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彬读小学三年级,小区有学校,不用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残疾的爷爷还是每天接送孙子上学放学。
小彬爷爷最近成了小区的明星了,一个不起眼的残疾老人突然一夜间被大家知晓了。
小彬爷爷右腿骨折了,公司一场劳动事故砸伤的。但他多半不用拐杖,而是坐一辆电动的轮椅在小区内行走。相比那些坐着手摇轮椅的老人,条件好多了。就像开车的,有人开上百万的宝马奔驰,有人开几万的小面包车。
学校大门外挤满了家长,路的两旁大多是小汽车;向小区内一侧开的小门,接孩子的家长大多是电动车。
秋天的下午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完全没有了夏天的火辣。道路两旁的桂花树花香飘溢,红枫叶浓得有些化不开,犹如画家在画布上随意涂抹的一大块颜料。树荫底下是三三俩俩的家长聚在一起兴奋地聊着天,或是交流着育儿的经验。有人流露出自豪而高傲的神情来,有人却是卑微地含着笑容,目视着别人的高谈阔论,偶尔恭维几句。
小彬的爷爷没有与这些人挤在一块儿,而是将电动轮椅停在了门口,眼睛注视着学校的门口。从他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中,明显可以看出岁月沧桑刻下的印痕。但从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中依然能窥测出年轻时的刚毅与坚强。
学校大门口此时也有个三十挂零的年轻女子,背依靠在墙角,双眼迷离地望着校内。和小彬爷爷一样,孤独地不与任何人交谈。
来接孩子的家长大多兴高彩烈,但唯独这俩人。一个是透出刚毅眼神的小彬爷爷,一个是依靠墙角眼神凝重而迷离的中年女子。
放学了,孩子们像是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一窝蜂似的飞了出来。家长们个个笑脸盈盈地跑上前去领了自家的孩子走了。
小彬走在最末,他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飞奔着出来。爷爷坐在轮椅上,他怕爷爷被人挤着。其他同学几乎走光了,他才从学校迴廊那头一路小跑了出来。爷爷微笑着向小彬挥挥手,大声地喊着小彬的名字。
小彬高兴地跑到爷爷的身边,将书包挂在爷爷轮椅把上。
“爷爷把电动按钮关了,我来推你。”
午后灿烂的阳光照在这爷孙俩的身上,身影越来越长,小彬推着轮椅向小区的公园走去。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放学后的小彬总会推着爷爷到公园去走走,晒晒太阳。
那风韵犹存的年轻女子,等到最后也没有接到一个学生,但她似乎很欣慰地走了。脸上带着一丝丝笑意。女子不是像其他家长那样每天来学校门口接人,大多是周末,或两周或一个月来一次,不是很固定。每次都是这般依靠在学校校门口的墙角旁,双眼迷离地望着校内。依然是每次都没有接到一个学生,但是看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那种平和中透出愉悦。
自从那次在学校门口偶然瞧见小彬的爷爷,于是我便有意无意地关注起了这位残疾老人。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这位骑着电动轮椅的老人。无论刮风下雨,一个人晚上来到楼下的垃圾桶翻找纸壳塑料瓶之类的东西。身着一件很旧的蓝色工装,看他很吃力的样子,用一只手撑着轮椅扶手,慢慢地单脚站立起来。眼睛扫视垃圾桶内是否有可捡之物,然后吃力地将需要的东西从里面翻出来,丢在地上。随后便又坐回轮椅,腰用力地弯下去,弯下去,将那废品折叠好放入挂在轮椅上的大袋子里。
天气晴朗时对于这个拾荒老人来说还好些,若遇刮风时便有些难了,风一吹,灰尘便会扬在脸上身上。老人还是那般淡然地坐在轮椅上用手轻轻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又骑着电动轮椅朝下一个垃圾桶驶去。有几次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老人照常出工,只不过身上多了一件塑料雨披而已。白天很少看见老人拾荒。好几次我想上去与老人聊一聊,但我还是忍住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还是别去打扰别人。
以前没有在意,因为小区里常有老人拾荒。有的老人会同我聊聊天,退休了跟儿女生活,拾荒是为了打发时间,顺便赚点零花钱。
可小彬的爷爷肯定不是这么回事。
爷爷每次去学校接小彬放学,着装是很整洁的,尽管有些旧。看来老爷子还是有讲究的,虽然身体残疾,还是不能给孙子丢面子。或许老人原本就是一个衣着讲究的人。
我一直很是奇怪,小彬的爸妈从来没有去接过孩子放学。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老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着两件事:一是接送孙子上学放学,二是捡些废纸壳、旧塑料瓶之类的东西换钱。
小区有好心的人,看着老爷子坐着轮椅来捡破烂,不免有些同情。于是常有人将不要的纸壳之类的东西故意留在傍晚时分来丢,或是直接给了他。老人也不说一个谢字,只是笑笑,那脸上挤出的笑容明显带些苦涩。
