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心》

杨再树

现在，关了窗吧，让原野安静下来；

如果必须，就让树木悄悄摇晃；

现在，没有鸟叫，如果有，

那一定是我错过了……

我被那位亚美女司机很客气地请下车，还很意外地得到的一个浪漫的飞吻后，便在陌生的丹砂古镇漫无目的地踅走，茫然的脑海居然踅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这首诗来。

喧嚣的俗世中，哪里才是自己安静的原野？哪里才有悦鸟的鸣叫？充满钢筋混凝土味道的城市办公楼里是寻找不到的。那种味道只能刺激自己在剧变的时代中不至于蝇营狗苟，割肉卖血也要跟上时代的步伐而已。按照孔老夫子的人生指南，我当初放弃自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梦想而选择跻身仕途到如今，已到了不惑之年。怎么越是不惑越有惑呢，我觉得孔老夫子恐怕是搞错了，还是罗伯特.弗罗斯特要对一些，想拥有却没有拥有的东西一定是自己错过了。人生总是这样，容易错过的多，能紧紧抓住的实在太少。错过就错过吧，反正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原野……

或许是那位亚美女司机浪漫的飞吻扰醒了心中沉睡了多年的鸟，一种久违的东西让我脑袋像飘在蓝丝草上的蛋壳，冲又冲不走，晃又不住地晃。隐隐约约听见鸟叫，却又实实在在看不见鸟在何处。我之所以心里喊她做亚美女司机，是因为女司机称不上美女，但又确实比丑女漂亮。

生活也真够滑稽的，个把小时前还在铜城兴市桥附近溜达，看人抽签算命、赌棋跳舞、打情骂俏，没想到打的一下子就杀到一个丹砂古镇来了。明明自己越来越没有食欲了，却强迫自己吃了一包古镇特产刘姐薯片，尝了几个酸菜油炸粑。街道两旁几家餐馆都打着拐哥羊脚脚的招牌，正想进馆子独自买醉，忽然又想解溲。欲找厕所，人生地不熟，一时居然找不到。惶急中走过几家朱砂奇石店，忽听得街边一家按摩店里有个女子在哼《妹家当门一棵槐》。

……

妹家当门有棵槐

槐子树下挂招哟牌

哪人认得招牌子

赶场赶到屋头来哟

……

我走进去，问，妹，解溲的地方在哪里？

那戴着墨镜的女子顺着我的声音望着我，有点莫名其妙。

我又问，妹，解溲的地方在哪里？

那女子将我肩膀一拍，又将自己裆部一拍，哥，你考我呀？解溲的地方在这里！不过这个部位是不按摩的。我们是正规按摩，便宜，一百五！

从农村进城做按摩的女子，既带着乡野的质朴，也带着乡野鄙俗的挑逗，还有山间野槐花一般的诱惑。

我一怔，心里骂着骚货，嘴里说，公共厕所才五毛哩！

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说，哥，你看这里像公共厕所吗？五毛就能搞定咯？

我憋得额头豆大的汗珠珠颗颗滴，急了，扯出身上仅剩的三百元，拍在那女子手上，说，三张行了吧？要快！

那女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抡抡每张钞票，说，要慢才舒服嘛！上楼吧！

还没到楼梯口，我忽地蹲下身子，叹口气，说，完了！

那女子问，还没做，就完了？什么味？

我一指自己裆部，一脸沮丧地说，尿了。

那女子这才明白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问，原来你不是来那个的？

我说，哪个的？

那女子说，进按摩店来，你说是做哪个的？按摩嘛！你还没做，又搞成这样，我不收你钱。

我说，你拿着吧！我不久就不需要它了，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原野。

那女子摸过一把电吹风，说，哥，你心事太重啊！那行，你自己把打湿的地方吹一吹，等下我带你先去泡个丹砂澡，去去臊气，然后就在那里再做，舒服一些。

我说，什么丹砂澡？

那女子说，你来丹砂古镇，不晓得丹砂澡？空降来的？

我说，空降？差不多吧！

我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一下就杀到丹砂古镇的。我在铜城兴市桥溜达到那位亚美女司机车子旁边，那位亚美女司机用一种让男人恍惚的城市丽音问我去哪里，我反问她哪里是哪里，她说你交了钱就晓得哪里是哪里了。我交给她两张大钞，说到哪里是哪里，就上了车。她往窗外使劲吐一口唾沫，那唾沫在空中擦出火花，然后车子呼地钻进车水马龙中，载着我和另外两位乘客很滑稽地就到了丹砂古镇。

