牤筒再响

岳宗胜

“呜……呜哦……呜哦呜……呜”

几分粗旷，几分雄浑，几分嘹亮，几分唱响。尘封几十年的牤筒声音在我居住的小镇山坡上吹响。

如一声声乳名，唤醒了过去的岁月。

在那个穷苦年代，我们的祖辈因灾荒或躲避战乱，背井离乡，躲进深山老林，开荒拓土，搭棚成家。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繁衍生息。但因深居山林，野兽众多，每到田里庄稼成熟的季节，它们便出来糟蹋粮食。白天人们在田间劳作，野牲口不敢出来，只有晚上，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摸摸地下了田。祖辈们为了守住辛苦半年的劳动成果，哪怕白天累的精疲力竭，晚上也要在搭起的窝角棚里燃起篝火，敲着梆鼓，吹着牤筒，驱赶野兽。

牤筒形状似喇叭，上小下大，有的用牛角，有的用泡桐木，把里面掏空，做成喇叭状，在细嘴上插一节竹管，嘴吹竹管发出声音。吹牤筒要讲究技巧，还要有一定的力气，否则吹不响，即使吹响了，声音也不大。我小时候试着吹过，使了好大的劲也没吹响，倒是腮帮子酸疼酸疼的，几天吃不了饭。

上世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给了人们劳动的自由。但各家各户人口多，土地少，为了养家糊口，只有大面积的开荒，刀耕火种，广种薄收。

我们家十几口人，一连开荒了十多亩地。这些地都是老林边上的坡坡地，是野牲口经常出没的地方。我的父亲和哥哥便夜夜轮流去守。我大哥牤筒吹得最响，声音不仅洪亮有力，而且婉转富有节奏。每当他的牤筒一响，其他牤筒戛然而止，成了一枝独秀。只吹得树叶哗哗，也没有吹出丰衣足食！

夜晚守野牲口是个辛苦的活。一座山或一条岭都没有人烟，一个人呆在用几根木棒撑起的简陋的草棚子里，野外黑黢黢的，时有风吹草动，吓得冷汗直流。还有蚊虫叮咬，毒蛇时不时爬进棚子里来，更不用说熊、豹子、野猪之类的野兽，是要直接面对的，胆子小的真不敢去。劳动力多的家可以轮换着去，人手少的家庭守得眉毛都长了好几寸。当时村子里有对结婚不久的夫妇，男人舍不得老婆，后半夜悄悄溜回家，第二天到田里一看，包谷被野牲口糟蹋了大半边山。

在电视都还没出现的时代，多媒体自娱工具是相当稀缺的。唯一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就是广播，仅此而已。呆在荒山野岭的人，在那个夜黑风高与孤灯星月相伴的晚上，唯有高亢而雄浑的牤筒音消除些许寂寞，壮壮胆子，诉说着心酸。

牤筒夜夜在空旷的山野回荡，与梆鼓齐鸣，奏响山里人的艰辛和悲壮！

牤筒在响，梆鼓在敲！

一片片森林被砍倒，一座座山剃光了头。一群群野生动物被赶上了绝路，濒临灭绝。

森林被破坏，水土大面积流失。一遇狂风暴雨，山坡上的地如洒在铁板上的灰，不是被暴雨冲走，就是长在坡里的庄稼被风刮倒在地，如碾子压过一样。田间地头，到处是坍方垮坎，有的整座山泥石流，只留下光秃秃白森森的石骨。

一次大暴雨，山那边一住户，半夜时候屋后面的山整体滑坡，房屋倒塌，祖孙两人被埋。村民们在大雨中，冒着生命危险抢救，最终只把人从乱石堆里刨了出来，早已没了气息，东西财物全部被卷走。当两具尸体同时停在空旷的场地里时，人们在悲恸的同时，似乎在拷问着出路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每到狂风暴雨的时候，我妈总是站在门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山坡上的包谷地，望着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快成熟的包谷，焦急地走来走去，嘴里虔诚地默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但每次狂风暴雨过后，山坡上一片狼藉，妈妈又欲哭无泪的收拾着残局。不仅我家如此，山坡上的农户家家如此。虽然他们知道土里能刨食，但他们不知道环境破坏的重要性；虽然他们也知道森林就是野生动物的家，但他们不可能放弃难得的有口饭吃的机会。毕竟搞大集体时已经饿怕了，吃树叶吃草吃土，那是饿死人的啊！

风雨过后，人们又迫不得已的开始了新一轮的劳作。

牤筒在响，梆鼓在敲！几多无奈，几分凄凉！

1998年特大洪水，给国人敲响了警钟。2002年国务院正式确定全面启动退耕还林工程。对自然环境恶劣、交通不便的山区或半山区实行部分或全部土地退耕还林还草。国家按一定标准无偿提供粮食，实行以粮食换生态，保证农民退耕之后吃饭有保障，收入不减少，以调动农民退耕还林的积极性。

随后进行的生态移民搬迁政策，使住在山上的老百姓看到了远离偏僻、入住城镇的希望。

一家家，一户户，再次踏上举家迁移的征程。但这一次，是康庄大道，是奔向幸福的大门！

被砍伐过的地里栽上了树木，被剃了光头的山坡披了新绿。光秃秃的山长出了绿油油的树，泥石流坍塌过的痕迹像伤疤样逐渐在消失，在痊愈。

人们从山上搬到了山下，从偏僻的山村迁移到了集镇。

一时间，牤筒不响了，梆鼓敲出了另一种文化，撩拨地青年男女心里滋滋的痒。

我居住的所在地-----神农架林区，1986年建立自然保护区，1990年加入国际生物圈，2016年成为国家公园。从开发神农架到保护神农架，历经了人类生存探索的一个艰辛的历程。这个历程让人们懂得了保护森林资源，就是保护家园，就是幸福的源泉！

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和艰辛奋斗，生活在山里的人们放下了斧头拿起了锄头，放下了猎枪，穿起了迷彩装。从一名开荒者变成了植树人，从一个砍伐者，成为了一位管护员。立足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守住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人们通过旅游业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家家洋溢着笑容。现在房前屋后种的供自己消费的生态农业地，不仅招来了络绎不绝的游客，还让返回家园的野生动物们垂涎三尺，它们野果子吃腻了，也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尝尝鲜。

“呜……呜哦……呜哦呜……呜”

牤筒再响，这次不是主动出击，而是被动防御。如果说那时候是人们对野生动物家园的占领，那么，现在是它们对人类家园的嬉戏。

“呜……呜哦……呜哦呜……呜”

几分粗旷，几分雄浑，几分嘹亮，几分唱响。

我多想听现在的这种牤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