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石子
一
夜色像黑土地里渗出的油一般弥散开来的时候,我和我的学生雪凤正在县城医院就诊。
不是我有什么症状,是我的学生雪凤患急症。下了三轮车,我是抱着雪凤直奔医院的,雪凤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搭着我的脖子。
挂号,就诊。
那个漂亮的医生小姐不管冒着豆大的汗珠直呻吟的雪凤,却用如刀的眼神剜着我。剜着剜着,她像识破某种机关似的笑了。笑后就指着雪凤对我说,还不错嘛,如花似玉啊!你们这些刚卖田土暴发起来的小老板,都是老牛吃嫩草!
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照脾气应该骂她几句,可我骂不出口,只得忍生吞气的说,医生,你千万别乱想,她是我的学生,麻烦你诊断诊断吧!
她不相信似的看我一下,然后没好气的说,那你还把她抱得紧紧地?还是老师哩!抱她到床上去!
我诚惶诚恐地不得不按她的话去做。
雪凤是上个学期才转到我班上来的。没人介绍,是她自己来联系的。她来联系的时候,是开学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带着校拳击队的学生在操场旁的林子里边练打沙袋。
老师,我找你。她说。
说吧,什么事?我看了看廋骨嶙峋的她,问。
我叫雪凤,是箫县渊塶坪乡深沅村的,爹妈都出去打工去了,来跟我外婆住,就住在隔学校七八里远的斑血湾那边。刚转学过来,想转到你们班读书。她说。
箫县是兄弟县。渊塶坪那一带不是在修高铁站吗?征用田土山地,修高铁站弄得热火朝天的,她爹妈还出去打什么工?就近打点零工,也是一两千一个月呀!
到哪个班读,不是我说了算,要由学校安排呀!我说。
转校手续我都办好的,校长也同意了,叫我自己联系班级。我就看中你带的班级,你能教学生练拳击,到你们班读有安全感,还可以跟着你学功夫,强身健体,行侠仗义嘛!她说。
师妹呀,你这身子骨,好像和地球引力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练?我拳头带的风都会把你刮倒,哈哈哈!我还没答应,周成成就对雪凤取笑道。这家伙,是拳击队中练得最好的一个,力大,速快。
你既然叫我师妹,那就是承认我是你师妹了。这样吧,师哥,我们比一比力气如何?雪凤淡淡一笑,说。
好啊好啊!大家都想看看雪凤怎么丢丑。
我没做声,也当是默认了。
雪凤折下一根树枝,将一片树叶摘下递给周成成,说,师哥,比比谁投得远!
周成成用力将树叶朝前一投,没出去两米,树叶就悠悠飘下地。
雪凤哩,随手将树枝一投,十多米开外才落下。然后说,师哥,你力气没我大吧?你输了!
羞羞羞,号称拳霸的周师哥,还不如一个瘦妹力气大!另一个叫石头的学生喊道。
大家都哄笑起来。
周成成晓得自己上了雪凤的当,却又无语,窘得不知说什么好。
好,我收下你!见她脑袋灵光,我说。
就这样,雪凤成了我的学生。
是急性肠胃炎,又体力透支,输液补充能量就好了,拿着药方去交钱吧,多交点床铺费,要输到三更半夜去了!那个漂亮的医生小姐给雪凤诊断后,对我说。
交钱领药,输上液。雪凤在药水的滴答声中,慢慢入睡。我守在雪凤床前,着急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
雪凤这女娃,虽然身子骨瘦弱得让人心痛,学习却很用功;喜欢看周成成、石头他们打沙袋,自己却从不练上几拳;我没教她练拳,她却总是喊我师父。喊顺了,听溜了,就自然有了一种亲切,如同父女般的亲切。平时在她问题目时,讲解后我会习惯性地说,孩子,懂了吗?她点点头,嗯一句,眼角却噙着泪珠儿……
教师那种对柔弱学生的天生的悲悯,让我一直把她视作女儿一般。我常勉励她保持良好的学习劲头,将来考个重点大学,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她也告诉我,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法官,能伸张正义,除暴安良。再柔弱的小草,也有自己的春天。有理想的学生,老师总是怜爱有加的,何况像雪凤这样的有理想的女娃哩。雪凤跟她外婆住在隔学校七八里远的斑血湾,不住校,走读。别的走读学生上学放学,多半坐农村客运车或者小三轮,雪凤总是坚持走路,而且还上晚自习。今天晚自习前,雪凤赶到教室,不知怎么就昏倒在教室门口,我便送她到了县城医院。
看来,今后还是得要雪凤住校才行啊!
正寻思着时,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崽啊,快回来呀,丁狗几爷崽打上门来了,把你兄弟摁到泥田里打呀!崽啊,你快回来啊!哎啊呀……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电话凄凄切切的号哭着。
妈,妈!别着急,我马上就会来!听着妈那凄凄切切的声音,我的鼻子陡然一酸,泪珠儿啪嗒啪嗒滴在雪凤的脸上。
雪凤被我的泪水弄醒,看着我那样子,说,老师,我现在不痛了哩,你别难过,啊?
见她安慰着我,我心里更难受。我用巴掌抹了一把脸,说,孩子,你好了,我不难过哩!我得回老家一趟,等下再来照顾你。看着药瓶里要输完了,你就按铃,护士会来给你换药瓶。
雪凤挪动一下身子,说,师父,你不用再来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哩!明天一早我就赶回来上课。
出了医院,我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马路边拦下一部小三轮车。
二十来分钟后,就到了我的老家青湖屯。
丁狗几爷崽早已扬长而去。
在寨子上暗淡的灯光映照下,老屋的水田边,我的兄弟春来,一身泥汤汤的,昏迷不醒。不远处还躺着一个毛崽。白发苍苍的老爹老妈唏唏嘘嘘地哭泣,弟媳桃花跪在兄弟春来的身边嚎天嚎地,几个隔壁邻居在劝。
崽啊,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啊,你兄弟都要被人家打死了哩!报是报警了,派出所的也还没来。妈泣声说道。
侄儿呀,我们不是不帮忙,实在是不敢帮忙啊!丁狗家几爷崽仗着有钱,想打那个就打哪个呢?我家毛崽也被他们打到地下睡起呢!他们挖挖机都开到屋边来了,要挖田土,春来和毛崽说合同都没签,钱都没补完,救助金也没发,不准挖,他们就打!他家几爷崽带得棍棒还有杀猪刀,个个拦都不敢拦!还有没有王法啊!毛崽媳妇菊花又在外打工,一下子回不来。侄儿呀,你是老师,要为他们做主啊!隔壁的龙汉叔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的说。
叔,别哭,有法律哩!我安慰他说。
我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对桃花和龙汉叔说,叫部三轮车,把他们送医院吧!
