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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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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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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桂花糕

姥姥的桂花糕

岳宗胜

 时光匆匆,无声无息,似流水轻轻划过。那些难以忘却的记忆如激起的浪花,带着浅浅的清香,时时在眼前拂过。姥姥家的桂花和桂花糕就是我心中的浪花一朵。

 那时候,我是姥姥的小尾巴,在庭院里的三棵桂花树下,祖孙俩编织着美丽的童话。

三棵桂花,都长得郁郁葱葱,片片椭圆形的树叶吐着翠绿,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儿缝隙,像撑起的一把伞,又像一个大蘑菇,些许小雨休想落到地上。其中有两棵桂花四季飘香。姥姥说那是四季桂。另一棵直到金秋时节,才会开花,但花更香。桂花开在树叶之间,金黄金黄,很细小,花瓣仅米粒般大。那花密密麻麻,一簇连着一簇,远远望去,仿佛绿叶丛中点缀着碎金。小小的花瓣散发出迷人的悠长的香气。正如李清照诗云: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那股子香气,让人心旷神怡,魂牵梦萦。

每当桂花飘香的时候,姥姥便在树下,凝神聚气,默立许久。我以为姥姥是在过滤桂花的清香,因为我学着姥姥的样子,品尝到了那种美妙。姥姥一呆就个把小时,我可耐不住性子,叫姥姥,她不应;我扯她的衣角,她才如梦方醒,一边用手拭着眼泪,一边用粗糙的手拉着我转身进屋。我惊悚地问:“姥姥,怎么啦”?

母亲详细地叙述,我才知道了姥姥姥爷和桂花糕的故事。

姥姥家原来在镇子上开了个糕点坊,凭着手艺和为人厚道,生意越来越好,姥姥的父亲以收徒弟的名义找了两个帮工,其中一个就是我姥爷。姥姥家只有姥姥一根独苗,姥爷的勤劳和踏实收获了姥姥的芳心,也得到了制作糕点的真传,其中包含桂花糕。

解放后,镇上的糕点坊被政府没收了,姥姥姥爷被划成富农,强制安置到了乡下,靠着几亩薄田维持着生活,没有心思再做桂花糕,镇子周围的乡里乡亲断了口福。

后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年代,姥姥姥爷的日子过得更加小心翼翼。那时候,姥姥家的另一个帮工当上了队长,他本来对姥爷得到姥姥就怀恨在心,加上没得到师傅的真传更是恨之入骨。现在姥姥姥爷在他的掌控下,平时里没少使绊子,但姥爷一直忍气吞声,谨小慎微地活着。

突然有一天,队长找上门来,说她老婆病的要死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吃一口姥爷做的桂花糕。姥爷说这多年没做了,手生疏了。现在政策也不准私下手工制作,抓住了是要挨批斗的。队长说,抓不抓人、批不批斗还不是我队长说了算,我请你做的,还会抓你吗?为了满足一个死人的一点点要求,积德行善不行吗?

姥爷信了他的话,一大部分是出于对要死的人的一种善待。他和姥姥连夜备料,从庭院里亲手栽下的桂花树上摘桂花。第三天晚上,姥爷悄悄地把做好的桂花糕送到队长府上。队长的老婆确实在房屋里呻吟。姥爷放下桂花糕,准备回去,队长说什么也不让姥爷空着手走,硬塞给姥爷一沓钱,姥爷实在推不过,只好收了。

姥爷走到半路,突然闪出几个戴红袖圈的,把他抓了起来。

第二天,姥爷头上戴着尖尖的纸糊的高帽,五花大绑,被红卫兵押着游行,之后又押到台子上批斗。姥姥在台下一个劲地抹眼泪,在那个年代,一旦扣上“走资派”的帽子,谁都解救不了。

第三天,队长来到关押姥爷的牛圈房里,企图用桂花糕的秘方换取姥爷的自由,结果是被姥爷啐了满脸的口水。队长要挟姥姥说服姥爷交出秘方,姥姥见到姥爷,相拥而泣,泪如雨下!姥爷说,交不交秘方,他都会往死里整,人,要活的有点尊严。姥爷一再嘱托姥姥不要轻信别人,把秘方说了出去,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几个闺女。就在那天晚上,姥爷自缢在牛棚里。