那位亚美女司机请我下车后给了我一个飞吻，另外两位乘客看着我下车后茫然无措的样子骂我是散脑壳。

我怎么会是散脑壳呢？堂堂铜城B区D局副局长，怎么会是散脑壳呢？

丹砂古镇是W区着力打造的一道旅游景点。丹砂就是朱砂。《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记载，朱砂有安神、镇静、清心、辟秽的药理功效，非常有名的药方安宫牛黄丸朱砂清心丸等里面的主要成分都是用朱砂为主药。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曾派人在这里采砂炼丹。武则天曾将进贡的朱砂赐为光明砂。这里可谓历史悠久。历经开采，矿老山空，被国家列为资源枯竭枯竭型城市，如今转型产业是做得风生水起。W区政府突发奇想，利用从地下纵横交错的千年矿硐里的朱砂浸润之水，泡澡养生，将丹砂浴打造成景区的一道品牌。

那女子去丹砂浴池的路上像导游般给我讲解着。我因为在女人面前尿裤子，羞愧不已，几乎低垂着眼睑走路。

那女子带着我来到朱砂浴池一个包间，里面设有浴缸、按摩床等。

脱了吧，我给你带了一套换洗的！本来是给我男人买的，我想你身材和我男人差不多吧！

你出去吧！

还没给你做，我就出去，要坏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咯！我很丑吗？

不，你比那个女司机漂亮多了。

真的吗？可惜我见不到自己的漂亮。脱下洗利索，我好好给你按摩按摩！

我本来就不是来按摩的，是想来解溲的。

唉，身上脏了就要洗嘛！不然大街上走着，别个老远就得捂鼻子。脱吧，反正我看不见的咯！

看不见？

嗯。

那女子摘下墨镜，我才发现她是一个盲女。

看不见你还摸得溜溜熟？看不见还给人搞按摩？

我很愧叹自己这时候才发现她是一个盲女。我觉得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是整个世界都仿佛能与她对话；自己眼睛看得见，整个世界却与自己很陌生，陌生得找不到一片安静的原野。那片安静的原野呵!

看不见，习惯了就摸熟了，轻车熟路嘛！何况按摩又不是用眼睛按摩，是用心。

你按摩得再好，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你走吧！

可是我收了你的钱，要满足你的。

现在什么都满足不了我，除了那片安静的原野！

你要好好净净，心中才会有一片安静的原野呀！

现在，关了窗吧，让原野安静下来……

门和窗都关好的。

如果必须，就让树木悄悄摇晃……

脱了吧，我会让你摇晃得很舒服的。

现在，没有鸟叫，如果有，那一定是我错过了……

哪有什么鸟……

在我近乎傻子一般的吟哦中，那女子将我剥脱得像褪了毛的羊，然后准备给我搓洗。

我自己洗，你走吧！我洗好后，自己也该到该去的地方去了！

该去的地方呀？明天我也该会老家了！唉，店子里出了事，家里又打电话说我男人快不行了，医生说他只有半年活头了，明天我就要回老家照顾我男人，今后也不做了。你是无意中撞进来的最后一个顾客，好好给你按摩按摩，也算是最后一次念想……