只怕要到大马路上去拦车,寨子上黄狗他们几个的三轮车不敢跑哩!刚才丁狗打招呼了,谁敢送他们就打谁!没法子哩!黄狗媳妇春花说。
趁天黑开挖挖机拉来,想生米煮成熟饭!打了人还不许救人,这还是什么世道啊!
我悲愤难言,不知怎的,竟仰天发出狼一般的嚎叫。
龙汉叔见我那样,老泪纵横,反倒来安慰我说,侄儿呀,你是主心骨,可不能乱了阵脚啊,这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
桃花说,哥,叔,先救人,再说理吧。
我想也是,把人送进医院再说吧。
我说,桃花,龙汉叔,去拿套衣服给春来和毛崽换上。把他俩抬到大路上去拦车!
换好衣服后,我背起春来,龙汉叔扶着毛崽,在暗淡的灯光烘托出的一片哭泣和唏嘘声中,朝大马路走去。
才走百把米,对面传来警笛鸣叫声,不一会一辆警车停在我们面前。
老师,怎么是你啊?一个警察用手电筒照了照我们,然后说。
在车灯的的映照下,我看出他是乡派出所刚上任的副所长田扬,我以前的学生。还有两个警员随同。
我把事由大致说了一下,田扬也很愤慨,说,丁狗一家这么霸道?老师,你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要相信法律!
我很感动,说,我相信法律!
田扬用警车把我们送到了县城医院。
诊断,照片,住院。
春来头部被棍击打三处,肋骨差点被打断,胸腹、大腿、肩部被拳打脚踢导致淤血红肿数处。毛崽比春来稍好一些。两人眼里都充满着无尽的愤怒和惊恐,鼻青脸肿,说不出话来。
龙汉叔说,他们这是往死里打呀!平时又没有仇,早相见晚相逢的,造什么孽哟!
田扬对我说,老师,莫着急,先住下来治疗,等明天人清醒了我们再来取证,我这就去所里先立个案。说完就赶回所里去了。
值班的那个医生小姐把春来、毛崽安排住同一个病房。
望着伤痕累累的春来和毛崽,我悲愤不已,情不自已的喃喃地念叨着,老天啊,公理何在啊!
师父,他们被谁打的?不知什么时候,雪凤一手举着输液瓶,站在一旁问我。孩子,你还在输液,怎么跑这边病房来哩?我说。
我没事了哩!医院闹这么大的动静,过来看看。谁下这么重的狠手呀?雪凤说。声音中让人感到一种嗖嗖的冷意。
孩子,大人的事,与你无关,你自己还在输液呢!我说。
怎么没关哩,他好像是我干爹!雪凤指指毛崽,说。
你干爹?我问。
雪凤眼里噙着泪,点点头。
二
座落在黔东高原上的神奇秀美的小山城,有“中国汞都”、“高原明珠”、“黔东雾都”之称的汞县,是我的家乡。家乡汞县汞资源枯竭后,一度冷落,自从前些年被国家列为资源枯竭型城市并且国家每年要连续拨款近亿元扶持之后,又再次沸腾起来。经济转型、旅游开发、廉租房建设等等,重新焕发起人们再创辉煌的热情。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老屋青湖屯附近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廉租房建设。
田土一万多一亩,还享受贫困救助金,并且挖坟卖屋,家家有田屋可卖,户户有钱可拿。钱拿得多的,还可以卖挖掘机、卡车挖土运货,亮花花的钞票让人眼睛充了血,认不得乡里乡亲。
丁狗就买了挖掘机,在老屋附近耀武扬威地开着,谁碍着他发财,谁就挨整。
自古穷不与富斗,春来、毛崽又怎么斗得过丁狗一家?
第二天中午,我去丁狗家找丁狗论理的时候,丁狗家里传出一阵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之声,他家的大狼狗冲出来对着我汪汪直叫。
丁狗出来一看是我,装出满脸笑容,说,怪不得狗叫哩,原来是贵客来了!走,进去搞两杯,栾乡长、亚东村长都到哩!原来丁狗在家里正请乡长和村长他们吃饭。
我说,酒就免了,我和你说两句话。
丁狗嘿嘿一笑,说,我晓得你要讲啥!你是老师,你自管教你的书,少管寨子头这些闲事!
我说,丁狗,我们都是从小一个寨子里头一块长大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春来遭你们打,毛崽也遭你们打,现在人躺在医院,你说我管不管?
丁狗说,咹?我打春来和毛崽?你莫乱讲话,乱讲是要负责的!我是汞县民营企业家,是上榜的人,是懂法的,我怎么会打春来和毛崽?他俩睡到地下耍赖,自家碰到岩脑壳上碰伤的,管我什么事哩?
我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他们的伤是你们打的还是自家碰到岩脑壳上的,只有你心里最明白!打了就得负责!
丁狗说,问题是我没得打嘛,不信你去寨子上问问,他们看见我打没有?
我说,我就不信寨子上这么多人,个个都是睁眼瞎!
丁狗说,哪你去问嘛!除了你们两家屋头人,只要有人说我得打,我愿意去坐牢好不好?你虽然是个老师,但我屋头还坐着乡长和村长,我得陪他们,陪好他们,我还要上贵阳,哪有时间跟你闲扯!
我说,你屋头坐着乡长、村长?那好,我也正想找他们哩!
乡长我是挺熟的,去年教师节表彰优秀教师后一块吃饭,他还敬我一杯酒哩!至于亚东村长就不用说了。
丁狗拍拍他的大狼狗,说,你还是老师哩!我看你素质差嘛,领导吃饭都不得好好吃,你是目无领导!
我就喊,栾乡长,栾乡长!
