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被一条河流牵引住的时候,就像胎儿与母体连结的生命脐带,你一生也剪不断。
“沿河走十三里有一棵大枫树,向右走六里就有一个芦笙堂,过了芦笙堂看到有一条宽阔的泥石马路,跟着马路往前走二十里就是县城了。”娘交待我的语气,如门前清水江的水舒缓而又弯曲。
我的家乡,是一个典型的民族村落,坐落在清水江的拐弯处,河边几棵高大的榕树总是常把倩影靠在河水上面。房屋为木质结构,是黔东南苗、侗民族典型的传统吊脚楼。寨中有鼓楼、风雨桥和采歌堂,民俗民风浓郁,房屋的窗都靠江,是我常依靠的地方,在那里可以俯视清水江的四季,还能远眺被秋风写意的层林尽染的山野和山顶上绚丽斑斓的火烧云。宛若撑起的舞台,见证着清水江潮起潮落的流水和春夏秋冬的更替。隔着夜幕和云雾,还能望见对岸杨家寨围河而坐的敦厚情景和几豆温煦的灯火。也能隐约听见从河谷里传来的天籁之音。
到了冬天,清水江像一锅烧热了的水,不停的冒着白气,雾气在江面随风的方向左右摇摆,似幻如梦,恍若人间仙境。这时候,山鸟的声音像被天然雾化过的一样,显得更加的清脆悦耳。两岸的村庄在腾起的水雾中宛如海市蜃楼一样忽隐忽现,仙景一般的迷离。序幕还远未开启,这只是大山扉页上一幅娓娓道来的序言。从江面往上看,山坡上的梯田被山岚遮挡着,忽隐忽现,像一个含羞的少女,需等一缕阳光前来润泽,才肯展露她的芳容。那一层一层,一行一行的梯田,犹如一首等待朗诵的诗行,待到金秋时节,在滔滔江水的伴奏下,尽情展示她的诗情画意。
那年,我就是这样,一路带着清水江的语境离开老家的。
从记事起,清水江就成了我的伙伴、知己。我了解她的脾性,她也知道我的乳名。
清水江全长459公里,一路披荆斩棘,途经都匀市、麻江县、凯里市、台江县、剑河县、锦屏县,在黔东南天柱县流出省境汇入湖南省境内的洞庭湖。一路大刀阔斧翻山越岭而来的清水江,一到我的家乡就放慢了脚步,像一个好久没来窜门的亲戚,打量着这里的每一寸山色。而河两岸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簇拥着热烈相迎。江面也会掏出明镜细细梳理河岸散落的苗寨和吊脚楼的简历,并把一首古老的飞歌荡漾开来,借一条入江的石板路连着山里的人家。河边的榕树下,浣衣的少女亮出歌喉,把顺风顺水的嗓子交给流水,给那些山谷里的山雀们,开一个好的兆头。
夜幕降临,夜晚的江面,像一幅深邃迷离的画卷。自然的宁静与点点渔火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如梦似幻。蛐蛐开始登场领唱,萤火虫纷纷提着灯笼走下山来,月光涂在江上,星星镶嵌进江里,宛如一块璀璨的宝石,闪耀着迷人的光芒。这时候,所有的山路都已归隐林间,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小船轻轻荡漾,渔火迷离。渔翁哼着号子用木桨在水面写着自己的心思,情到深处,小船就慢了下来。夜幕下,河面像一块摔碎的银镜,有些情节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让故事呈现出一种朦胧之美。比如,一段情事到了精彩处,只能含着去写,就像远山含着亭子,亭子只要露出飞檐就够了。此时,夜莺也在为一段惆怅开始喋喋不休,只有河岸的一颗苦楝树一动不动,陷进深深的回忆里。
离开星月塘,清水江带着芦花一路向东疾走。决意已定,覆水难收。到一个叫烂龙滩的地方一跃跳下30多米高的断崖,像一只下山的猛虎,怒吼着绝尘而去。两岸山势陡峭起来,慢慢开始收紧与我对话的流水,江面越来越难以预测,险象环生,留下大小不一的漩涡,披着一身的陡峭决然东去。摔下养我的村庄和被蝉虫唤醒的土地……。只有低飞的燕子衔着春风,去了又回。
