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园记,游园林,常见“美人”字眼。栏杆有美人靠;植物有美人蕉,“绕砌尚生书带草,隔窗仍种美人蕉”;河面有美人桥,如《扬州画舫录》记载,“美人桥在扫垢山尾砚池……并引《梦香词》云:‘听莺宜近美人桥’。” 就是园林中的峰石,竟也有一个极女性化的名字——美人石。
扬州明郑士介的休园,清李斗有云:“止心楼下有美人石。”仪征明崇祯汪氏的荣园,内有一太湖石,嶔嵜玲珑,当地人俗称“美人石”。 无锡秦氏寄畅园内一石亦名美人,清高宗御制《介如峰诗序》云:“寄畅园中一峰亭亭独立,旧名美人石”。南京,清胡任舆的大来别业,按《金陵园墅志》记载,园内除了碧澄堂、函笏轩、松墀、曲池、善余亭、山照阁、榴屿、桐轩、竹林、月台、水阁、牡丹砌、钩矶、雪洞、大桥外,还有一美人石。
这些单体置石,往往奇姿透瘦、曲线妖娆,诚如园林文化学者陈从周先生所言:“园林中除假山外,尚有立峰,这些单独欣赏的佳石,如抽象的雕刻品,欣赏时往往以情悟物,进而将它人格化。……它必具有‘瘦、皱、透、漏’的特点,方称佳品,既要玲珑剔透。”这所谓的移情化、人格化,在欣赏者眼里,就成了女性化、美人化,如淮安清黄宣泰的止园,园内有土山一座,山巅立一湖石峰,名曰美人峰,被描写为“高约三丈,风姿绰约,远望如凌波仙子。”即使有些石峰,虽不以美人名,但在人们心目中仍是美人形象,如南京随园,有一石,清袁起在《随园图说》中形容为:“傍一石,玲珑如静女垂鬟,盈盈相向。”清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讲到万历年间有两块数丈余的英石,一块在城西蒋氏第,名“美女伸腰”; 一块在城南钱氏宅,曰“舞袖”。 透过题名,可以想见这两块石峰的身形是多么婀娜多姿了。
园林中何以会出现如此众多的美人意象,略加探究发现,这与园主、造园者、游赏者是男性群体有很大关系,思维惯性、话语习惯、审美欲求使他们在赏玩、记录中常常把园林当女性来看待,比拟女性成了常态。小至园中一花一草,最有名的大约是李太白的《清平调》三首了,“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以花比杨贵妃;“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以牡丹比赵飞燕;“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将花与美人合写。大至园林盛衰起落,名园盛时,田汝成写西湖,语为“夜观最宜,风露舒凉,清香徐细,傍花浅酌,如对美人倩笑款语也”;名园衰败,却是“楼台也似佳人老,剩粉残脂倍可怜”。 名园、美人,其盛衰之道在游赏者的眼中全系一理,感慨名园,就是在感慨美人,感慨美人,同样也可以来感慨名园,清余怀既有云:“楼馆劫灰,美人尘土。盛衰感慨,岂复有过此者乎?”
中国园林重山水,尚自然,整体风格呈现出幽曲、内敛之状,更多阴柔之态,“庭院深深深几许”是其最突出的营构特色。而这,在男性群体的视角里,园林的气质便演化成了女性的气质,曾有学者用“园境如词境”来概括中国园林,而“词贵阴柔之美”,“婉约”是词之正宗,婉约也成为了中国园林特有的精神气质。在这里,中国的园林,形成了它独特的审美意象——仿佛是迷人的女色,既含蓄委婉,又不乏千姿百态,万种风情。
中国园林脱不开的女儿气,使得园景与美女之间,在气质上最为合拍,在形态上最为相宜,二者的推衍联想也最为自然。明祁彪佳的寓园内有堤一处,名为踏香,本是平平常常的一处挡水高岸,但在男性记录者笔下,因女性的行走,而变得活色生香,引人遐想起来,“春来士女联裙踏歌,屐痕轻印青苔,香汗微醺花气。”扬州西郊虹桥景区,清鲍皋诗曰:“晴波绕郭引兰舟,一带园林小逗留,……欲买春风竹西路,钗光鬓影不胜收。”园林映带左右的瘦西湖两岸,因女性参与其中而美不胜收。最有意思的是清才子袁枚的随园,他在《随园诗话》中云:“随园四面无墙,以山势高低难加砖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仕女如云,主人亦听其往来,全无遮拦。”为什么让仕女“听其往来”,其实,在男性看来,女性就是园林风景中重要的一分子,二者密不可分,是园林中的又一景致,这也印证了韦友山所谓:“佳话湖山要美人”一语。园林中的女性,大约正如卞之琳《断章》所写:“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方面,园林因美人而生色,另一方面,从古代笔记史料看,女性在园林的环境里更添一分区别于常的动人。清袁学澜在《吴下名园记》中曾记载了女性游览苏州城内名园沧浪亭、拙政园、狮子林、依园时的情形,其场景是“人影衣香,与花争媚,夕阳在山,犹闻笑语”。 与花争媚,写出了女性在园林中的容颜相貌;犹闻笑语,则写出了女性在园林中的性情状态。设想一下,当古代女子从闺阁走向室外,从封闭的空间走向公共空间,一下子进入到另一种状态,放下繁琐的女红、摆脱礼教的束缚,在园林的空间里,她们群集交流,娱乐休闲,呼吸着自然的气息,享受到一份难得的宽松与自在。在这里,她们“俗虑尘怀,爽然顿释”(沈复《浮生六记》),在这里,她们“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因为天性得以释放,她们把最自然、最活泼、最生动的一面表现了出来,难怪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得最美的画面不在闺阁,不在府邸,而是在大观园的叠石理水里,一群16、17岁的女孩,和诗赏景, 嬉戏打闹,自由的言说,无拘的欢笑。
首发于《文汇报》2018.11.17(《文苑 经典美文》2020.12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