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书法历史上,《兰亭序》被称为是天下第一行书。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因为《兰亭序》真迹并没有流传下来,后人对它的顶礼膜拜掺杂了历代书家臆想下赞美的积淀。在中国园林史上,也有这么一个园子,早就没有了踪迹,但人们对它赞美的热情不减,并一直受到后人的推崇和赞誉,那就是陕西蓝田县的一个园子——辋川别业。
最常见的是后人喜欢把所见之景与辋川比拟、对照,如清扬州北湖地区游燕胜地“望湖草堂”前景色,“西枕碧流,万顷练铺,烟霞出没,皆可收诸一览之间”,时人以为“剡溪之吟眺也可,以辋川之图画也亦可”。(《北湖续志》)同样北湖地区甘泉山南三里的“西岑草堂”,时人亦诗云:“竹篱茅舍隔晴湖,日落空山碧草铺。若把西岑描入画,分明一幅辋川图”。 (《北湖续志》)再如,明清时期繁盛有“小扬州”之称的江苏淮安河下镇,曾是盐商云集,园林栉比,在当时人的诗文中,同样是好以辋川来比附。止园,“辋川风景如亲见,试放扁舟忆隐伦。”(《正月五日自湖心寺归泛止园》)依绿园,“置身如在辋川中,远近园林并郁葱。”(《依绿园杂诗》)“独渐蓬径非名胜,辜负游人似辋川。”(《九月十日次答张绣裳集饮依绿园》)菰蒲曲园,“谁投盘古句,顿入辋川图。”(《菰蒲曲呈风衣叔》)晚甘园,“竹林往事已陈迹,辋川佳概谁堪补?他日溪山历旧游,雪泥鸿爪君看取。”(《壬戌正月二十八日,吟晖叔招同人集晚甘园,分体得七古一首》)。
以辋川命名的景观题名就更多,俯拾皆是。如明万历年间监察御史钱岱在常熟的园子,起名就叫小辋川。扬州园林集中的瘦西湖渡春桥西岸,有一草阁名叫“辋川图画”。南京的随园,园中的景点排布,则是参照“辋川”而来,袁枚在《随园四记》中有云:“宜为文纪成功,而分疏名目,以效辋川云”。
有趣的是,这种效仿不但不被人耻笑,而且还得到名家的认可。如明钱秀峰的小辋川,“一切台阁亭榭,悉颜以辋川诸胜,遂即以名其园。”园中景观题名完全承袭辋川,也有人不理解,认为是不是摹仿太甚,但是此举,却得到了当时戏曲家、文学家屠隆的理解和赞许:“余曰不然,先生园居与辋川适肖,而右丞风流掩映,慕而袭之何妨。”
辋川别业不但对后世园林影响深远,而且成为了历代画家极爱表现的一个素材。据《唐朝名画录》记载:王维还将辋川园景描绘成图,被誉为:“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辋川”题材遂成为后世画家争相临摹的名作,最有名的是宋代《郭忠恕临王维辋川图》,其后元代有唐棣、王蒙、赵孟頫、商琦等,明清有仇英、文徵明、宋旭、王原祁等均有辋川图传世。明·董其昌在《兔柴记》中曾写道:“余林居二纪,不能买山乞湖,幸有草堂、辋川诸粉本,着置几案。日夕游于枕烟廷、涤烦矶、竹里馆、茱萸沜中。” 另对中国习画者影响极大的范本《芥子园画传》,其中谈到棕榈树、梧桐画法,亦批注有云:“见王维辋川图”。
笔者粗略翻检了一下历代的题画诗,发现以辋川为题材和内容的诗画作品极多,如宋·文彦博《题辋川图后》、宋·韩琦《次韵和文潞公题王右丞辋川图》、元·刘因《辋川图》、元·王恽《王右丞辋川图四首》、元·马祖常《王维辋川别业诗图》、元·贡师泰《题王维辋川图》、元·邓文原《王维高本辋川图》、元·吴镇《右丞辋川图》、明·练子宁《辋川钓鱼图》等。近读《儒林六都志》又见,明人曹镤画太湖景,名《湖山佳胜图》,也被后人认为是“以拟《辋川》”(清吴溇人语)的作品。辋川之名,深入人心,可见一斑。
“辋川图景”出现在园名、绘画、诗歌中,可以说是影响之深,最有意思的是它还出现在了中国的饮食文化中,更可见它的影响之广。据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记载:唐有静尼,出奇思以盘饤,簇成山水,每器占《辋川图》中一景,人多爱玩,不忍食。五代时期尼姑梵正也曾以《辋川图》做风景冷盘而声名远扬。《清异录》有记:“比丘尼梵正,庖制精巧,用鲊臛、脍脯、醢酱、瓜蔬,黄赤杂色,鬬成景物,若坐及二十人,则人装一景,合成辋川图小样。”庖技精巧的梵正“用鲊、臛、脍、脯、醢、酱、瓜、蔬”等不同花色的食品原料,将烹饪技艺与绘画艺术巧妙结合起来,将《辋川图》所描绘的二十景再现于二十只花色另盘之中,浑然一体地构成了王维“辋川别墅”的风光。
我脑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晨钟暮鼓,庵外炊烟,青灯黄卷的间隙,一尼埋头在烹饪的调理中,或许,她通过这样的方式,排遣了寂寞,又或者,她在隐晦的向诗人王维表达某种仰慕之情,再或者,是因为曾见过的辋川之景让她念念不忘,更或者,深深的沉浸于辋川的世界里让她枯寂的心境变得快乐。可惜时人记载太简略,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辋川之景给后人的影响不止于此,还有更神奇的,就是还有治病的疗效。宋·秦观在《书辋川图后》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因肠胃不适,卧病在床,友人高符仲携带来王维的《辋川图》,说“阅此可以治病”。果然,在数次览阅该图后,身体竟奇迹般的好了,书上说:“疾良愈”。
这是很值得玩味的,一个早就消失的园子何以有这么大的影响?虽然《唐国史补》上称辋川是“山水胜绝”,但中国自然山水绝胜处不要太多,哪里能排得上陕西蓝田县的辋川。若从园林史角度看,唐不过是发展期,造园技艺远没有后来的明清成熟,又能精彩到哪里去?
说到底,还是因为“地以人传”、“园以人胜”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辋川别业,最耀眼的不是其他,而是那个“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佛,那个画坛南宗始祖的大佬,那个被元赵孟頫赞为“胸次萧洒,情致高远,固非尘壤中人”的园主王摩诘。
人,永远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人才,永远是这个中心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