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私园,园主有定时开放园子的传统,按专家言,至晚在宋代就已广为流行。如清谢默卿说苏州各园:每春秋佳日,辄开园纵人游观。钱泳在他的《履园丛话》中,曾准确记载下留园首次开放的时间和情景:“道光三年始开园门,来游者无虚日,倾动一时”。
园子开放,园主往往以欢迎的姿态,积极参与其中,如扬州张氏容园的主人,他不但是欢迎人们游园,而且还为游人助兴,乐在其中。清黄均宰在《金壶浪墨》中写道:“每日午前,纵人游观……过此,则主人兜舆而出,金钗十二,环侍一堂,赏花钓鱼,弹琴度曲”。园主对园子开放的方方面面,从一些史料看,是非常重视的,做到了准备充分,考虑周全,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如有的园子专门设有厨传,为开放日赏园的游客提供食宿、车马的场所;有的园子有自己的园票,开放时需要凭票进入,如清李斗记扬州一园亭,“是园有园票,长三寸宽二寸,以五色花笺印之。上刻‘年月日园丁扫径开门,’旁钤‘桥西草堂’印章”;有的园子备有茶水,茶水费用却是园主提前定下的,园丁不可随意索价,徐一士记山东潍县一园,“园亦有主,日启园门,不禁游人。……来游者,园丁备茶,予以茶资少许,不敢多索,主人有命也。”
私园开放,但园主们开放园子的心态却各有不同。有炫耀攀比的,如扬州盐商黄氏、程氏、包氏的园子开放, 就被称为“莫不斗靡争妍”;而明王世贞开放弇山园,在与客共乐的同时,是觉得这样可以扩大园子的名声,“弇山园之名日益著。”明张凤翼的乐志园开放,又是另一种情况,因为园主人看到历史上的名园“平泉”别业、“午桥”别业,早早就人去园毁,湮灭无踪。从而深感“若夫园林逆旅,过眼云烟。”参透人生名利的他最终选择开放园子,与他人共享。还有的园主,比较另类,他的开园纳众,源于与别人赌气。钱泳《履园丛话》记嘉定有个张姓商人,想借邻居的园子宴请宾客,结果主人不许,气愤之下,“乃重价买城南隙地筑为园。”结果,他以开放园子的方式挑衅邻居,“遂大开园门,听人来游,日以千计。张谓人曰:‘吾治此园,将与邦人共之,不若邻家某之小量也’。”这开园背后的隐情,大约是藉此而能游园的民众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更有极个别的园主开放园子,则是心怀不轨,如宋朱勔开放同乐园,是借机接近女性、占女性的便宜。龚明之在《中吴纪闻》卷六记:“盘门内有园极广……圃之中又有水阁,作九曲路入之,春时纵妇女游赏,有迷其路者,老朱(朱勔)设酒食招邀,或遗以簪珥之属,人皆恶其丑行。”
当然,在园子开放的过程中,有像沈三白与妻子芸娘那样“高素质”的游客,但也有不少“低素质”的差强人意者,对这些“大煞风景”之徒的行为和举止,园主自然做不到“共乐”了。
如游客中有见花起意,随意攀折之人,沈复《浮生六记》中就写到一个女伴,“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 戈园主人的态度如何,没有记载,但清末民初沪上名园——张园园主张叔和的态度作了很好的说明。据说,开园不久,就有陋习妇女,摧花折柳,为此,园主张叔和不得不在报纸上广登告白:“本园花草,皆属中外佳种,为前主人格龙所手植……自今春开园纵人游览以来,赏花客无论贵贱男女,莫不流连爱玩,珍惜同深。惟间有一种物质女妪,往往任情攀折,随意摘取。花既缘辞树而不鲜,果亦因离枝而莫顾。匠役因此前功尽弃,得奖无门,提出辞职。主人不得以,特发此告白,为花乞命,所愿来游之客,各戒其随同,抱惜花之心,勿动折枝之手,不戕生物,亦证慈仁,留得余馨,同臻寿考。此则私心之所切祷者耳。味莼园主人启。”
又如进入别家园亭,作为外来者的游客,本应是感念主人美景共赏析的好客之风,但有些人,却是反客为主,倨傲无礼,使园林场所成为他个人炫耀、显摆之地。“守相达官,干旄过从,势不可却,摄衣冠而从之,呵殿之声,风景为杀”、“盘筵馑钉, 竟夕不休”,对这些人,深受其扰的园主王世贞曾不无痛心地写到:“此吾居园之苦也。”王世贞是发感慨了事,而园主顾辟彊则是另一番表现。《世说新语》载有王献之的一个故事:“王子敬(献之)自会稽经吴,闻顾辟彊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辟彊)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 作为游客生人的王献之把园子逛了个遍,说明园子是开放的。问题出在王献之下面的言行上,“游历既毕,指麾好恶,傍若无人。”如此举止,完全视主人为无物,也难怪园主顾辟彊勃然大怒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人,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这种游客,大约无论放在哪个年代都是不受主人欢迎的,被呵斥,被驱赶,是必然的。
至于园子开放,白天游园人众,人声嘈杂,日晚人散,园中卫生是蔗滓果核,拥积碍履。想来这一切,园主大概只有摇头叹息了。
上面所举种种不和谐的人和事,但似乎并没有影响园主开放园子。究其原由,除前文所说园主私心外,还因为开放园子是满足了当时市井民众休闲游赏的需求。可以想见,古人的游览距离是受限的,而私园因其特有的地理位置,或在市内、或在城郊,距离适中,同时中国园林追求的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人们不涉远而得“自然山水之境”,无疑成了民众休闲游乐的首选,顾禄《清嘉录》就有言:“吾乡园林第宅,为近日游人所争集者。”
另一方面,园主,特别是缙绅士大夫的园主,多少还会有儒家思想的公私观念,有社会责任感,在意自身社会声望,更愿意展现儒家教义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一面。如清龚炜在游完苏州东园后,就盛赞园主开放园林的美德:“因叹奉常先生之泽,波及游人者多矣。”清陈庆溎《谏书稀庵笔记》中讲到一杨姓园主,家赀巨万,乡党称为善人。杨某除平时的慷慨施济外,书中特别提到“园门常启,游者不分宾主”是其中的善行之一。
私园开放的形式,极类似今天的公关,它是园主在公众群体面前的一个亮相,想象一下,古代没有便捷的交际网络、没有方便的宣传媒体,但通过开放园林这个活动,上至官宦文人,下至乡佣村妇,皆可受惠,园主此举,很容易被游园者颂扬,无形中起到了赢得公众好感,树立社会形象、提高知名度的效果。若此,园主何乐而不为。
今天,许多园林的门票价格屡创新高,而古代开放的园林,只取少量看花钱或茶汤钱,有的更是分文不取,这些园主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对当下某些相关部门有所触动,值得他们借鉴和思考呢?
已发表在 《文汇报》2017.11.14原名《谈谈古代的私园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