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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顶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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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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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孤旅

老友阿祥爱讲故事,特别爱讲民间义举善行、悲欢离合,也讲风月趣事。我也特别爱听老友阿祥讲故事。因为他讲的故事总让你百感丛生,且经久难忘。

那是2020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在云水镇龙凤茶楼三楼吉祥厅窗前,老友阿祥一边和我喝茶,一边对着滚滚西下的夕阳为讲述了如下的一则故事:

凛冽的寒风中,王国富老人登上路旁的一个由建筑渣土垒成的土堆顶端,竭尽目力向远方望去:暮霭已经在天际游荡,所有的村庄、树林、河流、道路都不甚明朗。他揉了揉眼睛,终于在一条新修的村道上找到了那两个向远方行走的女人。一个身材瘦小、头发灰白,年已花甲;一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已达耄耋之年。当然,这只是他的意象,眼前所见不过是两个熟悉的的身影。他盯着那两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不敢眨一下眼睛,直到她们越走越小,越走越模糊,最后走成一个黑点,一直走进那血红的圆拱似的正在下山的夕阳中去,这才长叹一声,止不住老泪纵横。

王国富老人是四二年就参加“模范班”打日本鬼子,官至副县级的离休老干部。虽然他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但身板硬朗、精神健旺、耳聪目明、思维灵活,常令一些六七十岁的人自叹不如。当今的人们都说健康就是福。凡是认识王国富老人的人,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您老好福啊!”可是,每当听到这句话,王国富老人的心里就涟漪般地泛起阵阵凄凉。

读者朋友们,你们一定要问,离休金高达每月七八千的他还有什么不遂心的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他的儿女们说起啊!

他一共育有四子二女。儿女们成家以后,他一直和老伴在半边生活。两位老人历尽沧桑,感情弥坚,进进出出都是成双捉对,一天到晚幸福感总是满满的,直觉日子过得快,巴不得一天拿成十天过啊!可是自从去年老伴儿死了以后,王国富老人立刻感到什么样的生活叫做没有意思。整天一个人孤嘴孤摸的,没有个说可心话的人儿,这种凄凉实在不是他能够忍受的。于是他就去对大儿子说:“儿啊,你妈死了。我一个人在半边,成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们两个人也都退休了,我搬过来和你们一起住,爷儿们说说话、下下棋、打打牌什么的,也热闹些。”

他的大儿子、大儿媳都是退休的政府机关干部,育有二子一女,子女又有子女,长孙已读中学。一听这话,大媳妇笑道:“老太爷能想呢!您没事,又以为我们没事。”

大儿子立刻叫起来说:“你也不睁开眼睛来看看,我们一天到晚的事情还做不过来呢!那里有空子和你玩?我能像你当年那个样子,看着孙子上学来回跑没人接,就和没看见一样。”

嗨,他满以为大儿子会欢迎他的,没指望儿子还记着他当年没接送孙子上学的事,嘴一张就是一口闭门羹。见大儿子两口子一个气恨恨地,一个不冷不热地笑着,他嘴上不敢说,却在心里辩白道:“其实我那也是为孙子好啊!要成人、成才,就得经风雨见世面嘛!那不过才来去跑点路,算得了什么?不是我,你们能教育得出来这样好的儿子?看你们现在把个孙子这样惯法子,能惯出人来?能惯到北大去?”

带着一肚子气,他又去找老二。老二经商,开了个不大不小的超市,是一个成功的小老板。他对老二说:“老二啊,你大哥真不像话。他也退休了,我想和他一起住,爷儿们好唠嗑唠嗑,混混这清凉的日子,他一口咬白痕子不同意。我到你这里来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我们说说话儿热闹热闹。”

老二一听笑道:“爸啊,我一天到晚都在店里。您这么大年纪,不管朝我店里那个地方一坐,痴不痴乖不乖的,像什么?那些年轻的妇女、姑娘们,爱漂亮、爱打扮的小伙子们,还不全被您吓跑了?您若蹲在我的家里吧,我们都在店里,还不是和在您自己的屋子里一样?爸,您就让我安安顿顿的再做几年生意吧!我可不像您,活到一千岁有退休金,吃穿玩乐什么都不愁啊!我是属鸡的,一爪子不刨不得过啊!”

