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是谈起那个女人,心中总会掀起一番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我瘫坐在沙发椅上,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没错,是她。”我沉寂许久的心开始了跳动,整个人都跟着眼前这个女人的出现而兴奋起来,她礼貌地伸出了右手,脸上带着些羞涩地说道:“你好,我叫楚琳。”
我努力睁大了双眼,扯了扯卷皱的西装,想着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不少,因为这场面试格外重要。我弯了弯腰,微笑着和她握手,眼睛看着她那双富有灵魂的眸子,纯真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装饰。我顿了一下子,肚子的墨水被卡在了嗓子眼,于是深吸一口气,才算恢复了平静。我半转过身,扬了扬嘴角,带点领导的架子,戏谑地说道:“你不用介绍自己,因为昨天我们在咖啡馆里见过,还聊过很多,对吧?”
我松开手,重新坐回椅子上,又悄悄地瞅了她一眼。见她会心一笑,这倒还正合我意,便继续说道:“我给了你名片,没想到今天就来了,看来说明你已经想好了,小姑娘。”
她看了看我的茶杯,捂住嘴发笑,转了转眼珠子,说了一点场面话:“嗯,文琳的社长看得起我,那我怎么敢怠慢了呢?”随后嘟了嘟嘴,又向我打趣道:“你也没多大啊,只比我大一岁,就叫我小姑娘,坐在这倒还挺像个老领导的。”
我强掩着内心的欢喜,面无表情,沉默了片刻。她的笑容逐渐凝固,连忙解释道:“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么年轻,就将自己一手创办的文琳做得这么好,肯定是很厉害的,嗯……确实很厉害。”
见她想入非非,我又轻轻笑了笑,开口说道:“嗯,你去审核部吧,正好你的小说写得不错,以后写出名头来也给文琳带来点名气,财务会给你开每个月的工资。”她立即信誓旦旦地说到:“好的,我肯定好好干。”楚琳举起手来向我发誓,颇有些孩子气,但看上去属实幼稚得可爱,但也许对于热衷创作的人来说,少些机械或者城府也许才是灵感源源不断的根本吧。
我并不是一个正经的文人,总喜欢打量女人的身材和长相。单从外表上看去,楚琳就透露着天真可爱的灵性,而在内涵的层面上,她也绝对是一位无比纯真的少女,这我在昨天和她的闲聊中就感受到了。我套着睡衣悠哉游哉地去了楼下的咖啡馆,在前台等待咖啡制作的时侯,四处一望,便被一个楚楚动人的短发小姑娘给迷住了眼,她正好也看向了我,手里拿了杯咖啡,桌上放着一只毕加索钢笔和一叠白纸。我对自己的颜值并不自信,可能穿着上的随意,吸引了她的兴趣,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回敬了一个笑容。咖啡做好后,我主动坐到了她的对面,想了几句搭讪的话术,便成功地和她聊起天来。她指了指桌上的稿纸,告诉我她想写一个小女孩命运多舛的故事,以及背后的原因——她认为自己过得并不好。
我也喜欢写悲情的小说,于是很快和她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聊到一个人的悲惨命运时,她都非常的激动,这展现在她的行为上,手舞足蹈的样子确实看出来她有着那异于常人的创作天赋。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个微弱的表情,都能引起我心中那早已被埋没的文学的共鸣。聊天的过程轻松又奇妙,她给我介绍起了她的一些情况。原来楚琳来自于农村,毕业于一所211大学,据她所说,到现在都还未遇见合适她的工作。多嘴的我又问起了她家里的情况,她支支吾吾地说了许多。我知道我不该过问别人的私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听完了她遮遮掩掩的陈述,对,她的妹妹生病去世了,还有她的母亲也是一样的。
在我的创作过程中,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有着这样子的遭遇肯定并不算新鲜,但现实的残酷总能激起我的怜悯之心。她给我看了她的手稿,上面写着一段歪歪斜斜的话:
从昨天到现在,半个白面馒头是我唯一吃过的食物,那还是一个年轻小哥给的,他是包子店的伙计,负责帮老板卖包子和馒头。小哥人长得帅,心也好,我在街上饿得不行,便哀求他给口饭吃,他悄悄给我掰了半个馒头,但却被眼尖的老板看见了。老板气汹汹地冲出来,给了他一巴掌,还臭骂我是一个要饭的婊子,说妓院的床才是我工作的地方。小哥低头不敢说话,而我惊慌失措地跑开了,可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妈妈死了,妹妹死了,终日酗酒的爸爸也不让我待在家里,我才15岁的年纪,连工厂的地儿也找不到。
