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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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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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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团人

杨再树

师大毕业,我被招聘到贵州山区一所叫夜郎中学的学校当教师,雄心勃勃地准备在太阳底下干一番崇高的事业。

和我一同被招聘到夜郎中学的,还有王莉、覃辉。王莉教英语,我和覃辉都教语文。夜郎中学实行传帮带,年轻教师都要有一个同学科的年长教师带,年轻教师都喊带自己的年长教师做师傅。王莉的师傅是尹琼,省级骨干教师,届届带尖子班,届届当班主任,当先进都当得让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覃辉的师傅张琅,校长办公室主任,还是名校长重点培养对象,评优秀都评得让自己像不想吃肉的屠户老倌了。我的师傅祁学,最大的官只当个班主任,评优推先、骨干培训、评高级职称、论文评奖等似乎都没沾过边。

老远看,祁学老师其貌不扬,是那种走在人群中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的人。个子身材适中,适中就是平凡,既平凡,在学校又不甚受人待见,难怪很多东西沾不上边。就近看,也还是揪不出什么优点,国字脸黝黑得如憨实的泥土,下巴部分泥土里栽着些稀疏的胡须,看起来有点学者的样子。这点学者的样子,让我原谅了他那张与脸部搭配得不怎么协调的松软的嘴唇。

夜郎中学城不城乡不乡的,是个跳板学校,跳一跳的就可以跳进城或者跳到其他单位,不想跳的在学校慢慢都可以混得个领导当当,可祁学老师铜城师专毕业后一直呆在夜郎中学,老水牛耕地一般,跑不出山窝,逃不出牛圈,低层领导都不是,更莫说高层领导了。祁学当我师傅,是教务主任程红亲自安排的。

教务主任亲自安排,对我这样的年轻教师来说,本来是很有面子的。可是在第一次听师傅上示范课的时候,却让我有些无地自容。照夜郎乡的话讲,里子都没有,哪还有面子?

那天师傅上穿一件洁白的衬衫,下穿一条蓝色裤子,看起来朴素整洁,衣着和他下巴胡须搭配起来,显得学者味道十足。宣布上课后,气氛却有点不对头,因为前面的学生都看着他指指点点。一个男生喊道,老师,你开衙门啦!参加听课的领导、老师和学生们都盯着师傅的裤裆,哄堂大笑起来。校长龙炰笑过,一脸怒气地拂袖而去。既是办公室主任又是语文老师的张琅也跟着出去,要走出教室时指着师傅说,祁老坏啊祁老坏,怪不得大家屙尿都要隔你三道田坎哟!程红碍于教务主任的面子没走,语文组其他老师碍于“语文”两个字的面子没走,只好静观其变。

夜郎乡一带,把裤子拉链没拉上戏谑地叫做开衙门。学生说师傅开衙门就是笑话他裤链没拉上。师傅的脸红过一阵后,朴实的黝黑很快淹过尴尬,憨笑几声,松软的嘴唇蠕动着一点幽默,说,衙门一开,有怨报来,本官为民做主!

学生们乐不可支,笑得人仰马翻。

师傅仍旧憨笑着,说,大家这么快乐,绝对无怨可伸,衙门无事,自然关闭,大家说好不好呀?学生齐声说,好!师傅说完,迅速转个身,再转过来,裤链已然拉上,然后不慌不忙地上起课来……

挨着我坐的王莉、覃辉看着我窃窃私语,我恨不得用一床棉絮把我的脸遮起来。我不由得埋怨教务主任程红起来。说什么拜祁学为师绝不会屈杀我干教育事业的雄心,说什么年轻教师得有一个好教师带,拜在这样一个不注重形象的教师门下,是黄金粉涂在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呀!唉,那一节课,我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事后回看听课记录竟然才记了两三行。

轮到尹琼老师上示范课,没有一个学生敢起哄的,有哪个眯眼打瞌睡的,手里的粉笔一掷,不偏不倚掷在睡觉学生的脑门,光这一手功夫,就不是一般老师所能做到的。领导夸,同事赞,王莉在我面前说话的声音就要高出三十分贝。再说张琅上示范课,那可是静得掉下一根针也听得见,分析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规规正正写在黑板上,学生屏住呼吸认真抄写,一堂课下来,没一个学生有空闲讲话。纪律好,学风正,覃辉在我面前仰头的角度都要多出四十度。

人家尹琼老师、张琅老师,既有点城市教师的狡黠性,又有点农民的花花肠子,总能在上面政策和家长培养子女需求的夹缝中收取资料费补课费等赚点革命小钱。而师傅是赚不到这些革命小钱的。据说他以前也给学生补过课的,不过不收费。补课不收费,不但其他老师奚落他,而且家长也不放心,认为不收费补课的老师绝不会用心辅导自己的孩子,所以慢慢地家长就不愿意他辅导自己的孩子。时不时看着家长带孩子来求尹琼老师和张琅老师补课,而师傅家却是门可罗雀,我心里灰灰冷冷的。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名师的教师不是好教师,我想做名师呀!然而在家长和学生心目中,师傅是没有名声的。师傅无名,徒弟无望,加上一些老师当着我的面喊他做祁老坏,更让我有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

在夜郎中学,师傅虽然过得平凡活得窝囊,但其实并不坏。常说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可师傅每个月工资交给师母毛娇,毛娇每天只给他十元钱,照他自己的话说,屁股下面冒不起烟(没车)嘴巴里流不了油(跟同事无法打牙祭),穷得连乞丐见了也心痛,用不着担心变坏。毛娇之所以每天只给他十元,是因为毛娇赌牌经常输钱,大部分钱用去扳本,以维护家庭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

至于同事们谑称他为坏人,大多属于善意的调侃而已。师傅被冠以坏人的头衔,是有典故的。听人说不知是哪年学雷锋活动周的一天,师傅带着学生把校门口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见到的师生们纷纷称赞,说他是一个雷锋似的好人。很幽默的张琅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玩笑又不像玩笑,阴阳怪气地问他,恐怕你不是一个好人吧?当时师傅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不屑于回答。后来关于师傅是不是一个好人的问题,校长龙炰说出自己的逻辑分析。龙炰校长说,如果他是一个好人,人家张琅怎么这样问他?张琅这样问他,他怎不敢理直气壮地跟张琅讲道理呢?他不敢,就说明他心虚。他心虚,就说明心里有鬼。心里有鬼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好人呢?龙炰校长的分析,使得同事们一见师傅,就叫他祁老坏,尽管师傅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坏人,可没有人叫他好人,叫习惯了,别人这么喊,他也不抵嘴,心想反正自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就行了。后来在家里毛娇叫他亲爱的,他居然觉得比较别扭,没办法,毛娇干脆叫他坏不死的。夜郎乡这个地方,喊坏人还有一层隐喻意,坏人就是脑壳搭铁的人,或者说是散脑壳,也即四川话讲的方脑壳。

我听老师们闲谈,师傅之所以不受校长龙炰的待见,也和他祁老坏这个绰号有关。

曾有一个老师就为师傅鸣过不平,奉劝大家不要乱喊外号,可师傅蠕动着松软的嘴唇,不在乎地说,不管是好人坏人,只要我教的学生不去做坏人就行了。

那个老师大拇指一竖,老祁,你挺伟大的!

师傅口无遮拦,说,你最好别给我戴高帽。坏人怎么会伟大?你翻开词典查查,看有没有伟大的坏人这个词条?校长都不敢称伟大,我敢称伟大?

那个老师说,校长?伟大?伟哥一吃,那玩意蛮大,简称伟大。

其他老师听了,都嘿嘿地笑,自然知道是在调侃龙炰校长吃伟哥搞验证的事。

那是城市泡女人、泡酒楼的风潮浸染乡街的时代了。龙炰那时阳气不足,常被老婆骂他那个东西不是东西,于是偷偷买了伟哥想壮阳,但又不敢在屋头搞验证,便悄悄跑到乡街上那家可以搞验证的酒楼去,挑了个验证对象,开好房,还没得好好验证,可是早有乡街上眼尖的好事女人悄悄跑到龙炰老婆那里……龙炰老婆雅楠如关公单刀赴会一般,提着砍猪脚的那把斧头去的。劈开门,被子一揭,雅楠一斧头朝两颗脑壳中间劈去——当然,雅楠怎敢做杀人犯?照她的话说,吓吓一对狗男女而已。

雅楠将吓得近乎瘫软的龙炰一把扯下床,骂道,背时砍脑壳的,人家那个是东西,难道我这个就不是东西?

龙炰如捣蒜一般,结巴着说,是、是、是,她那、那个是东、东西,你那、那个更是东、东西!

