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人,最不陌生的就是园林。
唐代诗人姚合的一句“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 清代金安清《水窗春呓》中的一句:“扬州园林之胜,甲于天下”,道出其园林的繁盛。
即使今天,出城有湖上园林的瘦西湖、寺庙园林的西苑,闹市里则有私家园林的个园、何园、小盘谷、汪氏小苑和许多不知名的新园。外地人,走在扬州的深巷里,一抬头,谁家园子里的杏花伸出了墙头,左一拐右一弯,又会不期然走到一个敞开的大门前,探个身,门内却是别有洞天,亭台曲水,又是一座园林。
扬州人,最熟悉的画家是“扬州八怪”。
当代美术史论家陈传席在《山水画史话》中曾说:“扬州画家几乎都画过盐商的别墅园林之类。”如“扬州八怪”之一高翔所绘《趣园图》,既是徽商黄履暹的家园;罗聘所画的《篠园饮酒图》,程梦星的筱园是当时扬州诸公吟咏聚会的胜地,筱园也是康熙年间扬州的八大名园之一,清李斗这样评价:“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篠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罗聘正画了这样一幅以筱园为背景的雅集之会。此外,马氏小玲珑山馆、郑氏休园,也有清张庚的《小玲珑山馆图》、王云的《休园图》留存,得以一窥当年扬州名园风貌。
啰啰嗦嗦写了上面的文字,其实只是想说,自古扬州,商贾爱建园,诗人爱咏园,画家爱画园。
作为扬州人的我,画园林,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在我看来,园林与画本就无甚区别。它们都以自然山水为蓝本,一是纸上书写,一是空间营造,材料不同,手段不同,艺术追求却是一样,都重在意境的创造,都强调“境生于象外。”故有学者说:“中国古代没有专门的造园家,许多是画家参与其中。”如自小就以绘画出名的明代计成,后来成了中国造园学一代宗师;早年以卖画为计的清代戈裕良,后来成了名震大江南北的叠石大家;“扬州画派”的先行者、清代四僧之一的石涛,参与了扬州片石山房的建造,并亲自指挥垒叠了假山,那座假山被赞为“整体意境奇突无比,气息高古静逸,无一丝俗气,仅见扬州片石山房一景而已。”(郑奇、方惠《叠石造山法》)
可见在古代,造园家与画家的身份是重叠的,高明的造园家,必是优秀的画家;优秀的画家,往往能成为高明的造园家。所以李渔有云:“且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故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
园林可谓是古代大师们的“另一画作”,而今天画园林,就像对着大师们的“伟大作品”再创作,安有不美之理?安有不认真、不虔诚、不敬畏之理?
想起一次园林写生,已近黄昏,游人渐少,月牙已挂在高高的墙头,假山、藤蔓的影子投在粉墙上隐隐绰绰。晚风骤起,一簇叶子落在水面,涟漪层层,碎碎点点。那一刻,感觉空中都流淌着一种古典静谧的味道,不由得停了手中的笔,侧了脸,听到了水声、风声、树叶的飒飒声在四周响起,时长时短,时远时近。
我突然想,不知当年哪位画家设计了此园,不知这园中曾有多少画家在此雅集,又不知,有谁像我一样在此写生,同一时辰,同一角度,同一表情?
猛地,一只不知名的夜鸟,从画稿前扑鲁鲁斜刺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