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有块萝卜地
那一年六月,按着乡俗正是姑爷瞧夏,也就是夏天看望丈母娘老丈人。我带着礼品,涉过雨后激流,穿过杨树林,爬上慢坡道,就见几块菜园子,边缘有花椒,核桃,柿子,榆树傲然挺立。一户人家就住在靠北山根向阳处。山坡有红草,白草,杂草丛生,葱郁繁茂。新成活的槐树枝叶葱绿。酸枣树挂着串串果实……这山村美景笼罩在飘渺山岚中,红彤彤的太阳努力穿过,有五颜六色彩虹光芒四射。
我走进石块磊成的院墙大门,看到丈母娘忙着生火做饭。看样子是蒸的馒头,大铁锅扣着一块木质锅盖,热气腾腾。锅底下燃烧的荆条哔哔啵啵爆响……不等走进,一股子浓烈的馒头味道扑来!
我大声喊了声娘,丈母娘笑盈盈地答应道,二女婿来了。
我进门没见到老丈人,问道,我爹干啥呢?
你爹闲不住呗,在山上种萝卜。头伏萝卜二伏菜啊。
中午吃饭太早。闲等着也无聊。我就走出来,直奔丈母娘指点的那座山头。几乎是一溜小跑,气喘吁吁走进大山,听到金属撞击石头声。寻声望去,一个人在抡着镐头一下一下刨地。与其说是地,倒不如说开垦荒坡好听。我也是山沟长大,对爬山并不胆怯。揪住山柴不停纵身,很快登上山顶。我吃惊起来,这哪是山坡地,从未开垦过的山。柴草都稀疏,裸露的石子混杂贫瘠之地。干旱年头草都长不起来。何况萝卜?我质疑说,爹,这山坡干巴巴的,种萝卜行吗?
老丈人微微一笑说,咱老百姓以种地为生,只要有土长草的地方,就舍不得荒废。
我说,没必要在这山上费劲,种一葫芦收两瓢。把精力放在主要地块,多施肥,管理好就有了。
我这样说有些多余,老丈人对土地的眷恋远比我体会深刻。他不管是好土地还是薄土地,都不惜流汗,秋天收完粮食开始翻地,准备大量粗肥,一冬天硬是靠着背篓子背到地里。几篓子粪一堆,几米远一个。春天种地,别人家靠着买来的二胺尿素,老丈人靠着粗肥。出苗后,就像看护宝贝。定苗精挑细选,间距均匀,不能有杂草。整个生长季节,干旱担水抗旱。除草更是细心,埋进土里的草捡起来,顺到一边一角,不影响邻居们的庄稼。地里干净暄腾,庄稼长势喜人,每年的收获都高于别人家。
老丈人拄着镐把,扬起脸,看看太阳还不到中午,苦笑着说,怎么着也比不种强啊!
是啊,一粒种子一分收获,这个道理我懂啊。看到太阳映照的汗水,我觉得我的鄙夷不屑的话语刺伤了他。有些内疚的打着圆场话,我知道爹勤恳,秋后就有萝卜长出来。
我不多嘴多舌,抢过镐头,玩命地开垦。丝丝络络的草根,盘根错节,我一根根捡出来。一块块石子摔进山谷,哄哄隆隆滚去。我的手细嫩,受不住摩擦,起了大血泡,割破了手指,暗暗咬紧牙关,不露声色。
老丈人瞅着我痛苦的表情,瘦削苍老的脸笑着说,你歇着吧,年纪小不受累。他接过镐头噗嗤咔嚓,掀翻地皮。他抡镐头,稳准狠,就像对待日本鬼子。弯弯的脊背,湿透了蓝褂子,被汗渍浸染成白霜。我心头一热,眼睛湿乎乎。心想,老丈人的种地精神头高涨,动力来自哪里啊。
我们默契配合,几十平方米的山坡变了样。老丈人熟练地播撒微黄微红的萝卜籽,就像一粒粒金子。
转眼秋收季。我也来收秋。
山顶上那块萝卜地真的长出了萝卜。翠绿的叶夹杂着少量的黄,拔出萝卜带出泥,手指粗细不等。争先恐后跳进背筐,竟然满满的。这时候我想起老丈人说的话,种总比不种强,这一筐萝卜够一头猪吃几天。
我突然沉重地想起一件事,那年我和妻子帮着收秋,回来路上,遇到山坡有棵瓜秧,叶子下有个大瓜。看样子不是人工栽培。妻子就觉得是野生瓜,摘回家炖着吃。老丈人摇着头说,我不吃,不是我种的。我心里一沉,敬意地看着他果决的表情。似乎理解了老丈人为啥对土地那么执着热爱。
土地,对每一位经历过大饥荒年代的农民,心中地位有多崇高。对土地的感情早已融入骨髓血液。老丈人这句“不是我种的我不吃,”让我明白,别人受累流汗有多不易。怎能窃取成果?不由得让我憎恨一个本村中年人,竟然堂而皇之盗走我六分地的黄豆。我耕地播种施肥除草,流多少汗水啊。老丈人说的对,不是我种的就不吃。想吃就亲自劳动,秋后收获那才豪迈。
我还想起一个退伍军人,下得一手好象棋。整日沉迷棋局。地里不追肥,种庄稼浮皮潦草。在人堆里哨起来天花乱坠,是个人尖子能耐梗。总想挣大钱,结果,每年粮食欠缺,大钱也没捞着。房子无钱翻盖,两个儿子打光棍。大儿子在外鬼混,年底一瓶酒也没钱买,还早早丢命。退伍军人后半生疯疯癫癫。
反观老丈人,虽然不能挣大钱,可是地里出产粮食丰厚。猪鸡鸭鹅,结对成群,吃喝不愁。靠着勤劳,繁衍生息,子孙满堂,绕膝乐呵。小日子殷实底厚,红红火火。
今天,老丈人的表情是自信,自豪,丰收的喜悦。临走,他在萝卜地里走一圈,微微一笑,填满皱纹沟壑,是看有没有落下萝卜,还是留恋萝卜地?不仅此时眷恋萝卜地,回家路上时不时回头凝视,立在院子也是遥望,好像山头那块萝卜地充满憧憬,无限希望。明年还种萝卜吗,我问道。他说,正琢磨呢,呵呵。好不容易刨出一块地,哪能说扔就扔呢。种总比不种强啊。老百姓就是指着土地活着呢。
老丈人平时不笑,今天笑出了花,皱纹褶褶的脸布满萝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