雅楠又骂,背时砍脑壳的,你那个在家里不是东西,到这里就是东西!老娘就趁热打铁,看你那个今天到底是不是东西!

说完,雅楠母老虎似的将那个验证对象吼出去,关上门,把龙炰扯上床……

这是龙炰还没当校长之前的事情了。

那个老师那么一说,夜郎中学的老师们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老师们一见龙炰校长,总要在校长前面加上伟大二字——称伟大的校长,故意阴阳怪调的将伟字念得挺重。起初龙炰觉得虽是马屁,但听起来很悦耳,后来就越听越恼火了,越听越觉着含沙射影,越听越觉得自己遭老师们口淫。暗中打探到是出自师傅和那个老师关于祁老坏的对话,于是心中那点芥蒂像老棉花里的炭火子一样,越烧越大。可是那个老师是县长秘书的姑爷的表亲的儿子,龙炰校长心中的炭火子不敢烧到人家身上,自然转移到师傅身上。照龙炰校长的夜郎逻辑推理,师傅如果不叫祁老坏,不说出伟大一词,就不会引出伟哥一事,不引出伟哥一事,老师们就不会口淫自己,他妈的狗日的祁学自然就是诋毁自己的罪魁祸首。

龙炰爬到校长的职位后,和师傅的关系基本恶掉了。师傅高级职称一直没评上,年终评先进泡泡不冒,都和龙炰心中那点炭火子有关。在讨论师傅能不能评高级职称、能不能推先进的事情上,龙炰总是一句话封杀,三岁小孩都晓得他叫祁老坏,名声这么臭,能行吗?

龙炰一直当校长,师傅就一直是坏人。

师傅有坏人的名声,酒味溢,烟气飘,四十好几了在学校还没混得一官半职。教务处安排祁学做我的师傅,一开始我是极不情愿的,可碍于程红主任的面子,不情愿也得情愿。

走近师傅,也渐渐知晓他家庭的一些事情。师母毛娇不仅没工作,也没有生育,师傅一点没有嫌弃她。毛娇很少找事情做,多半好打麻将,师傅一点不沾。照毛娇的话说,师傅那点工资养不活第三个人,崽崽都不想在她肚子里呆着,只有等她打麻将发了财,活得有尊严一点,该来的迟早要来。为了家庭情感可持续性发展,师傅只得随她。师傅抽烟,毛娇也抽。不同的是,毛娇抽的十几块一包的磨砂烟,一个月一条就够;师傅抽的是三块一包的遵义烟,一个月四条嫌少。无论是再大的官还是感情再好的朋友,无论是百万富翁还是系着草绳挑大粪的,师傅都是用三块一包的遵义烟敬人。要抽就抽,不抽就算。听学校老师说,市纪委的一位领导来夜郎中学检查行风工作,检查到语文办公室,师傅出于对领导的敬重,掏烟敬人,龙炰一手打掉那根烟,摸出一百元一包的和天下,准备敬给那位领导,那位领导白了龙炰一眼,从师傅的烟盒里再抽出一根,点上,拍拍师傅的肩,说,这个时代,单位上还有人抽这个牌子的香烟,难得啊!师傅颇自得,点着那盒烟上的遵义两个字,说,没这两个字,中国历史都会改写!逗得那领导呵呵笑,弄得龙炰难堪无比。被领导拍过肩,让领导检查工作时很愉悦,拿国家工资的人里头还有人在工资普调的年头抽三元钱一包的遵义烟,夜郎中学的行风自然没问题。期末年终考核会议上,龙炰虽然骂了一通某些教师影响学校形象的话,但还是准备给师傅评个先进。不过,正要拍板的时候,问题又出来了,张琅老师站起来慷慨陈词,说师傅不尊重领导,不能评先进,因为从来没见过师傅给校长拜过年,这样一说,老师们不敢或者不愿吭声,于是师傅评先进又被否决。师傅脑壳搭铁,在考核表自我鉴定一栏上,就写了二十四个字,生得平凡,活得窝蛋;为党工作,不为谁干;要评就评,不评就算!差点就被龙炰定为不称职。好在教育局下来考核的人都晓得他只是心理窝火,但工作从没马虎过,和龙炰商量后还是评他称职。其实龙炰也不敢让师傅不称职,一个单位要是有不称职的,县政府年终给各单位评奖就拿不到一等奖,单位拿不到,龙炰再是校长,钱也拿不到,自然不划算,所以龙炰也不会蠢到跟自己过不去。

在夜郎中学里,我的师傅就是这样命运不济的一个人,干着受人尊重的职业,本人却不受尊重,连学生也要算计他。

夜郎中学里,经老师们笑谈,传到学生耳朵里,不知道毛娇每天只给师傅十元钱的,几乎没有。可是偏偏有的学生借口生病或者没路费故意向师傅借钱,多的没有,买一包三块的遵义烟后,三五块是有的,师傅不是吝啬的人,学生借个三五块是没问题的,借了又经常不还,三五块钱,师傅又不好意思问,所以经常拮据得不像一个男人。其实估计师傅不是不好意思问,而是故意不问,他和毛娇结婚后,毛娇一直没有生育,他多半是把学生娃当做自己的孩子,三块五块就当给自己孩子用了。他也不把学生借钱不还当作是算计。

这样的算计,对师傅来说,仅仅是毛风细雨。一个叫姚彤的九年级女孩,对师傅的算计,那才称得上是八个钱的膏药——粘人。

说起来姚彤其实是个善良的女孩,她对师傅的算计也是迫不得已。

我刚到夜郎中学的那个学期,姚彤在上学路上碰到个被丢弃在山路边的女婴,装在花背篼里嗷嗷待哺,背篼里还写着女婴出生日期和央求好心人收养的纸条,女性天生的怜悯心让姚彤将女婴背回家,不料却被她那穷得麻木了的爹娘揪住头发往死里打,要她哪里捡的就放回哪。她无奈之下又哭着把女婴背到那条山路边,本来想放回原处就去学校,可是一放下,那女婴就哇哇的哭,一听到女婴比自己还哭得凶,她心都碎了,也哇哇地哭。一个过路的婆婆见她那样,问明情况,就告诉她说,妹崽哎,你背到学校找老师想想办法嘛!她听了婆婆的话,想,是呀,背到学校再说吧!她从后门做贼一般悄悄进了学校后门,躲在树丛中。她犯愁,这个女婴又送给哪个老师呢?学校老师们大都是有儿有女的,贷款买房一屁股债,谁敢承受这样的天上掉下来的麻烦?可是不管怎样,总不至于让这个鲜活的小生命死在荒郊野岭吧?

机缘巧合,正往学校后门厕所去解溲的师傅闯入了姚彤的视线。姚彤老远一见师傅,笑了,在那张写着女婴出生日期和央求好心人收养的纸条上再加了一张纸条,然后拍拍背篓里的睡着了的女婴,轻声说,唉,你想找我做妈妈,可我男朋友都没得一个,就算我愿意,也实在不能!我不能做你妈妈,但可以给你找个爸爸!合该你命里有福,遇上好人!

说奇也奇,师傅的脚步声像会逗惹女婴啼哭似的,解完溲,走出厕所,先听见啼哭声,然后看见一个背篓,看见背篓里的女婴,再发现襁褓中的两张纸条。上面一张纸条上写着,天降此孩与你,好好抚养成人!下面一张写着女婴出生日期和央求好心人收养的泣告。

师傅哭笑不得,扯开嗓门喊,哪个的孩子放这啦?哪个的孩子放这啦?喊了半天,没有人搭睬,只好对着那个女婴说,嗳哟,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刚才一个人都没有,莫非你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对着女婴说话,那女婴居然朝着他笑了。师傅实在无法不管这个鲜活可爱的嫩崽崽,只好背着她去了办公室。

师傅将女婴背到办公室,立马叫我去把程红请来。

程红一来,师傅就急急地说,给孩子喂喂奶!

老祁,我说你还真不要脸!我的孩子都读高中了,我哪还有奶水?糊里糊涂捡个嫩崽崽,吵得整个学校都不得安宁!

你们女的没奶水,我一个大男人又哪里有奶水?我就在学校厕所边捡的,莫非我见死不救?

我说你个散脑壳呀,你就晓得找我要奶水,不晓得去买包奶粉?

买不起。

买不起你干嘛要给自己找麻烦?

救命。

毛娇晓得,会要你的命,你还是先救自己的命吧!问问附近的人,哪个愿意收养,送人家养吧!听人劝,得一半,你莫把河边的鹅卵石放锅子里炒,油盐不进!