“你这伢子,”王国富愣了愣说,“你怎么连老爸子也蒙骗起来了?现在谁没有退休金啊?再说,你的生意,就是从今往后不做了,那银行里的存款也够你用两辈子啊!不要以为老爸是傻子,不知道。”

“哎哟歪,亏您想得到。我那几个养老金和您的比,简直就是个‘没’字。就是我在银行里存了几个钱,如今天天贬值,到最后也算没钱了。过去白菜二分钱一斤,现在两块是不是?也就是一百块只当一分钱。这是过去,往后还不知道要贬到什么程度呢!亏您还想着我那几个钱,我自己得把它忘了。”

这老二不愧是做生意的,会说啊!没办法,他只好又去找老三。

老三夫妻两个都是中学教师。一听老爸子说要住到自己的家里来,立刻不高兴地说:“老爸,您也不为我们想想,我们两个人教的都是毕业班,工作有多忙?晚上还有头二十个学生要辅导。最近上边查得又紧,不得不转移到学生的家里去打游击,来去要跑几十分钟的路呢!哪里有人在家里陪您。住到我们这里来和住在您自己那里有区别吗?”

“这有偿家教,你不搞就不能过吗?你不要辅导了!工资不够用,爸再贴你点。爸日里就四处跑跑,你晚上回来和爸玩玩。”

老三瞥了他一眼说:“您想得倒美!可惜,如今这家教啊,想不搞难,想不要钱也难。你不搞吧,除非你所教的科目没得人能及你,否则,领导这一关你就过不了。即使你永远是第一吧,你不搞,别人都搞,人家对你放心吗?再说家长这边吧,你能让每个孩子都考第一名吗?如今是竞争啊,第二名都不行,一定要打倒第一名啊!家长让你吗?钱朝你手里塞啊!”

“难道校长就不过问这事吗?任你们王二麻?”他有点惊讶。

“你老糊涂了!只要拿住老鼠就是好猫,您懂吗?校长只管实绩!张三、李四、王二麻……,大家都有实绩,他就有实绩。实绩好,他才能受表彰、升职,直至提干。今年暑假,他不照样把全校前二百名的毕业班学生送到距离学校几公里以外的社会家教机构去,让老师们到那里去辅导吗?家长们还不是欢天喜地的把票子掏出来?”老三说这话时很有点知识分子的高傲。

“他就不怕人举报?”老人似乎得了理,正气凛然。

“举报?举报谁?举报校长吗?校长一推六二五:‘我们放假啦!那是家长们的事。’你举报老师吗?老师脑壳上没字。即使有人去查了,辅导机构的老板会说,那是他们从社会上招聘的老师。没有哪条法规不让社会辅导机构招聘老师和招收学生,也没有哪条法规不让家长送孩子到社会辅导机构去接受辅导。就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查,因为县与县之间,市与市之间都要进行竞争。只要在竞争中取胜,怎么办都行。如今办事,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您知道吗?”

“你这小子又说瞎话了!你刚才不是说,上面查得紧,到学生家去打游击的吗?”王国富老人满以为抓住了三儿子的把柄。

三儿子却微微一笑说:“是啊,是去打游击啊!那不过是为了防备万一,怕平时不介意得罪了不知尿屎的小人。在这个家教舞台上,谁一旦被人抓住了真凭实据,顶头发难,让领导为难,谁就只能做掩护他人的牺牲品了。”

“呵呵,”王国富老人一声冷笑道:“如今跷蹊了!举报不法者到变成小人了。失去师德、鱼肉学生者反是正人君子?”

“爸,这些话,你和儿子说说没有关系;和别人,你可千万不要说。”老三板起了脸说。

“怎么?难道,还有人打我嘴巴?”老人戏谑地一笑。

三儿子也世故地一笑道:“没人打您的嘴巴,不过会让您过得很难受!”