我是不明白,每次瞧见老爷子拾些破旧东西,心中便暗暗地骂起他的子女们来。正常的老年人在家闷的慌,出来拾些破烂玩意,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可以赚些零花钱,一举两得,这没什么可指责的。可老爷子是个残疾人呀。接个孙子不碍事,可这捡破烂的事真不应该让一个残疾老人干。而且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出来翻垃圾桶,这家庭难道穷成这样了吗?这儿女是真的不孝。有时想,这老爷子也真的想不开,儿子的福都享不到,难不成还能享孙子的福吗?天天这样接送。虽然学校在小区里面,接与不接没什么关系,学校到家顶多也就十分钟的路。
也许这就是中国老人。不管子女对自已如何不孝,抑或对子女有天大的不满。子孙子孙女一定是心肝宝贝,护着宠着。自已再苦再累,也要掏心掏肺地宠着他们,也不能苦着孙子孙女们。这也许就是坊间说得隔代亲吧。
老人虽然身残,但心底挺好。好几次我发现老人在捡到快递纸盒子时,总是慢慢地从口袋中掏出老花眼镜戴上,用手指使劲地划着纸盒子。为了弄清楚老人的这一举动是干嘛,我便将快递盒子亲自送到老人手上。老人依旧只是笑笑接过我的纸壳,四面转着看了一遍。然后又掏出老花眼镜,我刹时明白了,贴在纸盒上的快递单没有撕毁。上面有我个人的相关信息。老人笑着对我说:“下次记得撕了。”
日子就这样在秋风中,在落叶飘零的季节里打发了每个人的时间。不管你是老板还是打工的,是当官的还是平头百姓,是大人还是小孩。时间绝对不会因为你的高尚或是卑微多给你一点,或是扣除一些。
老人依旧日复一日地拾荒,接送孙子。从他的脸上你一定看不出悲与喜来。
那个年轻的妇女也时不时来一下学校,也依旧靠在校门口的旮旯边,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教室。
小彬爷爷最近在小区出名了,物业公司在宣传广告栏中贴出了社区对小彬爷爷表彰的大红喜报。还有被救小孩家长的感谢信。
事情发生在傍晚时分,天下着雨天。一个小学生打着伞低头慢悠悠地走着。突然从地下车库快速冲出一辆小车来,眼看就要撞上小孩了,这时小彬爷爷刚好在地下车库出口处的垃圾桶里翻捡纸壳之类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小彬爷爷使劲按下电动椅按钮,轮椅快速地冲了过去,小彬爷爷一把将小孩推到了路旁的草地上。小车终因刹车不及时,将小彬爷爷撞倒在地上。幸运的是小彬爷爷的电动轮椅帮他抵挡了一下,只是一点轻伤,并无大碍。在家休养了几天便又出来了。
于是,小彬爷爷在小区里得了雅号:“好人老张”。
渐渐地小区许多居民基本都认识小彬爷爷老张了。老张似乎一夜间性格也开朗了起来,见人也热情了,碰上见过几面的人也会主动打招呼了。小区里许多居民也有意无意间将纸壳、塑料瓶之类的废品留下来,看到小彬爷爷来时送下楼来给他。每天捡的废品也多了起来。
小彬放学时,爷爷照样远离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群,但大家一般都会热情地与他打个招呼。虽然没什么话说,老张还是会还人家一个热情的笑脸。有时也会唠上两句闲话。
时间久了,小区的居民大都知道了小彬一家的遭遇了。
原本小彬一家生活还挺殷实的。父亲是一个大货车司机,母亲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收入比一般家庭要高出些。爷爷奶奶和爸妈一共五口之家,其乐融融。小彬三岁那年爸爸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奶奶也在那年冬天摔了一跤,卧床半年后去世了。
自从奶奶去世后,爷爷狠心地将年轻的小彬妈妈赶走了。妈妈原本是要将小彬带走的,爷爷坚决不肯。说小彬是张家唯一的血脉,他就是捡破烂也要养大小彬。
小彬现在是不记得当年和妈妈的生离死别了。当年妈妈是跪在爷爷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央求爷爷让她留下来照顾他们爷孙俩。爷爷死也不答应。小彬很长一段时间吵着要妈妈,爷爷是天天含泪哄着哭闹的小孙子。
从此,老张真的干起了拾荒的活计。天气好的时候,孙子小彬也会跟他一起出来。
一晃七年过去了,小孙子也十岁了,读三年级了。
那天又是一个周末,爷爷没来接小彬。听说是感冒发烧了,躺在床上。靠在学校大门口墙角边的女人又来了。她用眼扫视了接孩子的人群,没有发现小彬爷爷。这时小彬出来了,她疯也似地冲进了学校,门卫拦也拦不住。
“小彬,小彬,你爷爷呐?”
小彬一脸蒙圈,他不认识面前这个阿姨。虽然见到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爷爷生病了”。
“看过医生了”。
“我跟你回去,帮你一起照顾一下爷爷好吗?”年轻女人脸色明显凝重了许多。
“不用了,我回去熬点粥给爷爷吃就行了,爷爷好多了”。
“别跟着我,爷爷说了,别跟陌生人说话,别跟陌生人一起走”。
女人没有继续跟着小彬,只是远远地望着在夕阳下渐行渐远的孩子,蹲在路边,轻声地哭泣着。
“孩子,我是你妈妈呀,妈……”。
小彬的影子在夕阳下越来越长,直至慢慢地消失在高楼之间。
2020年10月
作者:严忠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