师傅背着孩子走乡街,走附近村子,问东问西,求爹告娘,都没一个人愿意收养。没法子,只好背回家去。毛娇打麻将正输钱,见师傅背回来一个没厘头的,气得要吐血,大骂着要和师傅离婚。师傅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好又背着孩子去找程红帮忙。程红虽没好脸色看,但最终还是帮他给孩子调奶粉,给孩子换衣服、洗尿布,后来又和他一同去找毛娇,和毛娇大吵一场,再好讲歹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算让孩子安顿下来。但毛娇硬邦邦撂出话来,可以帮着照料孩子,但将来孩子可以喊祁学做爹,绝对不能喊她做妈。程红这才松了一口气,尽管勉强,毛娇也总算接受了孩子。

这样,师傅给孩子取名好好,到乡计生办登了记,到乡派出所上了户,便当起了爹,又做起了妈。

天上空降了一个小孩,师傅时来运转。

周五下午,集合放学后,学生多半都回家了,学校老师开道德讲堂启动会。龙炰校长在道德讲堂启动会上官腔十足,振振有词,最后讲到要把道德讲堂真正建成为夜郎中学自己的讲堂,而且要在夜郎中学师生中推选道德标兵,彰显榜样的力量。

张琅马上举手,说,我推荐龙校长!校长是一个学校的灵魂,校长不是榜样,谁还能做榜样?所以我推荐龙校长!大家说好不好?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可是老师们没谁响应,眯眼的眯眼,玩手机的玩手机。

龙炰见状,忙打圆场,说,这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让老师们推荐嘛!

结果师生们推荐下来,师傅的人气指数居然最高。

祁老坏是有名的祁老坏,怎么能做道德标兵呢?道德标兵可是学校的品牌形象啊!

龙炰不快,迟迟不肯表态。

尴尬的氛围中,没关好的玻璃窗被风吹得哐当哐当地响,天要下雨。

师傅站起来,说,我做祁老坏这么多年了,做不了道德标兵,请另选高明!天要下雨了,我娃崽的尿布片还晾在外面哩!我先请个假回去!说完,还没等龙炰表态同意,师傅就急急离开。离开一会儿,雨就噼噼啪啪下了起来。

龙炰冒鬼火,骂道,祁老坏啊祁老坏,你个扶不起的阿斗,不想当道德标兵,硬是想给你搞个早退是吧?

程红说,唉,毛娇带着崽崽去打麻将,可能下都还没下场哩!老祁这既当爹又当妈的,也不容易啊,谁也难保不摊上这样的事嘛!

张琅说,凡事要讲原则的,校长还没同意,又还没散会,他一个人先跑了,明明就是早退嘛!大家说是不是呀?

道德标兵的事还没拍定,会议又讨论起师傅该不该被打早退的事来了。还没讨论好,门卫李华急急忙忙跑到会议室,说,快,祁老坏发疯了,抱着一个女生朝外面跑出去,喊他应也不应,怕是要出问题哩!

呵,抱着女生往外跑?才抱养一个嫩薹薹,又要抱一个大家伙,变态哦!

嘿,这把年纪了,还想耗子别手枪,要起打猫心肠?

莫非在家里毛娇夜夜把他踢下床,忽然来了性疯狂?

毛娇?白天带小孩都不耐烦,夜晚赌牌经常赌通宵,尿布屎片都是祁老坏洗,哪有工夫踢他呀?

嘿,毛娇是个美人胚子,祁老坏下不了火,也舍不得让她累嘛!

老师们议论纷纷。

哼,这样的人,怎么能评道德标兵嘛?张琅说。

都别说啦,快去把他找到起!龙炰校长说。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去嘛?张琅说。

下这么大的雨?就算下刀子,都得去找!要是他把那个女生弄到那个地方给整了,就算他不要脸坐了牢子,那全校老师年终考核奖要不要拿呀?他这时候那个玩意翘得很,女老师莫要去自投罗网!除了女老师,男老师全都去找!龙炰校长下了死命令。

我们一伙男老师们于是冒雨去找。

可师傅是往哪里跑呢?

问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老板说看见师傅抱着一个人往乡卫生院方向跑了,于是我们大家伙都往乡卫生院去找。

卫生院一间病房里,师傅一身湿漉漉的,站在病床旁,守着那个昏迷中的女生输液。

那个女生居然是姚彤。

嚯,消息这么快?医生说姚彤是营养不良,输点液补充点能量就好了。我身上只几块钱,她换的衣服也是在乡街上讨的。正好一个身上掏点,凑点医药费,百把块,十多人一个几块就够了。不然我得赊账救人,回去毛娇要和我打八架哩!师傅说。说完就向大家伸手。

祁老坏呀,你唱的是哪一出?龙炰校长生气地问。

哪一出?我走到花池边,看见她倒在雨坝里,掐人中都掐不醒,尿布片都来不及回家收,就抱着她跑医院嘛!你是校长,带头出钱吧!师傅说。

嗨呀,祁老坏,你一个大男人,身上百把块钱都不带,丢老师的丑!好好好,百把块我出了,免得一个个拿毛票出来出洋相!龙炰校长说完很阔气拿出一张百元钞,拍在师傅手上。

校长就是校长,我们大家推举校长当道德标兵好不好?师傅问。

老师们没遭出钱,又见校长的确出钱救人,都表示赞同。

龙炰校长心中再有芥蒂,也还是颇为感动,眼珠一转,思索一会,说,不,祁老坏收养弃婴,又冒雨救人,才是真正的道德标兵,活生生的身边人身边事,应该大力宣传呀!这道德标兵,祁老坏做定了!

就这样,师傅时来运转,当上了道德标兵,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了记者的采访,第一次上了报纸。

好好也给师母毛娇带来了财运,赌牌经常赢钱,于是给师傅每天的费用一下子提高到二十块。师傅精神生活提高了,物质生活也提高了,生活热情也焕发起来。

姚彤哩,虽然不是祁学老师那个班的学生,为了感谢祁学老师,每天来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们语文办公室打扫一下卫生,将老师办公桌上的书本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师傅心里过意不去,又知道姚彤家很贫困,就每天抽出五元钱给姚彤做生活费。姚彤喜欢朗诵,并且爱写作文,经常把自己写的作文拿来让师傅修改,师傅发现她是个可塑之才,就给她义务辅导朗诵,辅导作文,鼓励她投稿,有一篇作文居然在《创新作文》上刊登出来了。这在不仅在夜郎中学产生轰动,而且引起县教研室的特别关注。这毕竟是全县第一个中学生第一次在全国有影响性的刊物上发表作文呀!县教研室把夜郎中学作为作文教学的一面旗子,兄弟学校语文组都来夜郎中学取经学习。龙炰校长决定拿出五百元奖励辅导老师,可是荣誉证书和奖金却是发在张琅老师的头上。因为姚彤是张琅老师那个班的学生,语文是张琅老师教的,师傅根本没有上姚彤她们班的语文课。照龙炰的话说,祁学教的班并没出过在全国性刊物上发表作文的学生呀,姚彤平时都是张琅在教,证明张琅平时教得好嘛!老师们愤愤不平后就奚落师傅后颈窝搽血——假充挨刀,师傅却笑着说,只要姚彤能够顺节吃甘蔗——越来越甜,我又何苦去争那个荣誉干嘛?姚彤用所得的稿费买了一包比遵义烟贵一点的好烟递到师傅手上的时候,师傅高兴得喉咙都颤咽住了。

那烟师傅舍不得抽,带回家给师母毛娇抽。不管老师们奚落不奚落,师傅还是一如既往地辅导姚彤,而且还把姚彤的普通话训练到二甲的水平。龙炰校长是伯乐慧眼识英才,把姚彤提拔到校园广播室当播音员。上级领导要来学校检查营养午餐工作,龙炰就把学校食堂改名为知恩堂,决心将食堂打造成全县中学生感恩教育基地。为了迎检过关,龙炰校长亲自带姚彤到T城某家录音棚,录制一段安插在知恩堂的感恩语音。那段录音在知恩堂一播,姚彤成了校园红人。成了红人,和领导接触的机会多,与师傅接触的时间渐渐少了。

与师傅的相处中,我逐步发现,师傅不仅不坏,而且语文教学方面无论理论还是实践在某种程度上堪称大师。作文教学上,他自创的奇特想象作文法和接龙作文法,简直可以和全国某些语文名家媲美。课堂教学上,他自创的中间开花法、青龙摆尾法、随波逐浪法,也堪称一流,甚至比全国某些作秀的公开课还要实际切用得多。在全县青年教师教学大比武中,我采用他传授给我的青龙摆尾法上了《竹影》一课,居然荣获第一。我激动,他也很激动。我给他买了三百元一条的云烟,他却去换了九条三元一包的遵义烟。不过这并没影响我由最初拜他为师的不满意变为一种由衷的自豪。我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教学心血写成论文发表,他说发论文一篇至少要五六百元,发十篇就要五六千,哪有那么多钱去买虚名呀?不发也罢。后来我从《语文教学通讯》上看到一则全国规格的语文教学论文大赛的信息,只要交八十元参赛费,于是我就把他的奇特想象作文法整理后连同参赛费发过去。

