山鸟纷纷抖落最后的一缕余晖
隐入林间,一起归隐入林的,还有一条
指向不明的野径
蛐蛐开始一场歌咏,夜莺还想为一段惆怅
喋喋不休,只有清水江默默无闻
借着星辰赶路
黄昏下,被晚霞渲染的远山
离天空越来越近,黯下来的天色
被飞鸟依次放入田间
我喜欢这样的黄昏,喜欢老家黄昏下
散落在山腰吊脚楼里的灯火,喜欢
被山风送远了又拉回来的炊烟
一个人的家园
喝了一碗土酒之后,他眼里的雾
开始退去,言语中
他隐去了陡峭的山路,几亩薄田
隐去一条左腿的残疾
语气中,扬起的尘土,从一间吊脚楼
一直延伸至白水河
“西江的月",他望苍穹
“怎么这么圆呢?"他想起了自己的事
挺拔的额头上,犁出几道风雨
有时被山岚覆盖,有时种出几滴雨声
他告诉我:没有泪水
只有酒和一个人的家园
娘眼里消失的那一部分
透过窗玻璃,娘看楼下的人行道
芙蓉吐出的花瓣里,她看出了
一条山路的轮廓
荒凉的山岗上,遍野都是
不荒凉的野花——红的,白的,粉的……
和层层叠叠的新绿
江面上,波动着娘未曾开启的情窦
和船上晃动的鱼火,以及
壮家人悠长的号子
娘来自贵州的边地,十八岁前
她在都柳江上洗衣,放牛,在大山里弹
一把天琴的今生前世
短暂的沉默之后,娘的眼里
浮出消失的那一部分——
一条河流和江上一枚烧红的落日
父亲的额头
父亲的额头上,长着三条河流
一条没有汛期,只流淌着他
一个人的身世和几分薄田
一条是给我亲娘的
母亲走后,河床越来越宽广
流水越来越湍急,讯期无常
剩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是我的
因为河岸上刻有我的出生,姓氏,以及
离开故土的足迹
无名无姓的三条河流,无知流向
静静的流淌在父亲的额头上,有的时候
河水也会漫过河堤,变成带盐的汗水
许多年后,我把三条河流装订成册
放在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读,孤独时读
月光下去读,清明去读……
慢慢的,就读出涨潮的水来
——漫过我的河堤
下司古韵
有风,从远古深处赶来
打听着下司古镇蜿蜒的花石街,文昌阁
被清水江的波涛摇醒
蓝天下,圆头柳在河堤上
读一首初春的诗词,阳明书院也在江边
翻晒满腹经纶
一群仙女身着旗袍,走在花石街上
盘起的发髻入木三分
左撑油纸伞,右执宫庭扇,带花的木屐
踏响观音阁凝重的阶石
经过一座青石彻成的弓形石桥
夜幕降临,江上的一轮落日跟着渔船
向南横渡
此时,沿街的古居,客栈,古巷
被一首琵琶琴声一一唤醒
唯独吊脚楼前的雕花窗还在岁月中
为一段春花雪月闭紧窗棂
远山,起伏着黛色
沿河的吊脚楼在暮晚时分,纷纷伸出手
把翘檐前摆动的灯笼,依次的
——放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