我看得心里发颤,抬起头来,挤出一个微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从自己或者朋友的经历中去寻找小说的灵感的吗?”说完,我当即就后悔了。楚琳的眼睛飘忽不定,神色多有些不自然,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哦,没有。”她有些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脸已烧得滚烫。
我连忙想弥补一下,又去前台叫了两杯咖啡,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脸色已经恢复正常。我将一杯咖啡放在她的面前,她随即看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附带了一声“谢谢”。
再往下面看,页底另起了一行话:
在时代的幽谷深处,只有绝望和丑恶滋养着生命,无尽的淤泥里埋藏着的是优秀的思想。
“你写得真不错。”我抬起头来时,发现楚琳喝着咖啡,灵动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面对我的赞扬,她似乎早就有些准备,小嘴泯了一口咖啡,又给我使了一个眼神,才略带羞涩地回应:“嗯,谢谢你的赞扬。但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以前还有很多人这么评价过我。”我被这有趣的回答给逗笑了。又一个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你为什么写小说?但我并没有急于将这个问题甩出口,毕竟写小说的原因永远是模糊的,而且我从她稚嫩的脸蛋上似乎看出了光来,不知道我是否也有着对文学如此的热爱。
后来啊,她又给我讲起了她之前在一家公司里面的状况,有着不错的待遇,我诚心为她感到高兴,但为什么辞职的原因,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不好意思追问。她又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递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和介绍“文琳社长”。然后我告诉她:“期待你加入我们,小姑娘。”
不像我年纪轻轻就城府极深,楚琳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她先是看上去很惊讶,随后喜悦又洋溢于脸上的笑容。她开始了对我的夸赞:“原来你是个这么厉害的人啊!”我承认我的脑子通常是生了好几层锈迹的,但此刻似乎被磨光了一点:“嗯,谢谢你的赞扬。但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以前还有很多人这么评价过我。”我们两个心领神会地嬉笑,整个聊天的过程在欢娱的氛围下结束了,她也接受了我的邀请。
二
办公桌的电脑打开着,许久都没有收到月报。一旁放着几叠稿纸,那是我即将着墨的载体,还有一杯咖啡与我相伴。沙发椅是我的舒适地,我微眯着眼,寻找着创作的灵感。突然有人在门外嚷嚷,成熟富有磁性的声音打断了这美好的宁静。那人应该是是审核部部长,她蹬着高跟鞋发出令人讨厌的杂音,开始向其他人抱怨:“那个叫楚琳的小姑娘,从进部门的一个月以来就从来没有完成过我分配给她的任务,这个月的月刊,都搁置一周了。”
紧接是一个男人在说话,开始安慰她:“你也别太生气,楚琳是社长招进来的,社长肯定有他的意图和目的的。”男人的声音比较小,听了许久才辨认出他是数编部的部长。
“我真不知道社长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把一个绣花枕头给招进来。月刊被耽误了,后果我们都清楚。我一直催了楚琳半个月,她都还有太多的稿件没完成,这人就是思想和态度出了问题。”
“好了,好了。你这么大声,全被社长听见了。我看楚琳平时待人温柔,做起事来也挺有条理的,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我们好不容易做起来的文琳可不能因为入职才一个月的小姑娘弄出多大的损失来。”
“好了,别这样,这个月没出月刊,我也没办法整理数据做月报发给社长和副社长的。先看看他们两人怎么说吧。”