更让我敬重的是师傅没有小心眼。师傅要我在教学上博采众长,多听听老师们上课,语文要听,其他科也要听。张琅老师上课是硬讲死练,讲读了课文就叫学生做练习,不会做不肯做的就罚。覃辉做了他的徒弟后,他基本上就成了脱手干部,课大多都喊覃辉上。覃辉免不了牢骚满腹,张琅便循循善诱地开导徒弟说,做好徒弟,首先就得服从师傅,人就是这样子嘛,你不先当崽,怎么能做爹?好好干,为师不会亏待你的!后来覃辉和我们几个年轻教师交流教学经验,把他师傅张琅的这句话说得又好气又好笑。王莉把这话传到尹琼老师嘴里,尹琼老师又把这话说给老教师们听,没多久这句话便成为夜郎中学老师们茶余饭后的经典名言。尹琼老师有时开导王莉,也化用了这句名言,你不先给人当女,将来怎么能给人做妈?尹琼老师是个虎妈老师,上课时讲台上放石子,一根教鞭在手中飞扬,学生听不懂就打手心,坐在后排搞小动作的就用石子扔。王莉常常哭笑不得。我向张琅老师请教教学问题,向尹琼老师请教如何当好班主任,他们不是打着官腔,嗯哈嗯哈的,就是一脸严肃,比较保守似的,总留有那么一点小心眼。而王莉、覃辉遇到问题向我师傅请教,师傅总是耐心细致地讲解,毫无保留,没有一点小心眼。二人对我师傅也是很尊重的。

第二个学期春夏之交的时候,好消息传来,我帮师傅寄出去的那篇论文得了个国家级一等奖。师傅兴奋无比,心想学校肯定会像姚彤刊登作文奖给张琅五百元那样奖励自己,于是拿着荣誉证书,跑到教务处报喜。

教务主任程红也为老同学高兴,就请示龙炰校长要不要颁发奖金,可龙炰校长上下牙关咯崩一下,说,现在这些论文比赛多得像随地吐痰,花点钱就能获奖,这个老师得个奖要发钱,那个老师得个奖要发钱,学校资金还能运转得过来?程红说,可这是正规的全国一等奖呀!上次张琅老师不是得了五百元吗?龙炰校长说,人家张琅老师是辅导学生,祁学是个人荣誉,辅导学生意义远高于个人荣誉嘛,两者能比吗?

程红无话可说,只好抚慰师傅,私人出钱请师傅下馆子,还叫上我作陪。一开始程红说不喝酒,可吃了几口饭菜,看着师傅吃饭不夹菜的样子,还是叫上两斤米酒。酒下肚,话匣子就拉开了。

程红说,老坏呀,还记得那首诗吗?毕业晚会上你激情朗诵的那首《祖国啊我要燃烧》?

祁学呷口酒,说,烙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说忘就能忘了吗?

程红眼睛潮湿,说,好,那你朗诵给我听。

师傅站起来,清清嗓门,整整衣领,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

接下来我便听到了一场让我一生都钦佩不已的朗诵。

……

漫长的岁月,

我吞忍了多少难忍的煎熬,

但理想之光,依然在心中灼灼闪耀。

我变成了一块煤,还在舍命呐喊:

祖国啊,祖国啊,我要燃烧!

……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声情并茂的朗诵,铿锵的音色,饱满的激情,让我忽略了师傅到处飞溅的口沫,身体里只感觉到在太阳底下干一番崇高事业的激情在燃烧。强将手下无弱兵,难怪他能够把姚彤训练成一个出色的播音员呀!

程红喝彩,我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老祁,前年你课题结题,龙炰校长说你是搞个人主义,没有一点奖金,这次论文获奖,也没争取到一分钱的奖励,对不住你啊!我虽然是教务主任,可学校是校长全权管理,财政上我做不了主啊!我承认你是个人才,可是人才得用才是才!在学校,要得用,那必须要和校长搞好关系呀!校长不用你,你就是紫叶檀木,也把你放烂放朽;校长用你,你哪怕是马桑木疙瘩,也把你刨光刨亮。你呀,过年老师们都给校长拜年,就你不去,连校长老妈满九你也不去,还说什么违反政策,就你懂政策啊?毛娇一根筋,你脑袋转不过弯,两口子舍得花钱赌却舍不得花钱做人情!舍得舍得,先舍后得,你不舍,怎么得呀!你既不舍又不得,怎么能够有所作为?程红边叹气边说着。

这哪里是舍得舍不得的问题嘛?狗是狗,我是我,羊子不和狗搭伙!我回家带娃崽去了!师傅慨然道。说完居然起身就走,我拉都拉不住。

别拉他,他的君子气一上头,就是穷汉养画眉——越看越神气啦!要不是他的君子气害了他,他的命运早就改观了!这些年要不是我这个老同学罩着他,他恐怕早就被打整到偏僻的小学去了!祁老坏就是祁老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锅子菜,他不吃,我们就吃不下?坐下来,喝酒,吃菜!程红说。

主任,感谢你对我师傅的呵护。我敬你!我再给程红酌上一杯酒,说。

年轻人,做学问要学你师傅,做人处世万不可学你师傅呀!你师傅写文章、做学问,那可真是一丝不苟,在这个时代中难能可贵,我敬佩他的也就是这点。可是他裹着一身的君子气,不会合群,不会来势,怎么能够混出名堂?混不出名堂,又还想犟着混下去,不把自己逼疯才怪哩!年轻时候本来可以改行,上级来考察,要拍板的时候,他一点表示都没有,人家暗示他,他居然公开说不搞歪门邪道!别人跳出去了,他还窝在稀泥塘里喊着我要燃烧我要燃烧!天晓得他为什么喜欢燃烧!想他当年意气风发,现在却是这个样子,莫可奈何呀!程红说。

或许我师傅是一个学问型老师,不拘处世小节吧。我说。

唉,话说回来,你师傅还是你师傅,从没进过浴池、V吧,把学生当做自己子女,不羡慕人家买车买房,不蝇营狗苟,在这个时代中,点着灯笼也难找啊!程红感慨的说。

凭我师傅的水平,完全可以成为语文大家的,但为什么连个骨干教师都没评上?

他在我这个教务主任兼老同学的面前就这么心高气傲,在其他领导面前还有好果子吃吗?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拍不得哟!好好好,不谈这些了。最近市里有个市级语文教学新能手比赛,县教研室点名要你参加,你和他好生磨合一下,整个最佳教案出来,然后你代表县里去参赛,给县里给学校拿个名次回来,也给你师傅多挽回些面子。程红说。

行!谢谢主任!我充满感激地说。

谢什么谢呀?谁叫我和你师傅是老同学哩?虽然读的专业不同,但我们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师院,差点都成为一辈子的革命伴侣了!可是他脑袋不开窍,鬼使神差般选择了毛娇哩!和我碰一下手都像触电,可是毛娇溺水他却英勇无比二话不说就搞人工呼吸!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祁学是你师傅,今后你也别主任主任地叫我,怪别扭的,叫我师姑吧!程红说。

此后我便叫程红作师姑。

在师傅和我为参加市语文教学新能手比赛做积极准备的时候,校长龙炰推出了新的绩效考核制度,规定要把每个老师百分之五十的绩效工资扣到学校,重新分配。这一举措,像往街上的公厕里扔炸弹,很快激起了公愤。

现在的学校不像以往那样经济上可以独立,有自己的小金库,现在账目都必须向教育局上报,所有账目全部归教育局统一管理。没有了小金库,学校经济上运转不过来,所以龙炰校长推出了新的绩效考核制度,扣除教师百分之五十的绩效工资,拆东墙补西墙。老师们大多都在买车购房,扣钱就是剐心头肉啊,于是议论纷纷,都说这是鹭鸶腿上劈精肉、鹌鹑嘴里寻豌豆。连张琅也口沫乱溅,对龙炰校长进行口伐。那天,张琅居然跑到我们文科办公室大骂龙炰校长像个鸡巴,没想到恰好龙炰校长正到办公室来征求老师们的意见,听见有人骂他像个鸡巴,一把无明业火从脚心腾上脑门顶,冲进办公室就凶道,谁是鸡巴?谁骂我是鸡巴?张琅老师一时慌了,朝师傅努努嘴,说,祁老坏说校长像鸡巴!龙炰校长又问,还讲了什么?张琅说,还说我们都是鸡巴上的毛!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哈哈大笑,龙炰校长占了便宜,自己也嘿嘿笑了。

要是龙炰校长光是嘿嘿笑过也就罢了,可是他占了便宜之后,还想把便宜渲染到极致。大抵乡村学校的老师受到乡村人文环境的熏染,说荤话、取绰号是家常便饭,于是龙炰校长嘿嘿笑过之后随口就说出那么一句,你祁老坏再怎么跳,也还不是我鸡巴上的毛?简称祁鸡毛!