我一喊,丁狗家大狼狗又冲我汪汪叫,还凶狠地朝我扑过来。
忽的,不知雪凤从哪个地方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细刺条,望大狼狗鼻梁上唰的抽了一下,狼狗带着凄凄的汪汪声直叫着掉转了头。大狼狗又准备扑过来的时候,我迅速把雪凤拉到我的身后。
丁狗见事不对,叫住大狼狗。
听到动静,丁狗的两个侄子麻崽、蛋崽抄着铁铲、木棍出来,麻崽大声喊叫道,满叔,他还带人来打架,整不整死他?全冲你一句话!大不了只是出点钱!
蛋崽也吼道,当老师有啷样卵了不起?老子去年到他们学校追妹崽,还扇了老子一耳光哩!老子正想出这口气!
丁狗一耳光扇在蛋崽脸上,说,说话怎么啷个没大没小的?你还在学校读过书嘞!打都解决得了问题?要讲法律嘛!
蛋崽挨了一耳光,心里更窝火直冒,扬起铁铲就朝我砸。
我往左边一闪,一个右摆腿扫向铲把。蛋崽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铲头往丁狗身旁的大狼狗砸去。大狼狗一惊一蹿,铁铲就在要落地的那一刹那,划了大狼狗嘴巴一道口子。大狼狗哀哀汪汪直吠。
丁狗说,好哇,打狗欺主,你是打到老子门上来了!老子报警!说完就取出手机打110报警。
蛋崽麻崽正想同时动手,栾乡长、亚东村长闻讯走出来。
丁狗给麻崽、蛋崽使个眼色,麻崽飞快地讲木棍望墙角一丢,蛋崽也急忙将铁铲扔地上。
我还没来得及与栾乡长、亚东村长打招呼,丁狗就眼泪巴骚的讲,乡长、村长哟,你们看,他仗着打得很,打到我门上来了!打了我侄子崽不说,还用铁铲砸伤了我的大狼狗!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哟!
栾乡长看见蛋崽捂着脸,又见大狼狗嘴巴冒血,说,老师,你堂堂一个人民教师,怎么欺负起人民群众来了呢?打人又打狗的!
雪凤说,我师父没有打人,也没有砸狗,相反他差点死在他侄子的铁铲下!
亚东村长很冒火,说,我们村是挂牌文明村,绝不允许暴力事件发生!你说没得打,就没得打啦?莫非蛋崽自己打自己?大狼狗自个咬自个?还是个老师,怎么做出这样不文明的事情来嘞?
雪凤说,人不管,倒管狗!你是村长,莫非以狗为本?
丁狗咬牙切齿,说,中国人多得像坡上的草草,我的大狼狗有几只?咹?
雪凤说,你的狗多还是草草多?
亚东村长说,你这个样子,莫非赔得起?
丁狗的老婆赶出来,也是眼泪巴骚的,说,我的大狼狗是花了一万多买来的,是德国名狗哩,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哟!麻崽、蛋崽,快和我带它去医院!
丁狗老婆和麻崽、蛋崽牵着大狼狗,弄进私家车,急冲冲赶去医院了。
雪凤不管她们,只是走到乡长面前,问,乡长,他们打我师父,你管还是不管?
栾乡长说,你这妹崽,我看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有你说话的份嘛?我说老师,今天一早村长就已经向我汇报过了,我这不是到丁狗家调查吗?你还找个妹崽来帮忙打架,丢不丢丑?哪有你这样的?有本事找个全国冠军来嘛!哈哈哈!青湖屯是我的联系村,我会叫派出所好好秉公处理的。不过,你刚才打了人家的人和狗,是要负责的!
雪凤说,大路不平众人踩!我亲眼见到的,我师父没有打人,也没有砸狗,是他家蛋崽拿铁铲打我师父的时候,我师父闪开了,是他自家的铁铲砸到狗的。
栾乡长乜了一眼雪凤,说,你谁呀?有你说话的份吗?
雪凤还想说,我止住她。
我忍下心中欲喷的火,平静地说,乡长,我恳求你去医院看看,我兄弟春来和毛崽伤到哪个地步!
亚东村长说,你卵还是个老师,怎么这样不懂事,乡长饭都还没吃好嘞!
我正还想说,忽然一阵警笛声呼啸而来,嘎的一声停在丁狗家门口。
田扬和两名警官下车直奔过来。一个警官拿着一副铐子,威风十足地叫喊,谁在闹事?
丁狗一指我,说,就他!
亚东村长一指雪凤,说,还有她!
那个警官一手逮住我的左手,就准备铐住我,还想铐雪凤。
雪凤眼神里露出一种充满寒意的光,说,你铐我师父?我师父犯法了吗?
田扬迅速抓住那个警官的手,说,龙科,慢,不能铐,他是我老师!事情也没弄清楚,怎么这样鲁莽?
龙科放了手。
丁狗不满,说,老师都铐不得?那老师杀了人,不兴抵命?
田扬说,他杀人没有?别瞎扯瞎奔!
丁狗说,可他打了我的大狼狗!大狼狗送医院了哩!
雪凤一声冷笑,说,狗还住院?笑话!
丁狗说,人都兴住院,狗难道不可以住院?
田扬说,我们还要去医院取证,没时间闲扯!杨老师,和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我叫雪凤赶回学校去,别乱跑。雪凤嗯一声,便回学校去了。
田扬和乡长、村长招呼一声,带着我就奔医院去。
三
颇具戏剧性的,丁狗家那只大狼狗住进了医院,而且住的是医院的模式护理病房。医院本来不治狗的,丁狗花钱打通关节,高价要包一间模式护理病房,还要求医院从外面请兽医来给大狼狗治病。丁狗还扬言说,春来他们住多久,大狼狗就住多久;春来他们花多少钱治疗,大狼狗就花多少钱治疗。
僵持了两个多星期,乡里、村里都断不下来。
丁狗要开挖掘机挖田土,弟媳桃花和从外地赶回来的毛崽媳妇菊花睡在田地里,说不出医药费就是不让挖,压死她们也不让挖。
栾乡长气得恶声恶气地吼道,耽误了廉租房建设,抓你们去枪毙!