我听得心里打楞,甚至于对自己一个月前的做法表示怀疑——我确实缺少对楚琳各方面的了解。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楚琳并没有告诉我她上次离职的原因。这不仅让我有些后悔没有去问个清楚,毕竟如果没把报刊做好,我们很可能面临被淘汰的风险。职场不像文学,没有那么浪漫。
外面的争闹声突然停了下来,办公室重新回到了宁静,而角落里的千万只夏蝉开始了鸣叫。不一会儿,有人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走进来的女人是副社长,她穿着宽松的休闲上衣,蓝色牛仔裤,还有一双名牌运动鞋。她对我笑了一下,没有楚琳的天真和浪漫,嘴角里面藏着风雨以及即将到来的轰鸣雷电,其中也不乏成熟女人的作风。
副社长摆了摆双手,和我说道:“我看你最近挺悠闲的,社长。不只是你,你看我穿得衣服,说明最近也挺悠闲的。”
她张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来证明她所说的正确性。后又向我走来,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翘起右腿,开始了她的兴师问罪:“虽然你是社长,但文琳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对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端正地坐起身来,埋着脑袋,又点了点头,回答道:“肯定的。”
副社长听后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握着门把手:“我马上安排其他人,争取今天就把月刊做出来,关于楚琳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决不插手。”我又听见她笑了一下,随后便开门离开了。
她的强硬态度让我倍感不适,但我却毫无理由去反抗。我在纠结着,不停地纠结着,甚至于想到了:难道我的心里,为楚琳埋下了一颗不纯净的种子?我不愿在想下去,因为这肯定想不出个结果来。
再三思索下,我拨通了楚琳的电话,问道:“楚琳,我们能聊一聊吗?”电话那头是许久的沉默,然后是她带着抽泣地回了一声:“嗯。”
天气阴沉沉的,乌云慢慢聚集在我的头顶之上,我带了雨伞,可迟迟不见雨。和楚琳约定的地方在上次的咖啡馆,一个多月前,我们便是在那里认识的。我穿着纯黑的西装,细小的脖子上打着浅色的领带,走路时挺直了腰,希望表现得更为成熟一点。
我走了进去,望向上次的那个小桌,突然有些欣喜,楚琳正坐在那里,没有喝咖啡,只是转动着手里的毕加索在那里一个人发呆。我来到台前,点了两杯咖啡,她看见了我。我露出初次遇见她的微笑,可等来的却是她惆怅不已的面孔。心中有些失落,我还是端着咖啡来到了上次的座位,一杯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社长,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话里听不出来愧疚,只有比咖啡还苦的无奈。
我想说些笑话,但只会写字的脑子,想到底都想不出来什么花花肠子。“你没有必要叫我社长,这样显得我们特别地疏远,我和社里的人都是很亲近的。”
楚琳把我的话晾在了一旁,双手蒙着脸小声哭泣:“对不起,你是不是认为我特别无能,我根本做不好这些事,他们似乎很不欢迎我。”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看着窗上缓缓下落的雨点,难受藏在了不为人知的暗处。心里面反复咀嚼了许多关乎世俗的道理,本想一一讲给她听,可总不知如何下口,因为我也不是很明白。如果我是楚琳,大概也会遇见同样的窘境,但很幸运,我是文琳的社长,没人会对我有太多的责备。她哭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副社长来找过我,她给我讲了很多的道理,又似乎在怪我。”过了一会儿她又缓缓说道:“有人还在议论,说你是见我长得漂亮,才选我进来的。”
听见这句话,我似乎感受到了一千把白刃在切割我的心脏。我当即反驳到:“不可能,楚琳。”
“那为什么你会让我一个新人进去呢?”她含着通红的泪眼死死地盯着我。我心里有些惊恐,因为实在想不到太好的答案,而想到的理由又如此幼稚,诸如:我就觉得你天真善良,虽然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我并不想透露自己的轻率与天真。我依旧保持着沉默,气氛此时变得如此压抑。
楚琳将咖啡推到了我的面前,留下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发楞。我再一次怀疑起自己,悔恨着自己之前的做法。一切的不快都是由我引起的,我将怜悯肆意散放。楚琳是一个没有世俗观念的孩子,可为何没人愿意像我一样去接受她,无视她的缺点。如果文琳的创立,单纯是为了赚钱,是一昧地为了追求成果的话,那看来是我被污染了。