夜郎乡方言吃是念成祁,在场的老师们都明白龙炰校长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口沫飞溅地笑。

师傅平时虽然口无遮拦,但却是个正直憨厚得阿弥陀佛的人,别人说得出口的荤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呀!只见他额头青筋暴露,指骨捏得咯咯响,怒发冲冠,半天才憋出一句,无耻之尤!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祁学师傅骂人。

师傅骂人,在龙炰校长看来,简直就像林黛玉使丈八蛇矛。耻尤?擦油哦!鸡巴毛擦油,还是卵毛嘛,能变成头发呀?龙炰校长说。

卵毛变不了头发!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呀!张琅说。说后还带头鼓起掌来。可其他老师并没有响应。

玩笑开过了头,很容易激化情绪的。

脓包树(柿子树,夜郎乡方言叫柿子是龙泡)上结不了苹果的,阴暗潮湿的碗架柜角落最容易出蟑螂,脓包、蟑螂沆瀣一气嘛!你们俩叫我祁鸡毛,那我今后就叫你们为脓包校长、蟑螂老师吧!绝对能够上中国名人辞典!从不与同事恶语相向的师傅脑壳一发热,松软的嘴唇蠕动着怒气,口无遮拦地说。

龙炰校长不再嘿嘿地笑,一跺脚,冲出办公室。张琅也尾随而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围着祁学老师,鼓起掌来。

我们是在育人还是在愚人?苍天啊——师傅忽然狼嚎一声,抱头惊天动地般痛哭起来。老师们再怎么劝慰,也无法让他停止下来。不少的学生也在办公室门口看热闹。

我不知怎么安慰师傅才好,就跑到教务处把师姑程红请来。

师姑心痛地拍拍师傅的肩,叹口气,说,唉,当初你要是听我的,早改行,哪会这么窝气?一个大男人,哭成一个婆娘似的,成什么体统?老祁啊,振作点,好不好?

一个老师说,程主任,校长越来越不像样,我们联名告到纪委去!

师姑说,校长是学校的脸面呀,告到纪委,打我们自己的脸啊?出了问题,年终效能考核奖奖金问谁要去?别让老祁再火上浇油啦!

师傅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还边捶打着桌子……

师姑无法,我们更无法。

正当我们个个都无法的时候,姚彤忽然站在办公室门口,高声朗诵着那首《祖国啊我要燃烧》。

……

地壳是多么的厚啊,希望是何等的缥缈!

我渴望:渴望面前闪出一千条向阳坑道!

我要出去,投身于熔炉,化作熊熊烈火:

祖国啊,祖国啊,我要燃烧——

……

姚彤的朗诵字正腔圆,带着强烈情感的声音盖过了师傅的哭声,触动到师傅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师傅终于停止了痛哭,抬起头站起来。姚彤扑倒师傅怀里,带着一种让人揪心裂肺的颤声说,祁老师,祁老师啊……

师姑拍拍师傅,说,瞧,姚彤这孩子多贴心贴肺啊!大家都羡慕你有两个好徒弟哩!小徒弟体贴,大徒弟肯钻研,都给你争气呀!大徒弟就要参加语文教学新能手比赛了,好好指导,一定会给你拿个大奖回来!

师傅满含泪水地望着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转眼就到了我去市里参加全市语文教学新能手比赛的时间。

我只去了四天。没想到短短的四天,夜郎中学发生了一场戏剧性政变。

我是第四天的下午回校的。我回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捧着红烫烫的一等奖荣誉证书来见师傅。可办公室里不见他,也不见其他老师,只见姚彤坐在他办公桌前,望着桌面,眼泪巴骚的。办公桌上,师傅那篇获奖论文的荣誉证书被撕得四分五裂,一片狼藉。

姚彤,你怎么把师傅的荣誉证书撕掉了?我问。

不是我扯的,是老师自己扯的!姚彤说。

师傅怎么会自己把荣誉证书扯烂呀?

老师们定级定岗,要提供辅导学生的获奖证件,龙校长没有辅导学生的获奖证件,要我把老师的获奖证件弄出来,然后他遮盖住老师的名字换上他的名字复印下来,结果龙校长推荐上去了,老师没有谱……老师一气之下把证书扯了。师哥,都怪我,都怪我呀!

你怎么那样糊涂?师傅呢?其他老师们呢?

好像是老师们写了一封联名信,把龙校长告到纪委,龙校长纪委有熟人,给他通了消息,张琅老师四下说是师傅带头写的信、签的名,龙校长大发雷霆,在会议室召开教师紧急会议哩!

这下师傅可惨啦!

是呀,今天师傅来都没来学校,电话也打不通,师姑跑到他家里找,连师母毛娇都没在家。去报警,派出所的说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

我们是在云盘山上找到师傅的。

亮汪汪的月光下,我和师姑程红、师妹姚彤看到,师傅正四仰八叉躺在一块廋骨嶙峋的被本地人叫做仙人床的岩石板上,形同死者,一手捏着打火机,一手捏着一张纸。脑壳旁边半包烟、半瓶酒。山风中,酒气散,烟味飘,鼾声雷。

祁学,你心垛垛上长刀尖的,硬砣砣地躺到这孤山野坡上来,想死了成仙啊?毛娇跑了,你想害我到阎王殿去替你喊冤是不是?可是我一去阎王殿,谁来埋你这个心垛垛上长刀尖的呀?咹?师姑看到师傅那个样子,怨气漫天地数落着。

师傅没到学校上课,是因为师母毛娇出事了。一个人对金钱的欲望在特定的条件下是要膨胀的。毛娇打麻将越打越大,收不住手,输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四十万高利贷,还不起,跑了。师傅打手机打得没了电,背着孩子找遍了周边车站、亲戚熟人家,都不知所踪。师姑带着我和师妹,找东找西,问南问北,万家灯火的时候,寻到他家老屋,听他老屋的人说他脑壳搭铁,把孩子丢在老屋,买了一瓶酒到云盘山上发呆去了,才找到他的。

师傅打着鼾声,没死。手里还有一张纸,不晓得是不是遗书哩?姚彤手电照一照,说。

唉,遗书都写了,活不下去,又还死不了,心有不甘呀!师姑伤心地慨叹着。

师姑,别难过,把师傅叫醒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哩!我说。

嗯。先别忙叫醒他,看看遗书上写些什么?师姑说。

我走过去,拿过师傅手里那张纸,照着电筒,师姑和姚彤都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坏不死的——你是天空中飞的鸟,我是水塘里游的鱼,我们的婚姻,不过是鱼乏了出水吸气、鸟渴了到塘边喝水时的一场邂遇而已,终究该飞的飞,该游的游。你好好飞吧,我要到水里游去了!本想没有给你生孩子,但可以赢钱给你买部车,让你活得有尊严一点的,天不遂人愿呀!妈的,下辈子我也投胎做鸟,和你在天空一起飞!——毛娇。

师姑,不是遗书,是师母的留言条。我说。

留言条?唉,把我师兄害得惨兮兮的,还写什么留言条哟!这么多年了,他爱你,你爱他吗?你只顾打自己的麻将,哪里管过他的尊严和面子哦?我师兄是个正人君子,可是活得像个男人吗?水塘里游的鱼,怎么飞得到天空去哟!我也不晓得师兄图你啷样子?师姑念叨着。从没吸过烟的她俯身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拿过师傅手上的打火机,点上烟,然后再从我手里拿过那张留言条,火机一打,点燃,那燃烧的火焰在月光中映出冷色的蓝光。夜风一吹,蓝光竟然朝着祁学脸上扑去。师傅一激灵,醒了,猛地弹起来,伸手去抓那燃烧过了的灰烬,握在手心,嚎叫着,燃烧,燃烧,我要燃烧……

啪!师姑一巴掌拍在师傅的脸上。我似乎看见蓝色的火星在师傅拳头上窜跃。

醒了?该醒了!师姑说。然后再掏出一支烟,点上,递到师傅嘴里。

月光下,师傅没有生气,只是眼角挂着泪,没落下,啪嗒啪嗒抽两口,然后叹口气,说,是呀,做了这么多年的梦,该醒了!我怎么就没选和你过一辈子哩?当初你早一点到塘边,毛娇晚一点跳水,事情就不那么麻烦了,人生就这么滑稽呀!