老人瞪了瞪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明天我就去举报,倒看能叫我怎么难受法子!”

老三笑起来说:“您去举报吗?您举报谁?举报我和您的儿媳?你把我们的饭碗都端了,心里乐哉吗?那我可就更没有时间陪您了,恐怕,连谈这席话的时间都难得呢!”

无语,王国富老人触了一鼻子灰从三儿子那里回来。他本想就此算了,可是又一想:小儿子两口子都是医生。孙子虽然结了婚,孙女也出了嫁,但是还都没有生孩子,只剩下四个大人过日子,耍麻得很。多我这个老头子,看来没问题。于是,他又忐忐忑忑地走进了小儿子的家。

这一次他没有直说,转了半天圈子才带着难意说:“小咋,我老了,你妈又不在。一个人在半边,实在有很多不便。你那三个哥哥各有各的难处。你们既年轻,暂时又没有孙子拖累。我也是过一年是一年的人了,想搬到你们这里来……”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小儿子就张嘴说:“也亏得您想的起来说。我们没有孙子拖累,您的孙媳妇马上不就要坐月子了么?再说,我们做的这桩事情,那医院里什么病人没有!天天进去出来的,哪里能做得到那么清爽?您这么大年纪了,抵抗力差,今天沾上个这样,明天沾上个那样的,我们就为您看病不工作不喽!”

一席话把个老人家噎得白眼直翻。可是他不甘心,咬咬牙,恨恨地在心里说:“你们这四个白眼狼我就算是白养了,好在还有两个女儿呢!不是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吗?我这就找女儿去!”

老人的大女儿是个蒸包子的。因其从小读书没长进,初中毕业后老人就托人让她到棉纺织厂工作,丈夫也是厂里的一个小头头。那时,是国企啊!夫妻俩虽然都不能算是领导,但都是管理人员,仗着老头子的灵神还在,那前途是不可限量啊!所以很过了一段蛮风光的日子。后来,厂子倒闭了,夫妻俩就蒸起了包子。

大女儿一见老人来了,赶忙迎进门。她不管爸呀长爸呀短的,只顾把肉包、萝卜包、青菜包、雪菜包、马菜包、豆沙包、豆腐包……,长的、圆的、花的……,拾了一大盘子放到老人面前,就又赶急赶忙的卖她的包子去了。两口子又是包又是卖的,放学的时候到了,又要去一个人到远在城郊的中学去接孩子,忙得连一句话也顾不得和他说。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老人才好不容易得着个机会,吞吞吐吐地提出这个问题。

女婿听了只是笑。

女儿却说:“爸,什么话你都别说。今天你坐在这儿,难道没看到我们忙成了什么样子?有空和您喝口茶,还是有空和您拉句呱?再说,我这房屋又窄逼,只有娟儿的书房里还能搁张床。但娟儿今年高二了,会考在即,学习挺紧张的。每天晚上要熬到两三点才能完成作业。您朝那里一睡,不谈影响不影响她的学习,您也睡不着啊!”

听大女儿这么一说,王国富老人顿时愣住了。原来他忘了外孙女备战高考的事了。无奈,王国富老人怏怏地离开了大女儿的家,只剩小女儿那一条路可走了。

小女儿是个交警,老人的至爱,一出娘胎老人就对她疼爱有加。何况老人又认为交警是个最繁忙最辛苦的职业,从心坎里讲,他并不想让小女儿照料他的晚年生活。然而现在,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在半边过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小女儿。

小女儿并不在县城居住。她的家安在距此七八十公里远的市府所在的城市里。见老爸来了,一句话没说,就专门调休了两天假陪他。又是逛公园又是下馆子的,凡是本城好吃好喝好玩的地方都带他去了。这倒使他既不好意思张嘴,又不好意思再呆下去。然而就在他临走前,小女儿却说了:“老爸,您这次来的意图,哥姐们都和我说了。他们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虽然嘴上没说,但是我也不傻。您能不能换个角度,重新思考一下解决问题的途径?”

