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树
山湖的水溢出来,沿着一条溪沟流到清湖屯村各个寨子门口的小河,像母亲的乳汁一样滋润着河坝两岸的农田。
小河没有大气的名字,反正流经哪个寨子,就叫哪个河。流经板栗湾,就叫板栗河;流经鸡公寨,就叫鸡公河;流经竹林塘,就叫竹林河。有河就有桥,寨子门口的桥也是如此,流经哪个寨子,就叫哪个桥。
可偏偏有一个寨子,叫法不一致,寨子叫毛蜡湾,河却叫恩公河,桥叫念恩桥。
驻村扶贫那年,我们局帮扶的村就是清湖屯,局里安排我到清湖屯驻村。爱搞点创作的我对毛蜡湾寨子及河、桥叫法很感兴趣,问村长老林,老林只晓得寨子门口河边一带长毛蜡,至于怎么叫恩公河、恩公桥,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热心的老林找来几个村民问,一个村民说,听说解放前就这么叫的,为啥这么叫,也说不清楚,不如去问哑公,周围寨子的人都喊他叫老河长哩!
开什么玩笑?哑公说得出话吗?乡里主要领导才能当河长,哑公村干部都不是,能当河长吗?老林有些生气,说道。
见老林生气,几个村民边笑边跑开了。
瞎扯淡,没素质,油嘴滑舌的!老林骂道。
接着老林说,因为政府规划要在清湖屯至靠近湖南的夜郎谷一带打造“滨河公园.江南水乡”景观,人少田少粮产不高的毛蜡湾田土房屋都要被政府征用,得到补偿款后,人们都搬出去了,只有哑公不要补偿款,死活不肯搬,还拿出一张老掉牙的纸张与政府工作人员比划道理,那图上画着一条河,河边长着毛蜡草,河上一座桥,桥不远的土坎边有一座坟,右下角还画有一朵莲花。谁看得懂那张图呢?政府工作人员大致猜测那朵花可能表示哑公年轻时喜欢的一位姑娘,那座坟或许埋着那位姑娘,哑公死活不肯搬出去,原因可能就在这里。毕竟哑公八十多岁了,五保户,孤独一人,故土难舍,就叫乡里村里多做哑公的思想工作,必须在“滨河公园.江南水乡”景观工程动工之前动员他搬出去。那么老的人了,工作难做啊!
让我去试一试吧!我说。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老林有些激动地说。
扶贫工作是辛苦而忙碌的。根据清湖屯村的情况,建立了全村户数人口、交通、教育、就业、医疗、饮水及通信等方面台账,对所有村民的相关情况实行“一户一档”。将收集到的村民诉求和制约全村经济发展的相关信息资料进行分析和汇总,从人口、地理、环境等方面建立了清湖屯村详实的脱贫攻坚数据库,全面摸清全村人的基本情况,力求从土地上找到脱贫致富的突破口。
在走村问户中,也顺便了解到哑公的一些事情。哑公原本不是毛蜡湾人,是解放后土改时从湖南方向一路要饭过来的,到了毛蜡湾,横竖不肯走了,只站在恩公桥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流泪。那时他只有十六岁左右,讲不出话,跛着脚,左边太阳穴过眼角到脸上还有一道疤痕。寨子上的人见他是个苦人儿,便收留了他,还让他住到一间没人住的木房。据说解放前房屋里犯过凶,死过人,主人逃难出去,一直没人敢住进去。于是哑公便在毛蜡湾安居下来。哑公先是在念恩桥边种下一棵一人多高的柏树,然后拿着他身上带着的那张图找过土改工作队的领导和村委会的干部,咿呀哇啦讲着些什么,可惜没有一个人能看懂。闹红卫兵那阵,因为那张图,被当成国民党潜藏下来的特务,遭捆绑,挨批斗,不管怎么捆绑批斗,红卫兵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图。熬到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日子慢慢好起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日子也过得比较悠然。年轻是也娶过一个叫刘翠姑的耳聋媳妇,成过家,可是耳聋媳妇常常被他的疤痕吓得不成样子,便跑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哑公也没再娶,一直单身过。
