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扬州名园瘦西湖小金山下,有一组建筑,分别题名为琴室、棋室、书屋、月观。这组精舍极富书卷气,曾得梁思成先生的高度赞誉。
中国园林非常强调诗情画意,强调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多方面的感受。此组景观,一方面是构成“琴、棋、书、画”(月观:有专家谓之画室,因月易显画境);另一方面,则是便于通感赏景。棋、书、画是调动人的视觉器官,琴则是属于听觉感受。棋、书、画可让人脱去俗气,而琴声的和润、清远、雅致则更易让人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对于琴声的优美,明·张潮就曾云:凡声皆宜远听,唯听琴则远近皆宜。
琴在园林中的独特作用,中国古代造园者早就注意,所以琴室在很多园林里都有。苏州留园有琴室、怡园有坡仙琴馆,杭州刘庄有蕉石鸣琴,成都罨画池公园有琴鹤堂,就是圆明园也亦有琴清斋、琴趣斋。
琴与园林的联系,不仅有物为证,而且有文为证。唐代王维在他的“辋川”世界里,就有“独坐幽簧里,弹琴复长啸”之句;宋代的朱长文更是写了《乐圃琴史》;清蒋恭棐在《逸园纪略》中写道:“每春秋佳日,主人鸣琴其中,清风自生,翠烟自留,曲有奥趣。”唐白居易在洛阳故居南园,建琴亭,并自谓“虽有宾朋,无琴酒不能娱也”。而他的庐山草堂可谓是简之又简,却依然少不了琴的身影,“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古人言“不可居无竹”,似乎也可以说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琴”。仿佛有了琴,久在樊笼里的人们才可从尘世繁琐中解脱出来,琴声起到了涤烦消虑、忘忧解乏之功效,或如陶渊明所言,“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琴可以解忧,这使得园林中一切入耳之音,古人都好以琴声比拟了。如苏州拙政园的小沧浪水阁,原有联云:“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以水声喻琴;扬州休园,清方象瑛《重葺休园记》:“屋后修竹万竿,有轩曰:‘琴啸’”,以竹声喻琴;清李斗《扬州画舫录》中:“‘涵虚阁’之北,树木幽邃,声如清瑟凉琴”,则以树木声喻琴;扬州平山堂御苑的“听石山房”,古人云:“山风刚劲,擦壁如琴” ,山房前是黄石假山,后是湖石假山,山风盛时,自成妙响。此处风吹山石之音,亦以琴声作喻。颐和园中的“清琴峡”以听溪水潺声出名,乾隆《御制诗》中颂为“流泉出峡中琴音,即非宫商与石金,太古以来便有此,笑他师旷未曾寻。”而保定的古莲花池,为听涧水流觞之音,则由响琴榭、响琴桥、听琴楼等一组建筑群构成。
如此看,谓琴之所,其意倒并不在真实的抚操,而是意在琴外,在耳,更在心。题额琴室,(图3)或搁古琴,(图4)不过是使观者产生妙悟迁想,获得象外之境。这与晋陶渊明置无弦琴,有曲异同工之妙。据佚名的《莲社高贤传》记载,陶渊明自称不通音律,却仍备有一张无弦之琴,不时抚弄一番,别人以为怪,他却怡然自得,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借琴怡情,借琴起兴,借琴衬景,琴之一字,在园林里可起到“意显、情移、境生”的艺术效果。意显,指借琴把景点出来;情移,指游人因琴产生联想;境生,指以此生成充满乐感的氛围。从接受角度看,游者入园,不正是为了避开城市的喧嚣,到自然里求一份悠闲与自得。我国自春秋时伯牙即用琴音表达山水之声,琴,又谐音情也,一个“琴”字,勾连无数,多方联想,如此这般,还不助人游兴,涨人雅意?如扬州瘦西湖琴室,室内有琴一张,室外是“一水回环杨柳岸,画船来去藕花天”,(图5)据《宋书》记载,其时文人士子,“尽游玩之适,一时之盛也”。
似乎可以说,琴的神韵在园林里达到了它的极至,正因为是有了是或不似的琴声,才使有限的园林空间有了无限丰富的层次,才使有形的山水有了无限深远的音韵。在园林的氛围里,琴声、游人、山水丘壑方更容易互为知音、互为传情。琴声,也是园林之心声,“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从而引出高山流水觅知音。园林,其一石一水,一亭一阁,不正吸引来无数读懂它的“有缘人”,在看出它的美,欣赏出它的妙后,发出那会心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