“重新思考一下途径?还能有什么途径?”老人悲观地说。

“有!老爸。”小女儿斩钉截铁地说,“哥姐们虽然都很忙,但是可以为您雇保姆啊!你把你那养老金拿出来让大家平均分了,每家雇个保姆服侍您。您轮流着到各家过,想呆多长时间就呆多长时间,随您。吃现成饭,穿现成衣,保姆轮流换,跑着又新鲜。此不很好?”

王国富老人朝小女儿翻了半天眼睛才说:“我把钱分给他们雇保姆,那我就自己雇么?”

“这不同!”

“有什么不同?一份钱我不会出,要出五份钱?”

小女儿笑了笑说:“您自己雇,不还是单身一人么?再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和保姆在一起生活不安全。轮流到各家,含饴弄孙,此不幸福满满?”

“不不不不,我知道!到那时候,如果我要出去走,或者和老友们约顿饭什么的,再伸手向他们要钱那就难了。我还是这样,自有自便好!”

“那您就到养老院去,那里有人陪你玩。养老金开支后,还会有一定的余额,怎么用都可以,不会有人管您。”

“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

“怎么,饭菜吃不来?现在都是可以加小灶的。”

“你呀,怎么还是那么天真!那是宣传,现实与它是两码事。你想想,这个也要加小灶,那个也要加小灶,忙得过来吗?这还是小事。自由啊,特别是那自由啊!一进去自由就没了。还能像现在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吗?还有,那些老爹爹、老奶奶,不少都是生了这样病那样病,失去自理能力的。让人看了就感到黄泉路近,还能有什么生趣。就说那些身体好的吧,也是来自不同的社会层次、不同的角落。和他们聚在一起,能有共同的语言吗?那些人能有多高的素养?老人一堆,暮气沉沉,想找个孩子玩都难。不去不去,打死我也不去。他们不过是把老人当做赚钱的工具而已。打死我也不去!”

“我们这里有个离休干部疗养所,条件很好。里面的人有文化、有知识,素质高,有教养。您是离休干部,愿意来,我想办法让您进去。”小女儿笑眯眯地说。

王国富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丫头,你当真把老爸当傻子?那里的成员素质高、有教养不错,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离休前的官也比老爸大,是吧?你说,老爸子这个脾气,又这把年纪了,能去吗?算了吧,丫头,老爸只当……”

“不,老爸,”小女儿打断了他的话说,“还有一条路,保管您满意。”

“还能有什么路?黄泉路?”

“您不要说得这么晦气,先听我说。”小女儿依然笑眯眯地道,“我看你,年纪虽高,但身强脑健。您想和我们在一起,不就是想打发寂寞的时光吗?如果有一个可心的人,一天到晚陪您玩,陪您耍,陪您笑,陪你谈天说地、唱歌跳舞、游山玩水,您还一定要和我们在一起吗?爸,你说心里话。”

“你,哪能这么和我说话?”老头子仿佛有点激动。

可是小女儿不理他,继续慢声细语地说:“肯定不再需要我们了,是不是?”

“嗨,你这不是说空话吗?”王国富老人望了眼小女儿,似乎心情又平静了下来,叹口气说,“你妈丢下我走了。如今你们这些崽子,一个个的都不愿意陪我,还有谁会来陪我?除非到厂里去定做个机器人!”

“不!老爸,只要你同意要人,这事包在女儿身上。保管替您找个漂漂亮亮、美美丽丽的大活人。保管可您的心,让您一天到晚开开心心愉愉快快欢天喜地过日子,永不寂寞!只怕……”

“只怕什么?”王国富老人两眼熠熠生辉的看着小女儿。

小女儿把脸一冷说:“就怕你,到时候再见到我们兄妹,泛起眼睛认不得我们了!”