料理田土之余,捕鱼捞虾抓黄鳝。都说哑公有“两绝”、“两笑”。哑公捞虾有一绝,只在河边扯上一种草,搓烂撒到河中鱼草上,鱼虾成串成串往鱼笼子里来。抓黄鳝也是一绝,秋季收割完稻谷后,头天晚上把在粪水里泡过的砖头往烂泥田里一放,盖上两笼稻草,第二天自管去抓,一抓就是半桶。让村民们感觉疑惑的是,抓那么多鱼虾、黄鳝,没见他到市场上卖,也没见他送过什么人,他一人吃得了那么多?这成了村民们心头一个迷。至于哑公的“两笑“,更让附近村民们感到不可思议。第一笑 ,哑公老大一把年纪了,谈不上有孙崽到寨子对面的小学里读书,可是他常常跑到学校里去看升国旗;第二笑,实行河长制以后,村民见他老在河边转悠,开玩笑喊他叫老河长,他便常常扛着一支竹篙,河上河下巡视起来,碰着用电打鱼的就撵,撞着用药毒鱼的就赶,看见乱丢垃圾的就骂,俨然自己就是真正的河长。
了解哑公的一些情况后,一天吃过晚饭后,我买了点水果,去看哑公。
正是初夏时节,毛蜡湾恩公河边长着茂盛的毛蜡草。毛蜡草又名水烛、香蒲、蒲草,是一种多年生落叶、宿根性挺水型的单子叶植物,高且茂盛,能用来做藤器的编织,可以入药,治刀伤枪伤、痛风等。
阵阵河风吹来,摇曳的毛蜡草叶片和杆茎被吹弯,又弹回来挺立着,似乎在诉说着一种或隐或有的悲壮的过往。
快要到念恩桥边,只见一个老人坐在老柏树荫庇下的桥墩上,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烟雾混着柏籽的奇香,将倒映着天空彩霞的水面和半圆形桥拱及老人、柏树烘托成一片令人心醉的风景。我感觉自己幻化成一蓬毛蜡草,在这道风景中畅酣淋漓。
我忍不住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下十几张照片。
走近那位老人,看见他脸上那道疤痕,就知道他是哑公了。哑公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老汉。饱经沧桑的古铜色的脸上深深地刻着一道道皱纹,双手长满了老茧。右脚板有些朝内蹩着,虽说看起来已八十多岁了,可身子骨却还硬实。
我把刚拍下的照片给哑公看,哑公收起烟杆,朝我竖起大拇指,意思夸我拍得好看。我指一指桥和河流,朝着他竖起大拇指,然后深深鞠一躬,表示对他护理河流的感谢。哑公急忙摆着双手,摇摇头,那意思是不值一提。我摸一摸胸前的党徽,指一指村委会方向,表示我是党和政府派来扶贫的驻村干部,哑公点点头。
就这样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和哑公接触起来。有时候给哑公称点肉,有时候给他买点水果,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与哑公说搬迁的事情。或许那样会碰触到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底线的。
没想到有人倒先触碰了哑公的底线。那天我到县里开扶贫工作汇报会去了,从湖南方向过来一男一女两个人,说是两口子,找到乡政府,乡政府又派人陪同着找到清湖屯村委会,然后老林就带着一干人就来到哑公家,后面还跟着好些看热闹的村民。
老林狠兴奋,一见哑公就喊:“哑公,你有孙崽孙媳妇了!”
那两口子立马跪下,喊着:‘公啊,我们来晚了,让你老人家受苦了!“
哑公抽着旱烟,冷不丁被吓一跳,一口烟子呛住喉管,咳嗽半天才定住神,
那两口子拿出刘翠姑的照片、身份证及他们自己的身份证给哑公看,撒火他们是哑公亲生的孙崽孙媳妇,当初婆刘翠姑回娘家是就怀下了他们的爸爸,他们就是哑公亲亲的孙崽孙媳妇。
“哑公,你这下有孙崽孙媳妇了,河长的位子可以传给他们了!”
“哑公,人家认亲来了,你还不把你藏着的虾米、泥鳅、黄鳝拿出来,摆几桌酒席?我们也好沾沾光?”
有的村民打趣道,逗得个个一阵哄笑。
哑公撇起烟杆,倒背着双手,仰头看着天,忽地跺一脚,啐一口痰,伸出两根手指往脸上刮几刮。
“羞,羞,刮刮妞妞!”马上又村民把他的动作用语言转换出来。
“公,我爸就是和你同枕共眠过的刘翠姑生的呀1”那男的嚎啕大哭起来。那女的也嚎啕大哭。
“哑公,你亲亲的孙崽孙媳妇莫非就不认了?”老林说道。
“哑公,人家都跪了半天了,难得一片孝心,你就认了吧!”