菊花说,把我们枪毙了,我们就埋在这田土里,变成虫虫也要咬那个背时砍脑壳的几口!丁狗那个背时砍脑壳的,干了几多缺德事!我和毛崽结婚的时候,正要下车,他牵着他的狼狗钻进车上,说让狼狗也坐坐的士;别个闹新房,他牵着狼狗进去,说是狼狗也要吃喜糖……他干的缺德事还少吗?不解决这件事,我跟他新仇旧恨一块解决!
栾乡长没法,叫丁狗暂时不挖,就去找县领导来解决。
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去找田扬,田扬说,老师,事情肯定是要解决的!医药费暂时先贴着,等人医治好,丁狗家该出多少,始终是逃不了的!我也很想早点解决这个事情,但最近箫县和汞县一带,出现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伙,自称是“杀恶团”,常在晚上出来打人,专用二节棍打人,把人打得断手残脚,还留下“杀恶团”的记号——二节棍砸骷髅!萧县鸾郜村的村长被打成脑震荡!前天晚上我们县房产局袁副局长被打得残废了一条腿!丁狗家那只大狼狗被打死在医院,蛋崽也被打折一只手!上面已经成立专案组,重点打击这伙黑势力!可我们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头疼啊!老师,等这个事有点头绪,我们就着手解决你兄弟的事,好吧?
田扬这么一说,我只能点头。我便去寨子上找桃花、菊花。
这个时代,怪事连连,不这样又能怎样?
这几天,为了春来的事,一下子跑屋头,一下子跑医院,还必须得上课,脑神经几乎都通断了几根。
菊花赶回来那天晚上,在医院,望着毛崽和春来那模样,当时就想去找丁狗一家拼命。我劝住她,并拍着胸口说一定为她们做主,解决这件事情。可是两个多星期了,我找村长,找乡长,找派出所,找政府,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医院又一个劲地催交医药费,桃花、菊花又一个劲地催我找人解决,还说若果丁狗一家不出医药费,政府又不愿解决,干脆拿起菜刀砍死丁狗一家几个人算了,大不了抵命!我苦口婆心讲了一大通道理,才算平息了她们的愤恨。
我对桃花和菊花怎么说好呢?
快到寨子门口的时候,忽然从一处土坎上跳下一个人,神兵天将般出现在我面前,喊一声,师父!
是雪凤。
雪凤,你怎么来了?我问。
徒弟不跟着师父混饭吃,跟谁?雪凤说。
你从土坎上跳下来,那么有劲,用得着混饭么?我说。
谁叫我是你徒弟呢?而且,我听说我干妈也回来了,想见见哩!雪凤笑着说。
走吧!我可是笑不出来,只是说。
老师,我可是永远追随你!雪凤说。
到了老屋,桃花到医院照料春来去了。老妈还没做饭,老爸坐在院坝里抽着旱烟,叹着气。
老妈见我和雪凤来了,就准备挑着水桶去屋后老水井挑水,然后做饭。
雪凤拦住我老妈,说,师婆,你歇着,我去吧!
老妈见雪凤这么乖巧,说,好吧,乖崽,我烧腊肉给你吃!
雪凤很痛快地说,谢谢师婆!我好久没尝到腊肉了哩!
老妈在灶窿旁烧起柴火,烧起腊肉来。
我便陪老爸坐着。老爸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烟雾袅袅升到上空,与寨上家家户户炊烟融到一起,像是一种无所归依的诉说。此时,我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沉默的坐着好。
菊花在家。她家就在我家屋后,听到声音,便望我家来。
她正要问起事时,雪凤刚好挑水进屋,放下水桶。见到雪凤,她仔细瞅瞅,喊一声,凤崽!
雪凤往她一瞧,喊一声,干妈!
菊花走过去,一把搂住她,说,凤崽,你怎么来这的?你怎么来这的?
雪凤把头埋在菊花怀里,说,干妈!你不在广州啦?你好久回来的呀?我还想放假就去广州找你哩!现在我在师父那个班读书,师父对我可好哩!
菊花问,你爸妈呢?不是回来修路了吗?
雪凤说,爸妈……爸妈……回来了,可又出去打工啦!干妈,她们不管我啦!说完,泪水簌簌留了下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菊花拍着雪凤,说,那你弟弟呢?
雪凤揩一揩泪水,说,弟弟,弟弟……爸妈也带着去打工啦!干妈,她们都不理我啦!
菊花双手拭去雪凤脸上的泪水,说,别哭,有干妈哩!去年你去广州,干妈答应给你买部手机,我也带回来啦,等下送给你!
我老妈说,菊花,干女儿来啦,还不帮忙整饭菜?哭哭啼啼干啥呀?她们还要回学校哩!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嘛!
雪凤说,师婆说的是哩!干妈,我们帮着整饭菜吧!
菊花说,是哩是哩!
在一种无言的苦哀夹杂着亲人相见的喜悦的氛围中,菊花利索的烧肉洗菜,老妈淘米烧火,雪凤帮着做这做那,很是勤快。
正摆碗筷要吃饭时,小河对面传来一阵鞭炮声。
黄狗家媳妇春花端着一碗饭走过来,喊着,菊花菊花!
菊花说,你三十夜洗得好脚哩,快来夹腊肉吃!
春花说,你晓得没?丁狗家大狼狗死了哩!花钱请法医验尸,还张罗着准备办丧事!
菊花说,死得好!前年毛崽被狼狗咬,背时的丁狗一分钱都没出,还说毛崽是自找的!
春花说,嗨,莫说过去的事了,想想眼前吧!你说说,那砍脑壳的会不会来找你们麻烦?
雪凤拍拍菊花的肩,说,干妈,我们边吃边说吧!师公师婆和老师都饿了哩!你担心什么呀?他们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不说,难道还要吃人不成?他们真的敢找麻烦,我老师一拳一个,叫他们去见阎王!
菊花看我一眼,说,你老师呀?只怕他拳头捏成子弹,装在枪膛里,也不敢打出去哩!他能一拳一个,人家还敢起到脑壳上来?别提啦,吃饭吧!
吃了一会饭,我叹口气,说,有法律嘛!个个乱来,社会还能和谐吗?菊花啦,这段时间忍一忍,先治人要紧,医药费我们先贴出来,把春来和毛崽医好!