记得小时候,村小学建在河边一块空地上,学校大门面朝清水江,江边有一处宽阔的河滩。春天的时候,河滩会被上涨的河水淹没,给野水鸭们造就一个宽广的舞台,这些水上的精灵,一会儿在岸边,一会蚱个蜢子游到河的中心露出头来,好像在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上绘制一幅江南的春色。到了秋天芦苇开花的时候,河滩又才从瘦下去的河床中走出来。像一个宏大的玩石博物馆,收藏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色彩纷呈的河石,这些石头经过大自然上千年的淘洗,标识着各自的来路和千奇百态纹理。它成了我儿时的游玩场所,陪我度过了天真快乐的儿童时光。学校是两栋两层木制的教学楼。那时的小学只有五年级。每当下午放学时,老师总会敲响吊在学校走廊一角的铁钟。放学的钟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拥出教室作鸟兽散,男同学雀跃着跑去河边捡拾薄而平滑的石块打水漂,女同学却在岸边采摘洁白的芦花,惹得芦苇花四处纷飞,像下了一场秋雪。只到太阳快走下望牛坡的时候同学们才悻悻离去。
当远山走近黛色,浩大的静默中,宽阔的江面被山风打磨成一块劣质的毛玻璃,让黄昏中的村庄和起伏的山峦辨不清自己的影子。被清水江说服了的苗岭,借着夜色在此开始了一场恢宏的表述,萤火、蛐蛐、夜莺纷纷登场。落日也将最后一摊红晕泼洒在江面上,艳丽而又迷人。而我,却在归鸟的叹息中慢慢站成一枚漆黑的断桩。
长大后,家乡离我越来越远,清水江的呼唤却越来越清晰。束缚我的缰绳也越勒越紧……。这是我的宿命。那里有我的来处,流淌着我的乳名、姓氏和亲娘的喊。
听祖辈们讲,清水江古时候还是重要的木材航运通道。由于清水江两岸盛产杉木,明代中后期随着木材采运的兴起,清水江中下游地区的木材贸易逐渐繁荣起来,随着木材贸易的发展,形成了独特的商业文化。清水江作为重要的水道,促进了木材的运输和交易,清代前期,木材贸易进一步繁荣,推动了清水江流域商品经济的发展,清水江流域生态环境良好,被称为“杉乡林海”,良好的生态环境是木商文化存在和发展的基础。清代中期以后,木材贸易的繁荣带来了财富,推动了交通建设和公共设施的建设,如学校、庙宇等。文书是木商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涉及土地买卖、房屋建造、财产典当等方面的契约文书,记录了当地人民的生活和历史。木商文化强调生态保护、礼法、诚信和和谐,这些理念在民间生活和建筑中得到了体现,形成了清水江独特的木商文化。
我依稀记得,每当落日将对面山坡涂抹成金色的时候,就会听到放木排汉子吼着放荡的号子从山谷里传来,那些想啊,念啊全在歌词里,在山谷久久的回荡。他们稔熟清水江的水性,每人驾驭着几十方木排,浩浩荡荡穿江而过。他们不仅是清水江上的马夫,也是清水江历史的书写者。他们披星戴月,手臂上的肌肉是大山隆起的曲线,古铜色肌肤是日月星辰赋予的色彩。
如今,当我带着一首诗歌再次走进母亲河,面朝澎湃的江水,我感慨自己老了,清水江长大了,江水像两岸的松涛一样翻滚着,诉说着。炊烟还是原来的炊烟,芦苇长出了又多又高的子孙,沿岸是一望无际的白。我在思考,这条大河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穿越苗岭的层层的阻隔,千转百回几百里,又经历了多少蹉跎岁月,悠悠文化,养育了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又是怎样在大山里,让苗、侗两个民族和睦相处,相依共荣,并孕育了本民族多姿多彩的历史文化。
当我脱下异乡的黄昏,走进我的故土,面对清水江,面对江面上浅淡腾起的水雾,我如何摁住眼眶里泛起的泪珠。立于江边慢慢聆听,可是怎么听,我也听不出她原来的口音。岁月的刀斧,没有砍倒房顶上的炊烟,却砍掉了我的青春与黑发。河风将我捏在手里,一遍遍练习飞针走线,伺机缝合我心里的暗疾。可是仍有些秘密被泄露出来,得知消息的飞鸟、流云、野鸭、白鹅随着江水的节奏晃动着。我的诗歌也随之铺展开来:
如果不是黄鹂亮出歌喉,不是
清水江边洁白的芦苇,不是
秋风吹落了蝉声,我放牧的苗岭边地
一定还在夏的景深里流连
当我握住丹桂第一缕花香
星空更高远了,月像刚刚洗过一样
站在秋天的开端处,远远的
望着一片伤感走下枝头
此时,我离深秋还需一些时日
只有到了中秋过后,我身处的南方
大地才开始有些隐痛
这个时候,可以把翅膀交给天空了
交给一个叫龙池的地方,那里有转弯的流水
让我回眸
夕阳西下,一缕余晖将我的身影无限拉长,一半放在芦苇花上,一半交给清水江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