三
我回到了办公室,电脑上显示着未读的月刊。副社长走了进来,问道:“社长,楚琳呢?”我带着些愤怒瞟了她一眼,她朝着我冷笑。
“看得出来,那个女孩没什么能力。”副社长带着些讥讽在我面前讲到。“那你觉得我呢?副社长。”我轻轻一笑,反讽地问道。
她回了一句;“也就那样。”我不禁有些绝望,没想到当初那个陪我一起奋斗的人,竟也会在此刻嘲弄到我。她又补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像楚琳一样天真幼稚。”后便摔门而去。
我崩溃地躺在沙发椅上,回想着这有关的一切,想起了当时那群幼稚的孩童。我们因为共同的爱好聚在一起,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我向他们提议创立一个文学社。那时候拥有的热情绝不像现在这般低迷,我们一拍即合,有模有样地开始筹建。多少冷眼,多少诋毁在那时都挡不住怀揣梦想的孩童,从网络到现实,每一步落下的脚印都来之不易。
很多骗子打着图片设计的旗号与我联系,我也上过几次当,先将社里面的钱付给了他们。后来得知被骗,我不知到有何脸面去和他们解释,而副社长总是会安慰我,告诉我下一次小心。但我并不像我的朋友们,善于总结经验,有些跟头栽了一次,他们便不会再犯。可若换作是我,就算在上面吃个七八次亏,依然不会长半点记性。
不是每个人永远都会保持着最初的淳朴来面对这个炎凉不定的世界,能遇见他们何尝不是我的幸运,他们陪我走到了现在,可我已快便认不出他们的影子来。我收获了名利,但这名利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失去了他们,失去了自己。我想去寻找这份诚挚的人心,可现实却将我击倒在岁月的变化之后。
我哭的涕泗横流,好比一个孩子需要有人来照顾。我拿出一直以来使用的毕加索钢笔,在一张张白纸上疯狂描绘着心中的情绪,想分享,却找不到一个人能有兴趣来看我写的故事。
此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有着不好的预感,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着实让人难受。终于我还是等来了那一天。几年后,最后一期月刊发到了我的电脑上,于此同时,他们向我递来辞职信。除了副社长,其他的人全都来到我的办公室。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我。痛苦纠缠着我,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里多少的苦楚,想向他们倾泻,但没人愿意再听。我憋出笑意,问他们:“我真的不适合作为领导人吗?”
没人说话,他们沉默着。文编部部长还是打破了这该死的气氛,但也只有简单两个字“不是”。我穿着整齐的西装,走到窗边,将手背在后面,凝望着远处的平川,同时等待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无声的大楼里。外面马路上的汽车疯狂地按着喇叭。
我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行走,任由狂风吹打。不知不觉来到了那个咖啡馆外,我朝里面张望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点了杯咖啡,又坐到了那个小桌子上,不久,我又哭了起来,慢慢地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梦里,有人推了推我的手臂,将我叫醒。睁开眼,便又开始兴奋起来,那人正是楚琳。此刻已经是晚上,咖啡馆的灯光昏暗,伴着月光,我看见她留了及腰的长发,没有留下任何的孩子气,但一如既往的,是那依旧灿烂的笑容。我回以微笑,看见她手里的两杯咖啡,一杯放在了我的面前,还向我打趣到:“怎么了,社长?喝个咖啡居然还能睡着。”
“别叫我社长,以后啊,不是了。”
楚琳一脸疑惑,问道:“怎么了。”我并没有解释,只是露出一个笑容,把她的话晾在了一边,问起了这几年关于她的情况。之后的气氛便是像初次见面那般欢快,我的心情也在和她的交谈中高兴起来,仿佛一切的悲痛都是过往云烟。
她又问起了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邀请我进去呢?”
“因为我们两个本就是一个模子,一个悲情的小说家。”我举起咖啡与她碰杯,两人相视一笑,以为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