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借自然,奴役风月,是中国古典园林的一大特色。而楼台赏月、借月造境,便是常用的手法之一。
看月,本无处不可,但在园林中看,似乎有着特别的味道。小品文大家张岱在其《西湖七月半》里,就写到杭州的达官贵人、名娃闺秀、名妓闲僧、市井之徒、文人雅士竞相云集公共园林的西湖,不惟其他,只为看月。而月下的西湖,则是“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月与园林,可谓是互相生色,园林之景在月光下,呈现出另一番妙处。明代袁宏道认为西湖最美的时段,不在早晨、不在午后,而是在云破月来之时,“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态,别是一番趣味。”月下观景,感受大异于平常,如苏州水木明瑟园中有一桥,月夜行其上,所见是“前后澄潭映空,月夜沦涟泛滟”,其感受是“如濯冰壶。”(何焯《潬上书屋记》)如濯冰壶,也就是仿佛沐浴于一片清凉的世界中。清顾宗泰在《月满楼记》一文中,则详细写出了他月下登楼观景的那份感受,“当其晓露初收,残月未落,余光耿耿,斜照疏棂,朗然清明之气之在怀抱也。及其夕阳归岫,碧汉横空,皓魄一轮,正当三五,将湛澄虚,不特星晨之可摘,而夜光之可揽也。”
这一切,正如明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中所云:“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宗白华先生在引这段话时不无赞叹:“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为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月的神奇正在于此,不但移易了景,也移易了观者的心情。当山川草木,亭台楼阁,小桥曲径笼罩在烟月之下,人们会不期然间被感染上淡淡的忧伤、淡淡的美。不然,朱自清先生何以会在清华园的池塘边写出弥漫着淡淡忧愁的名篇《荷塘月色》,当然,促使朱自清先生灵感的恰恰是朦胧的景,朦胧的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故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在淡云微月的感染下,中国人那根极轻妙,极高雅而又极敏感的心弦,便被这流光迷离的月色轻轻拨响了。
或许,正因为月在观景中太重要,故园林中多设有赏月的建筑。如北京颐和园有邀月门、月波楼,苏州耦园有受月池,扬州个园有透风漏月厅,何园有赏月楼等。扬州寄啸山庄贴壁假山西北磴道上的半月台,西部复道楼廊尽端旧有的半月台,按陈从周先生讲,就是分别用来观看升月与落月的。而所有建筑之中,赏月最佳的场所,又非亭莫属。从亭的题名就可看出,望月、拜月、待月、得月、近月、月到风来等名称,不一而足。如苏州遂初园的掬月亭,俯临清流,即为赏月而设,“倒涵天空,影摇几席,于玩月宜。”(沈德潜《遂初园记》)
当然,园林中好赏月,不仅反映在题名上,还反映在建筑设计上,如清代扬州的二分明月楼,园子不大,但主题突出,围绕月字做足文章。除匾额、楹联、廊壁砖刻的内容与月有关外,就是各式建筑景观也都以月为造型,门洞为圆月、半月状,洞窗、水池为月牙形,就是横跨水面的一弯窄桥,也作成倒扣的弦月。而最被称道的是它曾经旱园水做的营构特色,原来园中无水,在利用假山起伏,平地低降的情况下,则是通过“月来满地水”的诗境让人意会、联想的。
月下赏景,有清光万里,皎洁似水之境,也有薄云飞天,迷离似烟之境,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多了一层绰约婆娑的光影之美,如苏舜钦记“沧浪亭”周围景致之所以与风月相宜,是因为“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扬州名园瘦西湖小金山下,有一组建筑,题名琴室、棋室、书屋、月观,分别对应“琴、棋、书、画”,而月观谓之画室,是因为月易显画境,诚如北宋文同《新晴山月》诗云:“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可以想见,扬州月观的月下风景,大约正似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所描写的:“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可以说,园林月景之美,美在情境,美在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产生了“灯下看月,月下看美人”的情境,这比起日光朗照的氛围来,当有不一样的韵味。此时,月景使人心与物像之间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应作用,达到了“物化”的审美境界。如东坡《海棠》诗所写:“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首极具园林情调的诗(廊是中国园林里最为常见的建筑),把海棠、庭院在月下的情态,渲染得让人心醉。在朦胧的月色之下,确定的形象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模糊之间,是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还是花诱人,花到人里来。月光的朦胧,使园林景观在缥缥渺渺里,从有限被导向了无限,导向了若有若无的存在。景物置于此中,生出的是观者无尽的遐想。此时,风景的形质得以消解,而蕴藉在风景中的精神与人的情感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因人而异,因情而异,这也是为什么有人观月景,会发出“风前闲看月精神”这样的豁达之语,而有人却是发出“但留风月伴烟梦”这样的慨叹之词。
在这种情况下,对园林月景的欣赏就不再是简单的视觉过程,而是演变成哲思的过程,是由静的观照到心的流动的过程。此时,游者对园林美的体验,也不只是眼睛在看,更是心灵在看,这或许才是中国园林中月境所散发出的艺术魅力。
首发于《文汇报》2018.3.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