菊花把碗一顿,说,你还是当老师的,说话做事怎么这样窝囊?麻崽、蛋崽不是你们学生吗?丁狗那砍脑壳的把你当老师吗?你把心呕出来教他们崽女,他们却把心变成刀来杀你!你要有难处,我和桃花自己解决!他要是动刀子,我就弄炸药!
我说,嗨,你怎么就不相信法律哩!他们辣横,莫非你和春花也跟着辣横?
雪凤说,干妈,千万别乱来!相信老师,有法律哩!老师,你也莫生气了,我给你添碗饭!
菊花说,好,好,有法律!凤崽,干妈不乱来哩!等下我就给你拿手机去!
雪凤说,还是干妈疼我哩!干妈,今后我一定不会让你白疼我的!
我说,菊花,还是给桃花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吧!
菊花叹口气,点点头。
就这样,在我言不由衷的劝导下,菊花和桃花答应先贴钱把人治好再说。
我稍稍喘了口气,但喘气中不由自主的带着一种颤栗。
四
栾乡长去找县领导,我的老师——汞县廉租房建设办主任段雄给他下了死命令:过几天地区领导要来检查廉租房建设情况,这几天之内青湖屯开发区还动不了工,先撤了你这个乡长!谁阻挠廉租房建设,该抓的抓,该毙的毙!
栾乡长两腿筛糠的从县政府走出来,一趟车开到青湖屯,威风十足的给亚东村长发最后通牒:这几天之内动不了工,撤了你的职,叫别人当村长!谁阻挠廉租房建设,该绑的绑,该捆的捆!
话一撂下,车门哐当一搭,火烧火燎赶到乡政府,立马组织乡机关干部开紧急会议……
栾乡长一走,亚东村长便屁颠屁颠的跑去找丁狗。
此时,丁狗家大狼狗的尸体运回来了,一家人如丧考妣,在堂屋中设了灵堂。
亚东村长将丁狗拉到一边,说,你还整这些鬼事情干什么卵?哪有给狗办丧事的?
丁狗白了亚东村长一眼,说,你懂个屁!狗通灵性,何况老子的大狼狗一万多买的,跟了老子这么多年,就是老子家的人!它比人贵气!
亚东村长呸地一声,使劲吐一口唾沫,说,我还不知道,你一条大狼狗,顶多一两千,哄别个可以,哄我哄得过去?你给狗办丧事,还不是想收点人亲钱!你放着大把大把钞票不赚,而想要赚点死狗钱,干脆陪狗睡土坑去!
丁狗见亚东村长冒火,赔笑道,我还不是想早开动挖挖机,把我们扯伙买挖挖机的几十万赚回来?可人家不让挖呀!
亚东村长说,不让挖,就是与国家政策作对!谁与国家政策作对,会有好果子吃吗?
丁狗说,那要是菊花和桃花死赖在田土里,我开挖挖机碾死她们?
亚东村长说,你个死脑壳!没有政府了吗?没有派出所了吗?
丁狗说,那我的大狼狗和蛋崽的事怎么解决?我可是咽不下这口气的!肯定是这两家人干的!特别有可能是春来他哥干的!我要这两家的人给我的大狼狗披麻戴孝!
亚东村长说,你也莫夹壳犟了!那可能吗?派出所已经做了调查,春来他哥那天晚上在学校值班,春来和毛崽躺在医院动不得,菊花在屋头带崽崽,桃花在医院照料,他们两家还有鬼老二去动手?只怕是蛋崽平时在外面惹的冤家对头干的!好好好,等下我把菊花和桃花叫过来,到村委会给你们调解调解!
亚东村长和丁狗商量的时候,正是下午放学。
我要去家访,就叫雪凤带着校拳击队的弟子们练一练。交待一通后,我和几个科任老师就出发了。
这天也许是遇见鬼,刚到目的地,手机恰恰停电。
当回到学校的时候,事情就已经那么发生了。
雪凤下午放学后,邀上周成成去干妈菊花家吃饭,因为菊花中午就打电话给她的。
雪凤邀上周成成,高高兴兴往干妈家去,可经过村委会办公楼前的时候,看到了那么触目惊心的一幕,丁狗、丁狗老婆、麻崽、蛋崽正把菊花摁到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后,把一根孝帕强行往菊花头上系,还生拖死拽的将菊花朝他们家拉……
原来亚东村长找菊花和桃花当面和丁狗调解,桃花还在医院,就暂时找菊花到村委会来调解。双方到了,几句话不对头,就冲撞起来,打起来,亚东村长拉都拉不住,只好跑去喊人来劝架。就住在村委会不远处的丁狗家,听到吵骂声就立马冲出来丁狗老婆、麻崽、蛋崽……
雪凤眼中冒着怒火,拳头捏出血。
但她没出手,只是朝周成成说,师兄,那几个人打我干妈!去,练练拳法吧!
周成成笑着说,师妹,看我的!
周成成像一个侠客一样,几个箭步奔过去,高喊一声,住手!
丁狗听见,以为是派出所的来了,回过头一看,只是一个稍微长得敦实一点的学生娃娃而已,哪放在心上?便骂道,狗日的屄崽崽,鸡巴没长得有豆腐硬,管闲事!
周成成冷冷一笑,说,但我的拳头比岩脑壳还硬!话音未落,一个直拳击向丁狗的鼻梁骨,丁狗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面后倒在地,嘴里不断哦哈哦哈喘粗气。
丁狗老婆瞅见,放下菊花,喊道,不得了啦,打死人啦!喊完舞动双爪,朝周成成面部抓过来。
麻崽、蛋崽也几乎是同时扑过来,要打周成成。
麻崽咬牙切齿,一拳打向周成成太阳穴;蛋崽一只手帮着绷带,便用脚狠踢周成成屁股……
周成成先是一个侧闪,避开麻崽拳头,飞快地一记勾拳击中麻崽腹部,麻崽痛得双手捂住腹部哎哟哎哟直叫。然后,周成成一个旋身,旋到蛋崽身后,一个推掌,把蛋崽推向丁狗老婆——丁狗老婆的双爪不偏不斜,恰好狠狠抓到蛋崽面部;蛋崽的脚一点也不客气地踢到丁狗老婆的裆部。
丁狗老婆气得乱骂,你这个背时崽崽,怎么踢起我来啦?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蛋崽被抓得血糊叮当,哭叫着,你抓我搞啷样卵嘛!又一只手指着周成成说,你给老子等着,老子两菜刀劈了你!然后回头望屋头奔去。
周成成笑着说,去拿菜刀啊,我等着你哩!