王国富老人的脸上终于泛起了笑容。他咧开了那张迥异于他人的大嘴巴说:“你呀,从小就和我耍贫嘴凶。这么大了,还是那么样子!老爸是奔百的人了。”他嘴上这么说,那颗心,还就真的动了。

小女儿抹了他两眼,笑道:“我就知道您的心还未老。你今天在我这里不走。明天,我就带个人给你瞧瞧。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人家没有养老金,你可不要嫌人家没钱哦?您那么多养老金反正够用的。只要您这点不嫌弃,其它方面,保证您什么都满意。”

就这样,在小女儿的撮合下,他和小女儿同事的舅舅的邻居,家在乡下的李紫嫣阿姨开始了一场令人嗟叹的黄昏恋。

李紫嫣阿姨今年六十六岁,也是有了孙子的人了。丈夫姓秦,死了好几年了。按理人们应该称呼她秦奶奶,但是由于她容颜美好,身材窈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三四十岁呢,所以虽然已经是奶奶辈,但人们都不称她奶奶,仍然叫她阿姨。

也是两位老人合该有这段姻缘,见面后,双方都喜欢得了不得。那狂热的劲头简直不亚于热恋中的年轻人,真的是相见恨晚那!十天未到,王国富老人就赶紧赶忙地收拾好房间,大红‘囍’字一贴,亲邻好友请了几大桌,租了六辆花车,浩浩荡荡地把李紫嫣阿姨娶了回来。当然了,他们也并没有忘记去民政局领回那证明合法婚姻的大红本本。

可是邻里亲友们意外的是:婚车拖回来的并不是李紫嫣阿姨一个人,紧随着李紫嫣阿姨走下车来的还有一位老太太。当时,大家还以为是伴娘呢!都说,这李阿姨也太聪明了,请了怎么一位伴娘。后来才知道,这位老太太就是李阿姨的妈——孟老太,才八十八岁,比女婿还小四岁。

这是为啥?

原来李紫嫣阿姨共有姐妹四人。两弟一妹都陆续在城里工作的工作,安家的安家,只有她从小未读书,种田到老。因为这个原因,父母一直感到对她有所亏欠,越到老年对她就越加关爱。特别是在弟妹们都成家以后,父母就把余生的全部精力和关爱几乎都给了她一个人。因为这样,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理所当然的就在她这里长居久安了。直到前几年,他的丈夫秦大好死了,由她一个人供养年老的母亲感到吃力时,她才想起她的弟妹们。

可是,弟妹们却说:“老人能苦能做的时候,都为你苦,为你做了。现在不能苦不能做了,你就不要了。哪有这个理?”

没办法!几经交涉无果,李阿姨只好作罢。她想:“你们不问拉倒!我这个做姐的,总不能为娘和你们打官司,我找我的儿女们去。他们都是外公外婆带大的,我不信他们不给外婆一口饭吃,好在我还没有老到吃闲饭的时候呢!”

李紫嫣阿姨育有两儿一女,都已成家,长孙已进初中。没想到儿女们异口同声的说:“妈,你来可以,随便您到那家。但外婆不可以,她应该回到舅家去,或者到阿姨家去。你供养外婆这么多年,责任已经尽到了。剩下来的,应该是他们的事了。外婆的事情一天不解决,您也就一天不能来。我们有供养你的义务,没有供养外婆的义务啊!”任她好说歹说,儿女们就是不答应,甚而警告她:“您如果把外婆带到我们家里来,我们就和舅舅、阿姨们法庭上见。”

就因为这句话,李阿姨回来偷着哭了三夜。最终,她不得不在心里长叹一声:“唉,兄妹们讲的不是全无道理,儿女们说的也不是都没有理呀!恨只恨大好那死鬼,怎么就这么无情,说走就走了呢?”她不忍心让亲人们反目成仇,只好老娘儿两个依然在半边过着凄苦的生活。好在亩把土地都在家前屋后,种口粮食、蔬菜吃着,好丑管住肚子不饿。农事之余就去捡点废品卖卖,零花钱也就这么过去了。

也是老天有情啊,母女两个年复一年,个个身板硬朗、没病没痛,连个头痛伤风的都没有。特别是李紫嫣阿姨,岁月的风霜没有凋尽她的红颜,反而使她越来越具有一种熟透了的温润柔和的智慧的美,超然脱俗的动人的风度。王国富老人见了她,就如同见到了千古传奇中的不老仙啊!不要说带一个老娘来,就是再多带一个来,也不会有半点意见啊!

