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树
嗅倦了满是钢筋混泥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总让人怀念起我的家乡青湖屯那黑土地上黑甜黑甜的乡韵。湖畔有河,河边有田,泥田里黑色的血,黑色的肉,融在黄璨璨的麦子、白花花的稻米、金灿灿的包谷、绿油油的大豆中,滋养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祖辈辈。
怀着一种虔诚的心,进入黑甜黒甜的梦乡,骨子里铭刻的质朴情怀在我的内心汹涌发酵……水桶的空空声,扁担的悠悠声,倒水的哗啦声,丢玉米喂鸡的咕咕声,老牛耕种的哞哞声,连盖打场的哒哒声,纷沓而来,融进饱满着阳光的晒谷坝中,搅动着黑土地上最为动情的韵味。最让我浸肺爽肠的,莫过于打豆荚、油菜籽或者麦秸时那哒哒如歌的连盖声了。
南宋诗人范成大《秋时田园杂兴》中“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的“连枷”,就是我们家乡农村所叫的“连盖”。
晒谷坝中,连盖是农具中的舞者。小孩在晒谷坝旁的那棵老糠壳树下玩泥巴炮、打跪跪岩、跳飞机、斗顶膝盖、骑高脚马,大人们在晒谷坝晒稻谷、脱玉米、打麦子、抖豆荚、撮油菜籽……
晴朗的日子,大人们先把晒谷坝打扫干净,将成捆的豆荚杆、油菜杆或者麦秸秆解开铺到坝上,经过数天的曝晒,豆荚、油菜籽相继裂开了口子,时不时听见“哔哔啵啵”的响声,麦粒也在太阳的炙烤下,变得泛黄饱满,这时候连盖就派上用场。
汉子们负责收割,将土里成熟的豆荚、油菜籽或者麦秸挑回来,女人们负责晒好、脱壳。脱壳可用棒槌,可用连盖。棒槌短,简而单一,蹲着捶腰累,用得少;连盖长,灵活松动,站着打远近适宜,用得多。伯妈叔婶、姑嫂姐妹分成相对的两组,面对面手握连盖,手臂上扬,一副副连盖就在半空里飞舞起来,此起彼落,交替循环。两进两退,一起一落,配合默契,动作协调,连盖重重地落在铺好的庄稼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清脆悦耳。一排排连盖错落有序,在半空中悠然起舞,回环抡打,豆荚、油菜籽、麦秸噼啪作响,籽粒应声落地。连盖从左到左,从头到尾,地毯式地进行;等正面的籽粒差不多都脱落时,再翻过身来,休息片刻继续打,直到籽粒完全脱落为止。打完油菜籽打麦秸,打完麦秸打豆荚,打完豆荚打高粱……一堆堆粮食就在人们这铿锵有力、此起彼伏的连盖声中进入了粮仓。对于一辈子都与土地结缘的农人来说,就是希望,就是梦想。
最高潮的时候是健壮的男子汉们来催战、助威,组合成男女混合阵容。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劳作的人们,汗水顺着脸颊流淌,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连盖抡得很响,节奏明快,动作不疾不徐,起、扬、甩、落等步骤拿捏得极有分寸,跳跃的连盖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奏出朴实、粗犷的旋律,溜下一道道沟坎又飘上一座座山梁,穿越蓄满阳光和汗尘的天空,传进耳鼓,落到心里,让人的灵魂深深地感受着勤劳的真谛。
我儿时的印象中,最为有趣的是打豆荚时,有个冬菊嫂嫂嫌气氛不够火爆,瞄一眼单身的几个侗家姐姐和小伙子,眼一眨,清一清喉咙,脆生生飞出一首侗家山歌:
一瓣豆荚两边黄,妹妹摘来逗太阳。
逗得太阳逗得雨,逗得个个想情郎。
侗家姐姐一个个害了羞,打连盖的动作不免缓下来。有个叫桂风的姐姐一不留神,连盖碰到头上,擦破点皮,那个叫建狗的小伙,赶忙去坝边上扯点草药,在石板上捶烂,给桂风姐姐敷上。这情景让小伙子们心里荡漾起美美的涟漪,停下来哈哈大笑,笑声似颗颗快乐的珍珠,落进姑娘们美滋滋的心田……后来桂风和建狗两个人还真的结成美好姻缘,村里人都说是连盖做的媒哩。