人死了还扣上“畏罪自杀”的罪名,草草的掩埋完事。

多少个夜里,姥姥在桂花树下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灰暗的夜,风在撕破窗户上糊的报纸,几颗孤星,一轮弯月,悠长的哭声划破夜空,多么凄凉。

队长的老婆真的死了,队长夜里就来捶姥姥家的门。每次,姥姥就把最小的女儿----我的妈妈紧紧地抱在怀里,手里拿着大剪刀,其他几个姨围在姥姥的身边,像鹰抓小鸡抱母鸡护儿样,做最后一搏的准备。有几次,队长搡开了门,看到姥姥的那个架势,只好怏怏而去。后来,队长在生产队里减姥姥的工分,别人劳动一天计八分,姥姥只计五分六分,理由是姥姥托儿带母的。工分少,分得粮食就少。姥姥就把桂花摘下来,晒干了掺到饭里,还把一些树叶和草类当食料。现在想来,姥姥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等到我出世,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土地承包到户,市场开放了。几个姨和我妈都出嫁了,任凭我姨和我妈怎么劝说,接她走。姥姥就是要一个人呆在老屋,守着庭院里的三棵桂花树,像守着的姥爷。这倒成全了我,有了和姥姥疯来疯去的自由。

小院里,桂花把优雅的清香揉碎在空气里,乳白色的钻石镶嵌在墨黑色的夜空,几颗星星忽闪忽闪的。“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我躺在竹编的摇椅上,透过层层遮掩的桂花树缝,与星星对着眼。姥姥坐在我身旁,轻摇小扇,握着我的手,缓缓地摇啊摇,就像在碧波的一叶扁舟上,摇到外婆桥。

姥姥为了让我解馋,把丢了几十年的手艺又捡了起来。

她搭着小凳,把低处枝丫上的桂花一粒一粒地摘下来。我嫌这样太慢,把树下铺上薄膜,爬上树使劲地摇。片片桂花,像雪花飞舞,又似金黄的雨,落在姥姥的头上,身上。姥姥一个劲地夸我:“胜娃就是聪明!”我跳下树,想感受一下纷纷扬扬的桂花雨的快乐,但树静花不落,我欲犹未尽。

第二天,当姥姥满簸箕晒着桂花的时候,我捧起桂花,洒向天空,一边洒,一边喊着:“下桂花雨哦!下桂花雨哦!”姥姥在后边一边追,一边喊:“莫怪搞,撒了我难得捡!”我玩的高兴,哪里听得见她的话,我一个劲地洒。姥姥不喊了,我停下来,转过身,看见她正伛偻在地上,像鸡寻食样把我洒在地上的桂花一粒一粒捡起来。我心头一震,像无数根针刺一样。连忙和姥姥一起捡拾我的过错,姥姥脸上绽开了桂花一样的笑容。

等桂花晒干后,姥姥便准备糯米面,粳米面,糖料和馅料。各种材料都要讲究比例,姥姥做这些的时候,特别仔细,由于年岁大了,她生怕我打岔,一打岔,分量就忘记了,又要重新分配。当姥姥把一笼一笼蒸好的桂花糕呈现在我面前时,一股说不出的清香扑鼻而来。黄玉色沾着点点桂花,面的濡软,馅的甘甜,桂花飘出的清香紧密结合,咬一口,顿时在舌蕾上绽放,在指尖缠绵。不说味道优美,单说颜色的搭配,就是视角的享受。

我吃好了,姥姥便吩咐我给周围的邻居送些,他们一尝便赞不绝口,像尘封多年的老窖。一段时间,慕名而来的,络绎不绝。有的缠着要姥姥教她;有的甚至跪下,要拜师学艺。姥姥一一谢绝。你们想吃,我做就是了。

那段日子里,我和姥姥被桂花糕的香气包围着。姥姥揉捻着桂花蕊,拉着我的手,意思要我学。我蹦跶着,甩开姥姥的手,“我要吃姥姥做的。”我亲眼看见姥姥为了做桂花糕,忙前忙后,工序那么多,每个环节都不能马虎,我哪有这个耐心,也记不住啊。