雪凤朝周成成竖起大拇指,说,师哥,干得漂亮!
雪凤鄙夷的看了丁狗他们一眼,说,自作孽,活该!说完,走过去扶起菊花。菊花这个朴实而又刚性的女子,刚才任凭丁狗家几爷崽去打脚踢,硬是哼都不哼一声,现在叫一声,凤崽啊!便悲悲戚戚的哭了起来。
雪凤用手抹去菊花的泪水,说,干妈,别哭!有我哩!打到你哪儿?上医院看看吧!
菊花叹口气,说,你干爹和春来叔还躺在医院,我一去,家里没人照应哩!走,吃饭去吧!
雪凤叫干妈别哭,自己的眼泪却像刚挖出的泉眼冒出的水一样汩汩流出来,泪眼中透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清澈,对菊花说,干妈,别怕!老师说有法律在哩!法律不在,还有我们在哩!
这时,院子里的人们都围拢来了。看着丁狗和他老婆、蛋崽那样子,心里只想笑,可一看到悲悲戚戚的菊花,又笑不出来。蛋崽拿着一把杀猪刀,冲上来想捅死周成成,被他老爸和老妈死死抱住;丁狗老婆见人多了,连忙把孝帕戴到自己头上……
是田扬带口信过来要我去派出所的。
丁狗一家都在场,硬要周成成和雪凤赔医药费,而且把他俩关起来;雪凤和周成成要丁狗一家赔菊花的医药费。双方僵持不下。
周成成笑着,摸出手机打个电话,不倒二十分钟,一辆豪华轿车开到派出所门口,车门一开,下来一个西装革履、佩戴法官徽章的人,问谁是周成成。周成成过去和他讲了一通话后,那人把田扬和丁狗叫到另外一间屋子。十来分钟后,他们出来,那人上车便走了。
丁狗走到周成成面前,竟然和颜悦色的说,小兄弟,叔叔对不住你,让你受惊了!没事了,没事了!
蛋崽怒气冲冲叫道,没事了?就这么便宜了这屄崽?
丁狗一耳光扇过去,骂道,狗日的,你啰嗦什么?
蛋崽作声不得,捂着脸站一边。
丁狗对田扬说了几句要求尽快查处打死大狼狗和蛋崽的凶手的话后,带着一家人痒痒悻悻地走了。
雪凤、周成成送菊花回家。
田扬要我签字后,说,老师,小师弟厉害呀!一个人能打三四个!等我忙完这阵子,我重新到学校跟你练拳击去!
我说,田扬啊,我心里这样烦乱,你还跟我开玩笑?
田扬把我请到一旁,说,老师,我哪敢跟你开玩笑?这个小师弟可是有点背景的!法院院长亲自派人给他解围,你想,是不是不一般呀?不然,照丁狗的脾性,会放他们过手?
我嘀咕道,法院院长?
田扬说,刚才来的那个人,可不就是法院的!老师,叫小师弟帮忙,你兄弟他们的医药费准能早日解决。你想,丁狗他敢不买法院院长的帐?
我说,看你说的哪样话?大人的事,怎么能让学生娃娃帮忙?
田扬摇摇头,感叹一声,又说,老师,你有没有教师弟们练过二节棍呀?
我说,我从来也只是教他们拳击、散打,没教二节棍呀?
田扬说,我知道,我知道……
这个田扬,说话办事一向是风风火火,今儿怎么结结巴巴呢?
事后我问了周成成,周成成其实和法院院长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只是有一次院长太太到银行取钱遭到歹徒抢劫,周成成整好遇上,他痛击歹徒,帮院长太太索回两万元钱,法院院长非常感激,给他留了个手机号码。怪不得田扬以为他有不小的背景哩。
五
老屋周围,工程老板指挥民工们搭起了工棚,竖起了吊塔。
县政府、开发商的轿车在老屋门前的路上玩花灯似的转。
栾乡长派人四下写上标语,“谁敢阻挡廉租房建设,就是与政府过不去!”、“谁不愿拆房,就是跟钱过不去”、“拆了旧房换新房,汞县人民喜洋洋!”……
亚东村长和丁狗开的青湖山庄,饮食、娱乐、住宿一条龙,生意不亚于五星级酒店。生意场面大,丁狗和侄子麻崽、蛋崽将一伙老地皮、小混混喊来镇场子,啸聚酒店,出老千,放高利,强逼索,泡女人……
青湖屯沸腾起来了。
可我的悲忧像黑土地里渗出的油一般,泼撒天空,弥散在这块生我养我的黑土地上。这块黑土地啊,黑色的血,黑色的肉,融在白花花的稻米、黄灿灿的包谷、绿油油的大豆中,滋养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祖辈辈。在汞县米市上,只要青湖屯的大米一上市,吆喝一声“青湖屯的米喂——”,一下子就会卖完。祖祖辈辈的血汗流淌在这块黑土地上,捏一把黑土就会渗出油啊!
轰隆隆的掘土声一响,这片稻谷飘香的黑土地,在下面一代又一代子孙的心中,只是一种模糊的回忆了。
时代要发展啊!时代的发展总是以牺牲土地为代价的,谁也阻止不了。
汞县被列为全国资源枯竭型城市,每年拨发大批资金扶持,于是汞县的几个大人物,踏在这片黑土地上,规划着汞县的美好未来。廉租房建设、移民搬迁、重工业基地、旅游开发等等,甚至畅想着邀请汶川灾区人民来汞县安居乐业……
如果不是春来和毛崽的悲哀,我绝对也会热血沸腾的。
可我现在只能一边上课,一边渴望早日解决他们的医药费。
这个礼拜六,我想去T城看看读高中的孩子和陪着他读书的妻子,同时也想到T城律师事务所去咨询一下医药赔偿的问题,还没上车,田扬一个电话打来,老师,快,快赶到你老屋去,要出大事了!
我心里一紧,赶忙问,出什么事啦?
田扬的声音很急,说,师妹、师弟要杀人哩!
我问,师妹,师弟?是雪凤和周成成吗?