可是意外就出在这个老娘身上。蜜月未过,老娘的话就来了。那天,王国富老人一觉睡到太阳出才起身。他穿好衣服,在从巨大的落地窗外透进屋来的温暖的阳光里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刚要走出去,抬头就见年轻的丈母娘迎面走过来说:“喂,小咋,你不能叫我女儿一个人服侍我啊!还有,这家务事也不能叫我女儿一个人干那!你是男人,要多做点才是。”

王国富老人笑了笑没理她,心里也没有把她的话当话,这耳朵听那耳朵出,当时就清空了!他想:“虽然自己比人家还要大四五岁,但是自然娶了人家的女儿,就得认人家为娘啊!不管她说得对与不对,听了就是。反正晓燕没有和我计较。”所以,他一切依然如故,听了,和没听一样。

然而年轻的丈母娘心里却没有他这么平静。她想:“咳,这个老小子,他把我的话还就当着耳边风呢!我的女儿从小就娇生惯养惯了的,那能吃这么大的苦。把她累倒了,我怎么办?想当初陈大好那么年轻漂亮,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来不说半个‘不’字,多听话。这个老小子!”

从此,这个由三个老人组成的新家,就如不断地投进泥块、石子的小水塘,再也没有一刻的平静。年轻的丈母娘越来越唠叨,变本加厉地要求王国富老人干这干那,不像初始只是在嘴上说说。现在,只要她说了,王国富老人不去做她就发脾气。特别是,她把每天晚上由女儿为她端洗脚水改为要王国富老人端。女儿端给她,她就又吼又叫,还踢翻过两次。九十二岁的人了,身板再硬朗,就算吃吃玩玩,一天到晚下来也不想做什么事了,但王国富老人还是忍气吞声地端了。他怕年轻的丈母娘发作,被外人听了笑话。

可是今天早晨,她的女儿紫嫣在晾衣服,王国富老人为她端上早点的时候,她又有新话题了:“小子,你不要一给我做事就愁眉苦脸的。娶我的女儿是你情愿的,你娶了她,就得认我这个娘,就得孝顺我。以后再愁眉苦脸的,看我什么样子待你。至于你以前如何受人奉承,享福惯了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听了这些,王国富老人眉头直皱,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噎回头。活到这个份上,他才真正感到为人之难,容人更难那!

这时,紫嫣已经晾好了衣服,走过来苦苦地说:“老妈,你不要说这些话!人家如果能做事,娶我干什么?再说,这些事,人家那天干过?你比人家还年轻,你就替我省些心吧!”说着,那眼泪也就下来了。

她老娘一见立即吼道:“嗬,倒是我不省心了?丫头,你真傻还是假傻啊?像他这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人高马大、身强脑健,又不愁钱,你不多给他点事情做做,就凭你这个样子,能收得了他的心啊?你别看他老,心嫩着呢!不然,他怎么会娶你?倘若,他再遇到比你更年轻的呢?”

紫嫣急了,跺了跺脚道:“妈,你怎能这么说呢?我们相爱相悦才走到一起来的。”

“得了吧!”老太太轻蔑地说:“我见得多了。你们那点心思,谁都瞒不了我。我知道,大好走了,你为了娘吃了不少苦,但我总不能让你沦为别人的奴仆啊!相信妈,像他这种人没有多少是好东西。你看他比我还长几岁,在奔百的年龄娶你,你以为他真的是为爱娶你的吗?还不是为你的劳力,为你的色?不看别的,就看他那双眼睛,见人就火冒冒的,那是他心底的邪火啊!听吗的话,不谈爱,平头直脸的做夫妻可以,低眉顺眼的做奴仆不可以。你不必怜惜他,妈宁可回去要饭!”