连盖,也叫连枷,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或木条构成,是过去农村最常见最原始的一种用来击打谷类使壳剥落的农具。元《王祯农书》中说:“连枷是用四根三尺长的木条或者竹条,以皮革编成一块板状,用一个可以旋转的环轴装在长柄的顶端,使用时连枷起落,使竹木条编成的板绕环轴回旋,扑打在晒干的作物秸秆上,籽粒便脱落下来。”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卷二二:“﹝连耞﹞击禾器……其制:用木条四茎,以生革编之。长可三尺,阔可四寸。又有以独梃为之者,皆於长木柄头,造为擐轴,举而转之,以扑禾也。”可见自古以来,连盖与农人渊源深厚。
制作连盖,要去林间选用木质扎实、耐压、端正、细小的木料做骨排,查子木、桃木、檀木、青冈木等皆可,再选用葛藤茎、构木皮或者铁丝做皮条,用皮条把把四到五根木骨捆扎在一起,然后找一个2米左右的木把。木把选用是有讲究的,必须顶端有一个顽结疙瘩,在顽结处打一个空,穿上轴,然后把制作好的骨排固定在轴上,再到平整的一块石板压上一周,到时取出来就可以排上用场。
晒谷坝上,一副副连盖起落回环,抡圆起舞,哒哒的声音像首歌,优美的弧线在饱满的阳光中像一道道亮丽的风景,让在老糠壳树下玩泥巴炮的我是那么的陶醉不已,于是有一次还没连盖高的我心潮澎湃,趁伯妈叔婶、姑姑嫂嫂们放下连盖休息片刻的时候,拿了一把连枷学着大人的样子扬起来。开始以为挥动连盖很容易,也能发出哒哒如歌的声响,可是刚抡第一下,连盖就很不客气地弹到我的额头上,疼得哇哇哭喊起来,逗得伯妈叔婶、姑姑嫂嫂们咯咯笑起来。妈妈急忙跑过来,一边吐点唾沫涂在我额头上止痛,一边告诉我,打连盖时手要紧握连把,用力均匀,保持距离,松起紧落,不然就会伤到人,想学打连盖,要多用心看看怎么打。接着再看大人们打连盖,是两组间隔对打的,等对方的连枷扬在空中时,自己的就该落地,这样彼此交替,就像走路的两条脚一样。不然,两组连枷就要在空中“打架”。我这才明白原来打连盖得有一定的技巧,不用心学一下还真打不转、使不上劲。看大人们打起来干脆利落、灵活自如,我也常趁着大人歇着的时间,举起连盖学着打。起初几天连盖在我手里怎么也不听使唤,连盖柄和骨排要“打架”,胳膊肘也被扭得生疼,手掌和手指磨起了血泡。血泡破了,一碰连枷柄就痛得钻心,大人们就不让我打了。没过几天就结了痂,手上有了一层厚厚的茧。后来我反复地看,用心琢磨,有机会就练,终于学会了打连盖。打连盖虽然非常辛苦,但这种生活的历练,让我从小就懂得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连盖不仅是一种农具,而且还可以作“兵器”使用。我和一同玩泥巴炮的疙毛、焉崽、六根毛等人第一次把连盖当做“兵器”使用,是与二厂、四坑一带的工人子弟娃为在河边撮鱼虾影响他们钓鱼发生矛盾的时候。
那时候,正是家乡万山火红的年代,有特区,有汞矿,有一勘队。特区这边管农村,汞矿、一勘队属厂矿,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都有。“特区的斗篷,汞矿的伞,一勘队的妹崽不用选”,这句话既讲那时万山青年男女多,姑娘漂亮,也点出了当时万山农村、厂矿各自的特点。厂矿子弟喊我们农村孩子叫乡巴佬,我们农村孩子喊厂矿子弟叫工人崽。我们青湖屯(那时叫东风大队)与二厂、四坑近,常有三五成群的工人崽到我们寨子门口的河边钓鱼。我们农村娃也常在河边撮鱼虾。工人崽用钓竿,农村娃用撮箕。