和我碰一下手,身体就像遭电;一见毛娇溺水,拉上来就搞人工呼吸!毛娇比我漂亮嘛!师姑幽幽怨怨地说。

和漂亮有关吗?我不搞人工呼吸,眼睁睁看着毛娇死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进行了人工呼吸,不娶她,那不是耍流氓吗?毛主席说过,任何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我不能做流氓啊。师傅说。

原来烟是这么个味道呀!幸好你没教你徒弟抽烟,不然他也会被熏得不像一个男人!他给你争了气呀!师姑猛吸一口烟,吐出来,说道。

师傅,我比赛得了一等奖哩!我说。我想用获得的荣誉给师傅一些慰藉。

好哩!虽然山底的大树再高也高不过峰头的小草,可大树自有自己的尊严和价值呀!在这个用金钱来衡量一个人的尊严和价值的时代,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感觉自己就像一块面团,被人揉来揉去,有尊严有价值地活着过吗?只不过是良知没有被揉坏而已。你还年轻,要努力活出自己的尊严和价值呀!师傅拿起岩板上那半瓶酒,咕咕灌两口,然后说。

我不知怎么回答师傅好。

老师,你待我像亲生女儿,可是我却把你的荣誉证书偷出来,害你想不开呀!还有,还有好好,也是我故意放在你面前的!我在上学路上捡到她,带回家,遭我爹妈揪住头发打呀!我又不忍心把她再丢在荒郊野岭,只好背到学校来,正好碰见你去上厕所呀!我对不住你,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姚彤忽然跪倒在师傅面前,哭喊着。

唉,我不怪你!你还是娃崽,哪里晓得大人们的花花肠子哩?师傅又咕咕灌两口酒,然后想拉姚彤起来,可还没拉起来,自己却咕咚一声栽倒在了石板上。

师傅这一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一个多月才算清醒过来。

师傅病好,用工资存折抵押贷款,把县城里的房子卖了在乡街上租廉价旧房子住,东借西凑,勉强替毛娇还上了那笔高利贷。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却没课可上。姚彤心里愧对师傅不肯读书了,龙炰下马,校长换人,张琅因为造谣生非影响团结被调到了一所偏僻的小学。尹琼老师哩,因为粉笔掷人失去准星,误投进学生眼睛里,遭家长索赔,被上面处理后换到另一所乡校去了。新校长吴旭走马上任,两个毕业班的语文课都没人上,又见到师傅躺在病床的样子,以为不过是在等时间了,于是经教育局同意后立马从其他学校协调了两个老师来上课。师傅病好,要求上课,新校长吴旭思索一阵,说,环境卫生是学校的形象工程,你就做学校的卫生巡视吧!虽然没有课时津贴,绩效工资也要少点,但学校范围内废纸烂书矿泉水瓶任由你捡,算起来也差不多!

于是师傅似乎否极泰来,做起了夜郎中学卫生巡视大臣。因为没上课,倒腾出空闲可以照顾孩子好好。

龙炰到学校办理离校手续那天,在校门口碰见我师傅。看到师傅一边抱着好好,一边时不时弯下身子捡矿泉水的样子,龙炰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朝着师傅鞠了一躬,悲悲戚戚地说,老祁,我不是东西,对不住你啊!

你杀过我父母?

没啊!

你烧过我房屋?

没啊!

我举报过你?

没啊!

我整过你?

没啊!那联名信我托朋友给我看过,没有你的签名。是狗日的张琅不是人,造谣生非,兴风作浪,想把我整下来好当校长,小人难防呀!

你还能良心发现,并没有十恶不赦呀,怎么还说自己不是东西呢?你本来就不是东西,你是一个人!古人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你不恨我?

你推选我做过道德标兵,道德标兵能恨人吗?

唉,日久知人心啊!

烟子烟,莫烟我,我是天上梅花朵。猫煮饭,狗烧火,羊子啃草上坡坡!师傅说完,只顾抱着好好捡矿泉水瓶去了。

龙炰嚎啕大哭。

此后,师傅在夜郎中学专心捡废纸废书矿泉水瓶,捡了卖,卖了捡,上面来检查卫生,学校次次过关。有的老师为他鸣不平,说,你教了这么年书,怎么还老实得像个崽?师傅苦笑一声,居然引用张琅的那句名言,说,不先学当崽,怎么会当老崽?

吴旭也因此常常在会上口头表扬师傅,还说下个学期让师傅带个好班,不能埋没人才。

师傅因为不上课,不用备课改作业,不用坐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椅桌自然让出来给其他老师用。搬出办公室那天,师傅把一本打印的册子交给我,师傅说他把自己的一些教学方法、教学论文及案例反思整理一番后打印成册,让我多花时间琢磨琢磨,取长补短,好在语文教学上走出一条新路子,做一个名师,别像他一样,老在案板上当别人揉捏的面团。那册子封面上,赫然打着“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几个字。我接过册子的时候,眼眶有点湿润湿润的,说,师傅,你也要自强不息啊!师傅说,老牛自知夕阳迟呀!年轻人强,则学校强呀!我不教了,你还教嘛!好好钻研,好好教书!

又一个学期开始,夜郎中学进了七八个特岗教师,新校长重用年轻人,又在各班教室装上了班班通,多媒体上课,老教师用不来,年轻教师得心应手。师傅揽不上课,还是做学校的卫生巡视。师姑哩,也从教务主任的位置上下来,做一名普通教师了。

龙炰、张琅出了问题后,老教师们本应该大快人心的,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吴旭用新冷旧,年轻老师要有课上,老教师们就必须让课出来,大多都只上一节课,所以老教师们课时不足,直接影响到考核,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上课之余上山捡蘑菇,下河摸鱼虾,三天两头打打牙祭,惹得年轻教师眼馋嘴香,低喊着国事管他娘不如搓麻将,凑拢来拼酒尝鲜。

老师们都知道师傅是在生活与工作的夹缝里喘着气过日子,凑钱打牙祭都会叫上师傅,不要他凑份子。师傅带着好好一块去吃,就省得回家做饭了。师傅酒量极大,往往是三碗不过岗,年轻教师都敌不过他。喝了酒,自然在谁家喝了酒,就在谁家打打小麻将。一开始师傅不上桌,只是看着他们打,看着看着看会了,看得心痒了,就把好好哄睡,也打。没想到师傅不仅酒量好,而且手气也好,起初常常是一捆三。老师们要报仇,得空就吆喝上师傅喝酒打麻将。打着打着,师傅上了瘾,赢了钱不想走,输了钱心不甘……

师姑劝师傅莫打麻将少喝酒,师傅尝到了打牙祭的乐趣和赢钱的甜头,哪里还肯听师姑的劝解?只要喝高了,就会牵着好好,踉踉跄跄跑到当年和毛娇搞人工呼吸的地方,对着水塘朗诵《祖国啊我要燃烧》。

……

我死了!年轻的躯干在地底痉挛,

我死了!不死的精灵却还在拼搏呼号: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我要出去啊——我的理想不是蹲这黑暗的囚牢!

……

师傅朗诵后又仰天狼嚎,弄得自己声嘶力竭,常常害得好好大声哇哇地哭起来,引来一些路人的围观。我和别的老师谁也拉不回,只有师姑才能像哄小孩子一般把他拉回家。

有时在学校看到进进出出的学生,师傅嘴里常喃喃地念叨着姚彤,说,唉,写作多有潜质的一个妹崽,不读书了多可惜呀!然后拍着好好,唠叨着要好好长大努力读书之类的话。甚至有时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和姚彤差不多的背影,也会大声喊道,姚彤!但酒醉了喊又喊不圆,把姚彤喊成腰痛,惹得人家回过头来骂,神经病!你才腰痛哩!

慢慢地,除了喝酒打麻将,师傅一度对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的词典里,似乎泼进了一盆浓黑的浆糊,翻不开,看不清,洗也无法洗。师姑和我劝他拉他,都无济于事。师傅本来要还贷款,没有空闲钱赌牌的,恰恰又遇到银行到各单位给工作人员办理透支卡。办得有透支卡,取出来赌,赢了就补,输了就借,在我手头借钱就借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政府抓赌抓得那么紧,他还把好好干脆送到老屋让父母带,就四下往刀口上撞。和别人赌,遭别人出老千都不晓得,还遭被抓的危险。一次在街上一家堂子里和别人赌牌,被派出所的逮个正着。幸好派出所来抓赌的有个警员是以前向他借过钱的一个学生,心存感念,所以悄悄地替他开脱了……

师姑常常叹着气对我说,你师傅离开讲台,日子就像雨天里挑棉花,越走越沉呀!