姥姥这时目光似乎有些呆滞,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更加明显。

淡淡的花香,遥远的故事,香甜的桂花糕,带着老人的笑容,填补了我大学前的空乏的日子。

大学毕业,我再次回到村庄,回到了久违的姥姥身旁。岁月多么残忍,改变的不仅是容颜,还冲淡了多少扯不断的情。姥姥已是满头银丝,眼睛蒙上了一层苔衣,浑浊不清,整个脸像花栎树壳,身子矮小了许多,身上的衣服像挂在晾衣架上。

 我心疼地抱住姥姥,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姥姥的目光竟有几分错愕,当确认是我后,紧紧地拥入我的怀中,我已长高了,姥姥的手只能抚摸到背部。她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听着富有节奏的心跳,眼泪湿在我心口上。

 是夜,我和姥姥坐在桂花树下,像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只是摇椅早已朽坏,不知扔到那个角落里去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桂花树上,蒙上了一层轻纱,软软的,像牛奶一样。姥姥枯树枝一样的手捏着我的手,脸上绽放着桂花香。我拥着姥姥,感觉到姥姥已近暮年,岁月已把她消磨的无比苍老而清瘦。她一生没有离开桂花,就像没有离开我姥爷一样。那种淡淡的,静静的,如桂花的绿叶和花香,在这个庭院里与日光耳鬓厮磨,与岁月静好。而年岁的老去,姥姥好像有许多的不舍,又不愿提及。我妈和我的几个姨妈各自忙着家业,在这个抢抓机遇的大好时代里,稍不留神就掉了队,她们没有多的时候守在姥姥的身边,也不想继承这种纯手工又不赚钱的小买卖。想到这,我突然提出来,“姥姥教我做桂花糕吧!”

姥姥听我这么一说,先是一愣。尔后欣喜道:“好啊,我就知道胜娃懂我!”

第二天,我们祖孙俩开始忙活,姥姥搭起小板凳,想亲自去摘桂花,但她试着爬了几下,都没能站到凳子上,我怕她摔着,赶忙扶她坐在凳子上。我摇着那颗金桂,金黄的桂花应声而落,飘飘洒洒,沐浴着姥姥和我。姥姥伸出手,手心里落了几颗金黄的小星星,张开的小芽瓣,活蹦乱跳的。姥姥像个小孩子,咯咯地笑,没有牙齿的嘴,成了一个字母“O”。

姥姥仔细叮嘱糯米、粳米一定要挑选干净,不能有稗子和烂粒。面要精细,要搅拌的均匀。一边说一边示范,但姥姥的手抖动的厉害,拿不稳筷子,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嘀咕着:“人老了,不中用了。”我接过筷子,在她的指导下,按比例加入各种材料和温水,不停地搅拌,让水和面全部渗透后做成面团,加入桂花,装入模具,上蒸笼蒸,之后还要撒糕粉,上桂花蜜。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拿捏到火候,分量要适度。姥姥每个步骤都要求的细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像课堂上的老师讲到重点知识那样。生怕我没认真听讲,遗漏掉了。

说实在的,我并不是真心要学这门手艺,我只是让姥姥的一生不留遗憾。所以,听不听得懂,记不记得住倒无所谓,我只要虔诚地听,默默地点头,认真地照着她说的做就行了。

那段日子,姥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像找回了失去多年的青春。我们祖孙俩的笑声充满了庭院,温暖了寂寞孤独的小屋。

我品尝着亲手做的桂花糕,说实在的,一点也不好吃,相比姥姥做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姥姥总是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地说:“胜娃有进步,做得桂花糕越来越好吃。”

没过多久,姥姥便驾鹤西游,与姥爷地下相会去了。在她弥留之际,我捧着她的手,感受到了她的轻松和安详。如桂花静静地划落,不留一点声音。

姥姥遭受的苦难,已淹没在特殊年代的扉页里,那段历史成为过往。而我与姥姥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永远镌刻在心底,成为永恒的记忆。伴随着金秋的桂花香,早已洗净铅华,清澈而愈发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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