你男人怎么了？

我男人患脑梗，长年躺病床，要的是钱医治呀！有个亲戚在这边开按摩店当老板，说我是前凸后翘细蜂腰，就喊我过来打工，包吃包住保工资。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摸着帮顾客洗洗头，可那样一个月只能挣千把块，哪里够给我男人治病，哪里够供我娃仔念书？男人交给公公婆婆照料，吃喝拉撒都要钱呵！老板说我眼睛虽然看不见，可身材脸蛋却是让男人们神魂颠倒的身材脸蛋。于是老板每天将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吸引顾客，我也就把自己当做砧板上的肉，让男人们恣意切割。他们需要满足欲望，我需要钱啊！发了钱就托老板寄回去，反正我们是亲戚咯！这边搞开发，寻花问柳的男人多，生意好做。没想到前两天一个包工头来这里，喝的醉醺醺的，叫四个姐妹招呼他，吃了那种药，兴奋得要死，软在床上就起不来了……老板和四个姐妹被公安喊去调查，就留下我看店子咯！等她们明天出来，我就回老家咯！

你老家哪里？

石县乡下咯！

怪不得你会唱那边的民歌哩！

从小就会唱。唱一唱，有家乡的味道咯！你好像不是本地人，你家哪里？

有家无家家住哪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男人还有半年，可医生说我只有个把月了，我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早点……

千万别那么想！我男人那个样子了，都还得让他活着！不管怎样，你还能看能走！哪怕多活一天，也是一种幸运啊！

那女子看不见的眼眶里噙着泪，用她那温润的手抚摸着我的身子。

我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说，别碰，让我自己来！

嫌弃我脏吗，哥？

不！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心地善良的人，怎么会脏呢？

唉，哪个男人来按摩不是动手动脚寻刺激的？你是第一个没对我动手动脚寻刺激的男人！

我不需要刺激。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原野。你走吧！

你心思重重有些想不开，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你！净净心吧，千年朱砂矿硐浸润的地下水是可以净心的！

你走吧，我好好净净！我说。

好好净净吧！心净了，才能寻到安静的原野。那女子说。

那女子给我拧开了水龙头，才离开房间。那温热的水淋到头顶，沿着脸庞缓缓滑向全身，我感觉到自己好像披上了红红暖暖的缎子，柔滑温润，似乎在做一场洗礼。渐渐的，生老病死、俗世纷扰都随水滑去……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应该是从自己抛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理想跻身于仕途那天起，就惹上尘埃的吧？

到该结婚的年纪结了婚，该有孩子的时候有了孩子，该买房的时候买房，该提拔的时候也被提拔当了副局。我凭着自己的能力一路打拼，买房买车，拼命工作，马上就要升为正局，可是在单位体检中，我被查出患了肾癌，已到了晚期。治疗几个疗程，没甚疗效，医生说我还有个把月，还有啥没有满足的就去满足，想干啥就干点啥去吧。于是我尘封了人世间的爱念，悄悄离家出走，只想漫无目的地看一看这个世界，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原野，躺下去……

我出来的时候，那女子还在浴池门口等我。

我为你找好车，车在等着你，去吧！那女子说。

可是我已经付不起回去的车费了。我说。

付了。你给我的那三百，我留两百，另一百给你做车费。那女子说。

我忽然抱着那女子，呜呜地哭起来。

老大不小了，别像个孩子！我也不知你从哪里来，反正我晓得这里的士车跑最远一趟不会超出八十的，你就哪里来哪里回吧！说不准你的家人在四下寻找你咯！哥，哪怕只有一天，你也好好活！那女子说。

哪怕只有一天，也要好好活着！

我能吻吻你吗？哭罢，我问。

那女子默默点头。

那女子的唇冒着汩汩的温热，唤起我心底几乎尘封的爱念。

心中有爱，才会寻找到一片安静的原野啊！

哪怕只有一天，也要好好活着！那女子的话，带着一股温热的暖流，净化着我浑身每一个毛孔。虽然人生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但只要还在摆动，总有还在摆动的价值。在“活着”面前，所有的痛苦和倦怠，有算得了什么呢？

我回到铜城，已是暮色苍茫、灯红酒绿。兴市桥头，锦江河畔，还有人抽签算命，还有人在赌棋跳舞，还有人在打情骂俏。望着喧嚣的城市，不知怎的，我已记不得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诗了，只有那首《妹家当门有棵槐》如田雀般在耳畔吟唱。

……

妹家当门有棵槐

槐子树下挂招牌

哥哥认得招牌子

赶场赶到屋头来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