师傅在浑水里游,师姑在岸上叹,日子一天一天地熬。

日子过得一天就像看完一集电视剧,而人生的戏剧性往往是身在其中的我们无法预料到的。

再一个学期开始,当师姑和我感喟师傅挑棉花的日子不知哪天是个头的时候,师傅的命运出现一个拐点。

汞县新办了一所中学,各个学校凡符合条件的老师都可以报考。因为我带毕业班,吴旭校长不放我去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夜郎中学一下子走了王莉、覃辉等七八个老师,其中有包括覃辉在内的三个语文老师。跳出去的就跳出去了,要进人又暂时进不了那么多,师傅是苋菜粒掉进针眼里——碰巧,终于迎来了重上讲台的机会,当一个八年级的班主任,而且破天荒地被大家推荐当了语文教研组组长。老教师们还是习惯性喊他祁老坏,年轻教师尊称他祁组长。

吴旭校长按照上级领导的部署,大搞形象工程,狠抓9+3特色教育,篮球足球排球乒乓球,音乐书法绘画演讲朗诵,各种兴趣小组热热闹闹地弄起来。师傅的朗诵水平在夜郎中学称第二,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自然就当起了朗诵兴趣小组的辅导老师。师傅的教学热情再度焕发,赌戒了,喝酒和抽烟也减了,我和师姑都为他感到欣慰。师姑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师傅说自己过去不受待见,现在趁自己还不很老要在退休前扬鞭奋蹄,把一些可取的东西挖掘出来,以不负自己在太阳底下干光辉的事业。师傅还鼓励我说,现在一个激流勇进当自强的时代,不仅在教学上要更上一层楼,而且还要做一个有理想信念、有扎实的学识、有高尚情操、有仁爱之心的人,争取当教育教学名师。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走过弯路,但终究知耻而后勇没有迷失方向;虽然在职业的良知与生活的窘迫中度日,但他一直很努力,对工作从没懈怠过。他还要我教他学习电脑,练习打字,查找资料,一段时间后,班班通运用得心应手,一点不逊色年轻老师。

在辅导朗诵的过程中,师傅激情饱满,把《祖国啊我要燃烧》那首诗当做范文,学生敬佩不已,老师们赞许有加。天道酬勤,在汞县中华优秀诗文朗诵大赛中,朗诵兴趣小组朗诵《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荣获初中组一等奖,师傅本人朗诵《祖国啊我要燃烧》荣获成人组一等奖。朗诵现场,师傅发挥得淋漓尽致,令人荡气回肠。

……

漫长的岁月,

我吞忍了多少难忍的煎熬,

但理想之光,依然在心中灼灼闪耀。

我变成了一块煤,还在舍命呐喊:

祖国啊,祖国啊,我要燃烧!

……

朗诵完毕,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汞县宣传部长亲自为师傅颁奖,还夸赞师傅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让师傅差点潸然泪下。

一举荣获两个一等奖,吴旭校长一高兴,不仅专门给师傅开了个庆功会,而且还把学校一间储藏室腾出来给师傅父女俩住。住进学校,一个月节约三百元房租费,经济上也算喘了一小口气。节约三百元,师傅每个月给父母的钱加了一百,其余两百就用来多些还贷款。依然有学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师傅借钱,不管学生还不还,师傅依然将牙齿缝里省下的十块八块的钱借给他们。

师姑关心师傅的个人问题,帮师傅介绍配偶,师傅一口封住,说,算了吧,除非时光倒流,换成毛娇和我约会之前,你投水我来救你……师姑气得差点没骂师傅不知怎么个死法,师傅则嘿嘿傻笑,笑得是那么幽默。不过这都没影响两人的同学感情,师姑看师傅忙的时候,自然会像妈妈一样照顾好好。这样,师傅大多时间能够用在辅导学生方面。

更让师生们兴奋的是,在师傅建议下,学校成立了一个校园文学社,办起校园刊物《夜郎文学》,开创汞县校园办刊的先河。爱好写作的师生有了发表文章的平台,有了一种精神的寄托,校园里一派生机盎然。第一期创刊会,县宣传部部长、教育局长、县电视台记者都来了,领导一讲话,电视台一宣传,夜郎中学很快成为特色办校的一面旗帜,成为汞县青少年文学创作示范基地,吴旭校长差点要同师傅结成八拜之交……

我和师姑都祝贺师傅苦尽甘来,师傅却感喟不已,说,唉,要是姚彤还在读书,该有多好啊!好端端的一个妹崽,可惜了呀!

感喟归感喟,师傅继续将他的教学热情投放到了其他学生身上。有了用武之地,课堂教学、指导写作、辅导朗诵、校本教研渐渐成为师傅生活的主旋律。虽然称不上呕心沥血,但熬更守夜备课改稿却是家常便饭。

轮到师傅教的那个班毕业的时候,中考中语文成绩在全县所有的学校排名第一,考取重点中学的人数也是全县第一,夜郎中学的名声越来越大,城里乡下许多家长趋名而来,把自家孩子转到夜郎中学。成绩好的,成绩差的,有问题的,没问题的,托的托关系,凭的凭实力,纷纷往夜郎中学挤来。挤来了生源,也挤来了种种状况。

在这种状况下,有的事情在不经意间就那么发生了。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夜,下了晚自习后,师傅一人在办公室改稿子,忽听得二楼教务处铁门边先是哐当一声,接着就是一阵哗啦啦响,便去看看什么动静。走到二楼铁门边,黑灯瞎火的,一股臊味随风扑来。掏出带微型电筒的打火机一照,只见一个矮墩墩的男学生露出鸡鸡撒得正欢。

搞啷样?

撒尿嘛!没见过呀?

跑到这里撒,没厕所吗?

厕所远,又下雨,我没带伞,不在这里撒到哪里撒?

你是学生,怎么做出畜生的事来哟!

你才是畜生哩!我撒尿管你卵事!

你做丑事,还骂人,走,跟我到办公室去!

师傅说着就用手去拉他,他一扭,脑袋咚的一声碰到铁门上。师傅担心他伤着,便松手,他就跑。师傅追不上,只好作罢。师傅叹息一声,唉,现在的娃娃呀!然后到卫生间找来拖把,提来水,将脏处冲洗拖净,依旧回办公室改稿子。

约摸半小时后,忽然嘭地一声,办公室门被踢开,一下子冲进来十几个气势汹汹的喷着呛得死牛的酒气的人。起先撒尿的那个矮墩墩的男生朝着师傅一指,说,就是他!为首的那个人,叫嚣着说,狗日你是老师,就敢打我的崽?把我崽脑壳上撞起青包包了!你是人,我崽就不是人了?那个人是那个矮墩墩男生的爸爸。师傅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另外两个人一边一个扭住胳膊,死死地抵到墙壁上,那个矮墩墩男生的爸爸一手掐住师傅的脖子,一手朝师傅扇耳光,其余的人都冲过来拳打脚踢。耳光、拳头像冰雹一样落在师傅身上。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怜师傅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昏死过去。

我和其他住校的老师们闻讯来阻止,那伙人已经扬长而去。

我们一边报了警,一边把奄奄一息的师傅送往医院。

那个矮墩墩男生是刚转进来的学生,是寄宿生,家里卖田卖土有了钱,又到县城开麻将馆。师傅拉他的时候,他脑袋碰到铁门上,碰起了一个青包,痛得不得了,就跑出校门到县城麻将馆找他老爸,说老师打他,还骂他是畜生。他老爸暴跳如雷,就在堂子里喊了一伙喝得醉醺醺的赌徒,气势汹汹杀到学校,学校门卫拦都拦不住。

派出所及时出警,抓了为首的三个凶手,后来又到医院录了口供。

可是第二天,老师们听说派出所没拘留凶手,凶手既不愿道歉,又不肯出钱,都冒了火,集体不上课,写的写请愿书发到网上,跑的跑到医院慰藉师傅。学校不上课,教育局局长着了急,怕把事情闹大,一面勒令吴旭校长立马把除在医院照顾师傅的师姑外所有出去的老师喊回学校,一面请来管教育的副县长和夜郎乡派出所所长来学校向老师们施压。派出所所长给老师们解释说,师傅说的口供是一个人提供的证据,是孤证;而对方却有三个人提供的证据,是有效证据,证明那个男生脑壳起青包包了,家长是来向师傅讨个说法,老师打学生不对头。吴旭校长怕丢官,闷着不敢做声,老师们却更冒火了,愤慨地说,教师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还说什么科教兴国,尊师重教?一个敢打教师的地方,必定是歧视教育的地方;一个歧视教育的地方,绝对是让我们这个民族抬不起头的地方!一定要严惩凶手,一定要凶手赔偿医药费并赔礼道歉!不处理好师傅的案子,坚决不上课,不然,将来还有老师会被欺凌。教育局长见副县长和派出所所长在场老师们都敢如此放肆,便桌子一拍,说,谁不听招呼,开除谁!老师们见局长不为自己下属说话反而威胁大家,更是义愤填膺,不畏强权,据理力争,一定要副县长、教育局长、派出所长主持公道。会议室里吵嚷纷纷,甚至有点剑弩拔张的架势。

正吵嚷得不可开交,师姑扶着师傅,出现在会议室门口。师傅左脸青,右脸肿,然而神情淡然。

祁老坏,你不在医院躺着养伤,跑出来干嘛?你跑出来,凶手还会给你赔偿?