田扬更急,大声说,除了她们,谁还有那个胆?你兄弟和毛崽都抬回去啦!快点吧!
我脑袋一轰,火烧火燎的往老屋赶。
老屋门前的田坝里,我的父老乡亲们,黑压压站了一片,沉默得像一座山。黑压压的人群前,两副担架,分别躺着春来和毛崽。菊花和龙汉叔站在毛崽的担架旁,桃花和我那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站在春来担架旁。
对面停着几部挖挖机。挖挖机前面,几堆人。廉租房建设办公室主任段雄和栾乡长等几个乡政府领导一堆,亚东村长、丁狗及麻崽蛋崽等一堆,几个工程老板一堆,他们身后,是几百来号民工。
廉租房建设办公室主任段雄,双手交叠着放在啤酒肚上,扯开喉咙说,乡亲们,廉租房建设关系到我们汞县的千家万户,是民生大计!我们的田土、房屋虽然将没有了,但在这片土地上,要建起一座座高楼大厦,今后,你们住的是像城头人一样的房子,过的是城头人一般的生活,可以享受低保,像城头人一样每个月领钱!现在,马上要破土动工,请你们支持政府,离开这里,让工程顺利进行!你们,有什么困难,政府一定帮你们解决!
桃花站出来,说,我不想城头人的房子,也不想城头人的生活,我只想你们把春来和毛崽的一万多医药费先解决啦!
菊花也说,对,不解决医药费,就让挖挖机从我们身上碾过去!
栾乡长给亚东村长四个眼色,亚东村长忙陪笑着过来,说,菊花,桃花,有什么事好商量,别在今天闹事好不好?医药费嘛,一定要喊丁狗出,丁狗不出,我们村委会都给你出!行不行?
丁狗叼根烟,吐一口烟,说,你们一万多医药费?老子的大狼狗的医药费、安葬费花了两万多,蛋崽被打,花了六千多,老子陪你们一万多,你们还要补老子一万多!
菊花怒气上涌,指着丁狗,愤愤的说,你,你还是人吗?这么多年来,你的大狼狗咬了多少人?你赔过他们医药费吗?你行凶霸道,强行让我给你的大狼狗戴孝,我还没到法院告你哩!春来、毛崽、桃花、我,打死了你的大狼狗吗?今天,你不赔,你们的挖挖机莫想开挖!
丁狗冷笑一声,说,告我?你屙尿洗萝卜吧!莫想开挖?老子是按政府的政策办事,你拦得住?你和政府过不去,抓你坐牢!今天挖也得挖,不挖也得挖!
菊花悲愤的看了一眼桃花,说,妹啊,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活头?
然后转身望望村民们,再回过身子,咬着牙,眼里噙着泪,望着丁狗,说,你是按政府的政策办事?那政府还管不管我们的死活?好,桃花,政府也有人到这里,今天我们当着政府的面,当着寨子上老老少少的面,和这个背时砍脑壳的把命对了!
说完,从屁股后面扯出一把菜刀,凄厉的叫喊一声,像发疯的母狼一样扑向丁狗。
桃花也从担架下面扯出一把斧头,几乎和菊花同时扑向丁狗。
段雄那见过这般阵势,扯扯巴巴吼一声,你们搞什么?亚东村长紧忙拉着段雄往一边奔。
丁狗掉头就跑。
麻崽、蛋崽和他们请来的一帮烂兄烂弟穷凶极恶的扬刀舞棒冲过来,把菊花、桃花团团围住……
眼看刀棒就要劈头盖脸地往菊花和桃花身上打去。
黑压压的人群中忽然冒出雪凤、周成成及五六个小老虎一般的少年,个个挥舞着二节棍,扑向穷凶极恶的麻崽蛋崽他们。小老虎一般的少年中,有一个是同村的学生石头,是他打电话给雪凤和周成成的。雪凤和周成成及几个少年得到消息,立马驾驶着摩托迅速赶到青湖屯,藏在黑压压的人群中。
离那帮人还有七八米开外的时候,雪凤高喊一声,勾头!周成成等人迅速成列,半蹲在地,勾下头,雪凤踩在他们的背上,几个箭步,飞跃在麻崽的肩上,二节棍往下一撩,打在麻崽的手腕,把麻崽的杀猪刀打落在地。然后双脚在麻崽的肩上猛地一蹬,又跃到另一个烂崽的肩上……周成成几个也迅速扑上来,把麻崽、蛋崽一伙打得哭爹喊娘。
围观的人都看呆了。
栾乡长慌忙喊着,报警,报警!
亚东村长急忙摸出手机,打110报警。
看见雪凤,菊花丢下菜刀,又惊又喜,抱住雪凤,说,你这傻孩子!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你要是有什么事,你爹妈都要骂我哩!
雪凤紧紧抱住菊花,泣不成声,嗫嚅着说,干妈,我爸、我妈、我弟都死啦!你要是被他们打死,我还有什么亲人呢!干妈,我们几个是专门打恶人的!你俩先回过去,看我们收拾这些恶人!
菊花双手扶着雪凤的脸,惊讶的问,凤崽,你说什么?你爸妈和弟都死啦?他们不是出去打工去了吗?
雪凤说,为争修高铁征用田土的一千多万,我们深沅村与临近的陈家庄打起来,他们开车大卡车轧我们寨子,拖刀砍,放炸药炸,爸、妈、弟都被炸死了!两边都死伤了好多人!
说完,汪汪大哭起来。围看的乡亲和民工无不动容。
蛋崽刚才还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被打在地上的。等醒过神来,看到雪凤、周成成他们手里握着的二节棍,立刻惊恐的喊起来,二节棍!满叔,满叔,我的手就是他们打的!大狼狗肯定也是他们打死的!别让他们跑了!
丁狗一听,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的吼,好,老子正找不到下家!麻崽,开挖挖机,轧死他们!
麻崽立马爬上驾驶台,开着挖挖机,朝雪凤她们开过来。
周成成朝雪凤喊,师妹,快躲开!
雪凤将泪水一抹,眼神中透出一股清澈的杀气,冷冷的说,躲?师兄,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扶着我干妈她们,稍微后撤,学着点,看我的!我死了,你们接着上!