李紫嫣只是哭。

王国富老人终于开口道:“妈,尽管你得如此难听,一点不待见我,但我还是要喊你‘妈’。你什么都别说了。我承认,初始的目的,我确实是为了找一个能为我做事、能陪我的人,也就是你说的劳力。但见了紫嫣以后,我着实从心眼里对她产生了爱慕。我也确实感受到了紫嫣对我的爱。您如果有那个心胸容我呢,是我和紫嫣的造化。如果你实在看不惯我呢,紫嫣是您的女儿,您忍心为难她,我可不忍心看她掉眼泪。一切随缘吧!”说完,他走进更衣室,穿上貂皮大衣,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他茫无目的的在大街小巷中走着,直到鸡冠山饭店的门匾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才意识到已经穿过大半个市区,远离了家。

鸡冠山饭店是他退休前常来常往的地方。那时,朋友聚会,亲戚或下级宴请大多在这里。有时他也在这里宴请上级,或招待公客。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在零零一号餐厅里边品赏由苏州大厨精心烹调的美绝人寰的佳肴,边欣赏鸡冠山赏心悦目的林海流云。那里储存着他许多幸福的回忆。他索性走过去,虽然他明知道那个艺冠全城餐饮界的苏州大厨早已不在,但他还是想去回味一下当年一次一次令他心旌摇动、飘飘欲仙场景。那时,虽不荣华也光彩,不算富贵也高贵。造化弄人啊!曾几何时,彩云漫天皆散尽,紫气满眼一风吹。

他依然在零零一号餐厅坐下来,依然坐在那个面对着鸡冠山林海流云的巨大的落地窗前。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满座豪饮的亲朋,听到了他们为他高唱赞歌……

直到傍晚,他才带着沾满一身的酒气蹒跚地走出鸡冠山饭店。一阵冷风从脑后旋起,滴溜溜地卷着路边的落叶草絮在他面前路面上打起转来,朦胧的视线里只见日光昏黄,乱影重重……

“真他妈的,如此繁华地,哪来的孤魂野鬼?清明还远着呢!去去去!”

突然,他想到应该打个电话给紫嫣,当他把手摸向衣袋的时候,这才想起来早晨出门换了大衣,手机还在换下去的外套里面呢!

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家,室内室外一片安静。没有了年轻丈母娘的絮叨、发作声,也没有了紫嫣的啜泣声,整座屋宇安静得像一座坟墓。他从内室奔到外院、从楼上奔到楼下、从东屋奔到西屋……无数次往复后,他才发现一楼客厅茶几上,赫然摆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我回去了。紧跟在‘了’字后面的是一滴尚未完全干的泪迹,说圆不圆,说长不长,像句号,更像逗号。纸条上压着一张银行卡,他知道,那是他用婚车把紫嫣拉回来的那天,他给紫嫣的见面礼。

一股悔意猛烈地袭上了他的心头,那张银行卡让他看到了绝望,他痛悔早晨是不该说那句绝情的话的。他想,紫嫣此时一定伤心透了。

钥匙?他突然想起了钥匙。她还是带走了钥匙!立刻,他两眼放光、精神暴涨,发疯似的冲出门去。……

那圆拱似的太阳不见了。天边,亮起了一道金色,魔幻似的漂浮在大海一样的暮霭上。这时,马路两旁的路灯也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晕黄,然而王国富老人的心还在追赶着那颗太阳。直到夜晚风铺天盖地的拉起黑纱的帷幕,他才小心地走下渣土堆,抹了把眼泪,一步一步地向被灯光黯淡了的夜色中走去,想笑,终于没有笑得出来。他糊涂了,不知道这究竟是幸福,还是哀伤?

讲述了这个故事的第二天,他就到他的远在内地的姑娘家去了。

转眼又是深秋,餐厅还是那个餐厅,夕阳还是那样美好。可是坐在窗前凝望夕阳的只有我一个人。然而我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他,正在对着夕阳为我讲述着一个一个令人陶醉的新故事,……我突然感觉到,今年的秋色似乎没有往年浓,夕阳却比往年更红,而他的故事却更加令人难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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