祁组长,你安心养伤,有我们哩!我们一定会为你讨还公道的!

老师们群情激昂,纷纷说道。

师傅看着大家,泪珠儿挂在左青右肿的黝黑的脸上,好半天后,朝大家鞠了一躬,才说道,我们当老师的,是干良心工作的,都晓得鱼离不开水,儿离不开娘,老师是水,学生就是鱼,老师是娘,学生就是儿呀!鱼怎么离得开水,儿怎么离得开娘啊!大家何以为我一人之事,弄得如此沸沸扬扬?课堂上没老师上课,学生街上溜达,校内打闹,耽误了学生,那我岂不成了作践教育的罪魁祸首?还是都把学生喊回教室上课吧,拜托了!

师傅说完,又朝大家鞠了一躬,然后就叫师姑扶着他一瘸一瘸地转身回医院去。

副县长、教育局长、派出所长眼睛润湿润湿的,朝着师傅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没在医院呆上四天,师傅就出院回到学校上课了。师傅没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凶手良知发现,也没什么二话讲,赔偿了医药费,并向师傅道了歉,还主动到派出所自觉接受拘留。

上课的时候,学生看着师傅左青右肿的脸好笑。师傅捋一捋下巴稀疏的胡须,对学生说,没上韩国整容,我就有了一张大熊猫的脸,受国家一级保护,此不亦乐乎?

有个学生将自己左脸涂上蓝墨水,右脸涂上红墨水,说,老师,我也是大熊猫,受你的一级保护!

学生们像那年师傅遭遇“开衙门”事件一样,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教室里一派其乐融融。

生活一天一天过,日子一天一天熬。熬到好好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乡村教师也发三百多元生活补贴了,工资见长,师傅贷款还得差不多了,高级职称也评得了。

我在师傅悉心指导下,成为一名市级骨干教师。师傅鬓发渐渐泛白,但对我的指导,对我的期望,仍是一如既往。当我有资历与新来的老师师徒结对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当初师姑安排师傅和我师徒结对的良苦用心。往小处讲,师姑是希望我在师傅教学的生命里注入新鲜的血液,让师傅的优点发扬光大;往大处想,自然是希望乡村学校语文教育后继有人。可以说,师姑和师傅这样两个差点结成革命伴侣的人,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更是乡村学校教育教学的脊梁。不管现实中遭受怎样的冷遇坎坷,都淹没不了他们对理想的挚意。这种挚意,像山涧清流一般,冲淡着时光的浮尘暗影。

一天下午放学,师傅要我陪他去接好好的时候,还没出办公室,一个老教师兴冲冲跑来喊着,老坏,老坏,毛娇回来啦,轿车就停在校门口哩!

毛娇?毛娇,毛娇……

草木有痛,不言;人有痛,形之于色。师傅听后先是喃喃自语,然后似被一股千斤重力从头压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怔怔地发愣说不出话来。

完了完了,你师傅喜傻了!快掐人中!

我赶紧掐师傅人中,没反应。

捏虎口!

我下死劲捏师傅虎口,没动弹。

摩胸口!

我摩师傅胸口,人还是怔怔的。

正摆弄间,毛娇居然抱着好好来了,敢情是她先到小学去把好好接出来了。毛娇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师生。

毛娇见师傅那个样子,放下哭着喊爸爸的好好,嘴巴凑到师傅耳边,喊道,坏不死的,做饭啦!

师傅一惊,弹跳起来,说,嗯,我跟到就做,我跟到就做!

围观的师生亲眼看见妻管严的现场版,不由得哈哈哈大笑起来。

空降来的?恢复正常的师傅抱过好好,问毛娇。

从地狱火车站坐地铁来的,路长啊,坐了这么些年才到!毛娇幽幽地说。

唉,你受苦了!师傅的眼角泪珠儿打转转。

是我害苦你啊!我的泪已流干,你就别流了,留下一半给我,行吗?毛娇伸出手,给师傅抹掉了他两边眼角的泪。

我们慢慢知道,毛娇离家出走后,给人洗过盘子,在建筑工地做过小工,进过厂,做过生意,靠自己诚实的劳动一点一点攒钱,后来又学做武汉纯味鸭脖,赚了大钱。一回来就把师傅卖了还债的那套房子盘下来,将信用社那笔贷款还完,又给师傅卖了一部轿车。和师傅破镜重圆后,又在汞县城头开了第一家武汉纯味鸭脖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

师傅有了车,驾照还没学,基本上还是步行上下班,老师们都笑师傅。遭笑的时候,师傅总是摸摸后脑勺,嘿嘿笑着说,那是毛娇从地狱带来的,谁敢开?还是走路安全。走路强身健体嘛!现在国家政策好,可以生二胎,强身健体,才能生嘛!

师姑骂他,毛娇大姨妈都死了,哪个给你生崽崽?

师傅很得意地说,就算不生,崽崽也遍天下嘛!桃李满天下,桃李满天下,天下的桃李不都是我们老师的崽崽吗?现在崽崽的娃娃喊我做爷爷的都应该有了!

让师傅说对头了,一个阳光照着的暖洋洋的早晨,在校门口,还真有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娃娃喊他爷爷。那女子穿金戴银,带着个旅行箱,小富婆似的,师傅认了半天才认出她是姚彤。姚彤说她一直在无锡打工,后来遇到一个喜欢她的小老板,就结了婚,娃儿都三岁了。这次是带娃儿回来认认外公外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屏城下了火车,刚好赶乘屏城到汞县的经过夜郎乡的早班车。还没去娘家,先来看看师傅和好好。

姚彤问,老师,好好还好吧?

师傅说,好着哩!好好都不好,谁好哩?

然后师傅抱起她的娃娃,问,娃啊,叫啥名呀?

娃娃摸摸师傅下巴稀疏的胡须,在师傅黝黑的脸上亲一口,说,爷爷,我叫青松!

师傅说,小青松呀,刚下车,饿了吧?爷爷给你买小笼包吃好不好呀?

小青松嚷着,小笼包好吃,我要吃小笼包!

师傅抱着娃娃,带着姚彤去校门口对面那家包子铺去。

小笼包热气腾腾,香味氤氲。

看着师傅给娃娃喂小笼包吃,姚彤实在忍不住泪流,泣声说,老师,让你受累了!

师傅呵呵一笑,捋一捋稀疏的胡须,然后指一指包子铺老板正在揉捏的面团,说,累什么哩?天降大任于面团也,必先苦其身心,棒压刀切,揉捏成形,火烧水蒸,遂成其香嘛!留得香气满人间,何去悲吟一面团?

姚彤抹抹眼泪,从旅行箱里拿出一条江苏烟、一张工商卡,说,老师没去过江苏,捎一条江苏烟来给你抽抽;卡上有十万,帮你还还贷款。

师傅说,现在国家给我的工资,足以让我有尊严地活着,钱我不需要,烟我拿着。钱你拿回去孝敬你爸你妈。我只教你一两年,而你爸你妈养你了那么多年呀!记住啊,好好培养你娃,要把他从一棵青松的幼苗培养成参天大树!别让他像你一样读着读着就不读了,总让人牵肠挂肚的!

姚彤知道师傅的脾气,只好眼睛湿润湿润的,答应着,嗯!

作别后,姚彤母子俩渐走渐远,师傅还站在校门口望着。阳光中,一阵和风吹过,撩起师傅泛白的鬓发,师傅这才长长叹一口气,捋捋鬓发,走进学校上课。

这一天师傅上课,上着上着,不知怎么就溢出几颗热泪,顺着黝黑得如同憨实的泥土的脸庞落下来,挂在下巴那稀疏的胡须上。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胡须上挂着的泪珠儿闪闪发亮。

学生问道,老师,你怎么啦?

师傅注视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说,天上有太阳,地上有你们,中间有阳光照着,真好哇!

作者原名 杨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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