说完,二节棍挽个棍花,夹在腋下,猛地迎着挖挖机跑去。接近挖挖机时,跃上铲头,两个蹿步,蹿上驾驶台,双节棍猛地一弹,啵啦啦一声,驾驶台的玻璃被砸成碎片。
麻崽吓得昏瘫过去。
一阵警笛声呼啸而来。田扬带着派出所的赶来了。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公安人员已把雪凤团团围住。
蛋崽喊叫着,大狼狗是被她打死的!我的手是被她们打折的!袁副局长也是被她们打残腿的!快抓她们呀!
龙科喊一声,抓起来!几个公安干警就要爬上去抓人。
菊花桃花冲过来悲愤的喊着,不许抓人!
龙汉叔急忙叫周成成和石头他们往后面跑去躲起来,然后招呼其他乡亲们都围过来,吼着,不许抓人!
狗日的,太欺负人啦!
要抓人,先抓狗日的丁狗!
狗日的喊麻崽开挖挖机把人往死里轧,先抓他!
丁狗走到田扬面前,说,所长,她们就是杀恶团的!是黑社会!抓住她们,枪毙她们!
田扬有些气愤,说,她是黑社会的该枪毙,那你要开挖挖机轧死人,你该不该枪毙?
丁狗还想叽里咕噜说什么,田扬不理他,叫龙科他们别忙动手,然后对着雪凤说,小师妹,下来吧,靠打能解决问题吗?
我挤进去,悲怆的说,孩子,下来,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冲动!听老师的话,好吗?
雪凤,这个瘦骨嶙峋的学生妹崽,站在驾驶台上面,看着我,居然还笑着说,师父,今天的事与你无关,请你不要管我,我们是在扬善惩恶,弘扬正气!师父,我死了,你可要多教出几个好法官出来呀!今天的事,你不要管!
我又哽咽着说,雪凤,你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孩子,我不管你,谁来管你?
这时,亚东村长扶着段雄走过来。段雄气得指着我的鼻梁骨说,她是你的学生?你,你怎么教出这样搞黑社会的学生来哟!我当初是怎么教你们的?这是你教育的失败!
雪凤敛住笑,冷冷的说,请你不要指责我师父!我师父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知道你是大官,代表政府,那我问你,我师父在学校辛辛苦苦地教书,老老实实地做人,可有些人却在背后欺侮他的亲人!他的兄弟和我干爹被人家打得躺进了医院,至今医药费都没有解决;我干妈被人家强行拖着去给狗带孝帕,遭毒打;学校里,有的父母不在家的长得漂亮的女学生,被人诱惑去陪你们某些当官的吃喝玩乐,受了侮辱只好打掉牙齿和血吞……请问,这些,你们领导管过吗?你们不管,我们杀恶团管!
段雄厉声说,你,你搞黑社会,扰乱治安,还不伏法?
雪凤仰天大笑,笑过,说,伏法?我犯法了吗?我们弘扬社会正气,是搞黑社会吗?是的,我们打死了大狼狗,大狼狗做了多少恶?我们打了那个什么局长,打了蛋崽,他们为什么被打?活该!那天晚上,蛋崽唆使几个烂崽到学校骗两个女生去陪那个什么局长宵夜,不让人家回学校,还准备强行开房包夜,你说,该不该打?
段雄更气,你,你蛊惑人心!你,你阻挡廉租房建设,就是犯罪!
雪凤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去卖红薯!我干妈她们为什么不让挖挖机开挖?你们当官的不为民做主,不对头!我也看过合同,你们把良田报称是荒山,这才是犯罪呀!
段雄对田扬狠狠地说,你们还不动手抓人?
田扬无奈的挥挥手,让龙科他们抓雪凤。
菊花嚎啕大哭,拦在龙科面前,喊道,不能抓,不能抓啊!凤崽啊,都是干妈连累了你!要坐牢,干妈去坐;要枪毙,干妈去挨枪子儿!你家就你一人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啊!
龙汉叔、黄狗、桃花、春花等纷纷吼道,不能抓,不能抓!
人群一下子骚乱起来。
骚乱中,丁狗趁龙科不注意,忽然伸手抢过龙科的手枪,冲到挖挖机下,朝雪凤就是一枪。
嘭的一声枪响,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雪凤左胸边挨了一枪,一个趔趄,朝后仰靠在驾驶台外。
我凄凉的喊着,雪——凤!冲上去救人。
雪凤朝我摇摇头,高喊着,师父,多教出几个好法官啊!
雪凤胸口的血喷射而出,在空中形成一片血光。血光中,我还没来得及冲上去,只见得雪凤像受伤的狼一般嗥叫一声,双脚一蹬,挟棍腾空飞下,劈向丁狗,一棍砸在丁狗脑壳上。
丁狗像被雷劈的狗一样,顿时瘫倒在地。
雪凤狂笑着,一脚踩在丁狗胸口上,从身上扯出一张纸,拍在丁狗脸上,然后把二节棍猛地抛往空中。
二节棍在空中旋成一圈一圈的棍花,再往下落,撞击在田土间的一块石头上,哐当一声,反弹到田野上空回荡,荡得人心碎无比。
那张纸上,赫然画着一个二节棍砸向骷髅的图案。
雪凤仰天豪笑,身子缓缓欲倒。
我正冲到这边,急忙抱住缓缓欲倒的雪凤。
孩子,孩子,你可要挺住,你可要挺住啊!我抱着这个瘦骨伶仃的却又能爆发出极度愤怒能量的女娃,无限悲忧地喊着。
师,师父……法,法官,行,行侠仗义……我,我买碟子,偷着练,练二,二节棍,组织杀,杀恶团……杀,杀恶……你,你不怪,怪我吧?雪凤强撑着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眶里溢满了渗透着黑土地冒出的油一般的泪光。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孩子,你将来还要做一个好法官的,还要做一个好法官的呀!我轻轻抹去她眼中的泪水,安慰着她。
师,师父……杀,杀恶,杀……雪凤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我的悲忧融进雪凤涌血的胸口,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下沉到茫茫的黑土地中。生我养我的黑土地,似乎冒出一股燃烧的岩浆,涌向天空,泼洒着黑色的血、黑色的肉、白花花的稻米、黄灿灿的包谷、绿油油的大豆……
天苍。
地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