那次工人崽小川、张赖子、熊毛几个在河边钓鱼,我与疙毛、焉崽、六根毛几个拿着撮箕撮鱼虾,他们说我们几个把鱼惊跑了,要我们赔鱼,先是骂,接着扭打起来,还把我们的撮箕丢到刺窠丛去。自家门口,岂容外人欺侮?我们几个敌不过,就跑到晒谷坝谷仓边,一个拿一把连盖,冲到河边,把他们几个赶跑……在逃跑中,小川磕伤膝盖,张赖子碰破额头,熊毛的手掌撑破皮。我们几个乡巴佬娃崽呵呵大笑,不停地挥动连盖,像挥动着胜利的旗帜,洋溢着打架胜利的自豪。可是这种自豪却被傍晚吃晚饭时大人的巴掌取而代之。农村娃崽打架,打输是输,打赢也是输,都由大人的巴掌来论功行赏。小川、张赖子、熊毛的父母来我们寨子论理,我们几个家父母各自用巴掌“赏”了我们几个后,扯药的扯药,整菜的整菜,然后父母们坐在一块,吃着干鱼虾炒的菜,喝着苕酒,其乐融融……小川爸临走前,还摸着我的头,说,几个打架这么厉害,长大可以去当兵哩!于是我们几个心头又洋溢着连盖带来的那种儿时打架胜利的自豪。可惜我们长大都没去当兵,小川、张赖子、熊毛顶班进了厂,疙毛、焉崽、六根毛在农村发家致富,只有我做了教师。
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知道,连盖真有当做兵器的历史。唐代,连盖就经过加重改造用于军事,主要用于守城,后又用于马上骑兵,今天使用的双截棍,就是连盖的改良品。早在先秦时期,中原人民就采用了连盖用于守城,称之为"连梃"。梃意同棒。兵器中的连盖棍,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兵器,形似连盖,为一长一短,后来演化为三节棍、双节棍武器。《墨子·备蛾传》记载:"当敌人附借云梯、密集如蚁,缘城墙而上时,用火烧之,用连筵击之。"可见,连盖棍在春秋就已经是守城的重要兵器。当敌人沿着云梯爬到城墙边上时,用连盖棍击打。
《墨子·备城门》中说:"二步置连梃、长斧、长椎各一物;枪二十枚,周置二步中。"意思是说守城时每二步即配备一个连梃,以其密集火力打击敌人。滕州市武术内家拳研究学会的孙新杰先生经过考证说:"墨子是滕州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侠客,亦有人称为墨侠,他应该是双节棍的鼻祖"。据《武经总要》记载:"铁链夹棒,本出西戎,马上用之,以敌汉之步兵,其状如农家打麦之连枷,以铁饰之,利用自上击下,故汉兵善用者巧于戎人。北宋时,连枷不但仍用于守城御敌,而且成为一种骑兵武器。明清之际,连盖棍传入朝鲜,并且广为流传。
作为兵器的连盖,演绎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刀光剑影;作为农具的连盖,翻涌的是“稻花香里说丰年”的乡韵淳风。“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连盖的响声,响的就是一种朴实的情怀,是一种黑土地上挣脱了羁绊从而催人奋进的力量,是一种无拘无束的个性的张扬。
连盖,一个普通的小农具,它承载着几千年农耕文化的积淀。如今,随着农村大量劳力涌入城市以及农村城镇化建设的推进,老家青湖屯这片黑土地上,与中国大地许多地方一样,种地的人少了,年轻人都跑到城里闯荡去了,即或种地,农用机械也已代替了传统农具,连盖如歌的岁月渐渐淡出乡村生活的视野,成为历史的记忆。
连盖声声入梦来,那种声音,朴实而自然,没有城市酒吧、舞厅里那种虚伪的宣泄和靡靡之音的扰心乱耳,没有城市办公楼里那种表面平静实则酝酿着尔虞我诈暗地里咬牙切齿的叵测,没有芸芸众生追求奢华而物欲肉欲膨胀的浮躁。
梦里连盖声声,真切的呼唤着我人性的回归。在满是钢筋混泥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中以骨作柴,以血熬汤,总渴盼进入黑甜黑甜的梦乡,去倾听岁月深处的连盖声,驱散尘俗的烦扰……
20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