哑公左走几步,右走几步,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双手抓住老林两肩,再收回来合掌,放在右耳下,然后摇着头,摆着脑壳,伸出两根手指头指一指天,又指一指地。
“村长,哑公是想说,天地良心,睡觉的事情没有!”有个村民说。
“哑公,敢情你和翠姑婆婆睡都没睡过呀?那你这个亲孙崽和孙媳妇是哪里冒出来的呀?”又有人说道。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那一男一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女的忽地双手捂住脸,起身跑出去了。那男的也急急忙忙追出去……
后来派出所查实,那男的是刘翠姑孙崽没错,但实在不是哑公血脉,因为刘翠姑当年一见哑公的脸就怕,就没与哑公一床睡过,后来嫁到湖南芷江,生下两男两女,又有了孙崽。来认亲那个孙崽是个赌鬼,输了钱,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婆与哑公有过一段婚姻,哑公一人房屋、田土要被征用,有一笔可观的补偿款,于是找个女的,假扮两口子,偷出刘翠姑的身份证,来毛蜡湾认亲。
这场闹剧后,不知怎的,哑公却病得起不了床。
开完会返程的时候,县党史办刘稳主任知道我是在清湖屯驻村,就向我打听一件事,问清湖屯有没有一个叫毛蜡湾的寨子?毛蜡湾恩公桥对岸一处土丘边是不是有一座坟?我说寨子、桥都有,倒是没看见桥对岸有坟。刘稳主任说,县里要申办革命老区,正在到处搜集资料,县国台办提供了一个资料,说是有个台胞要求帮忙找一个叫毛蜡湾的寨子,他家老人张文庆曾是毛蜡湾人,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夫,糊里糊涂就加入了队伍,后来糊里糊涂又到了台湾……临终前,要子孙一定要回去认祖归宗,尤其是要去拜拜桥对岸那座坟,坟里埋着一个红军战士,那位红军战士曾救过寨子上一个女子,也拼死救下过一个婴孩……
坟?红军战士?婴孩?我脑海里闪过老林讲过的哑公曾拿出的画着河、桥、坟、荷花的那张图。我告诉刘稳主任,说毛蜡湾有个哑公,他手里有一张画着河、桥、坟、荷花的图,可惜哑公说不出话,又没人能看懂。刘稳主任说,要与我立马到毛蜡湾去。
回到清湖屯村,听老林说哑公病了,我有些不信,哑公平时身体很硬朗,怎么会一下子就病了呢?我和刘稳主任便赶忙去看他。
到哑公家,只见一个和我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人正搀扶着哑公到堂屋门口的木靠椅上坐着。
莫非又是来认亲的人?我心头嘀咕道。
见我一脸疑惑,那男子便主动先打招呼。说自己是毛蜡湾寨子对面小学的校长向旭,学校背后那个山旯上看得见哑公家和恩公桥。只要哑公一两天不坐在桥头抽烟,便要过来看看。这是老校长定下的规矩。老校长和哑公当年一起挨批斗,哑公还替他挡过红卫兵的皮带和棍棒。后来批斗风过后,老校长恢复校长职位,邀哑公去学校转了转,还请哑公到学校食堂吃过饭,那时食堂条件差,伙食差,不是青菜萝卜,就是南瓜辣椒。但哑公也是由衷感激。同时也为师生们吃得差感到隐隐作痛。于是做好田土活后,捕鱼捞虾,晒干后就送到老校长那里,让师生们改善一下生活。师生们吃了哑公多少鱼虾,没人算得清楚;哑公看学校升国旗升了多少回,没人计算过。但老校长定下的那条规矩,历届校长没有哪一个敢不遵守的。
向旭校长的介绍,让我对哑公有了一种新的敬意。这样的老人,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让他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呢?可哑公硬朗的身骨竟变得这样虚弱。
“我们还是送哑公到医院去看看吧!”刘稳主任对我和向旭校长说。
没等我和向旭校长答复,哑公摆摆手,表示不去医院。然后示意我和向旭校长靠他坐一点。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比划着动作,告诉向旭校长,今后自己可能再也捞不动鱼虾了,不能再给娃崽们送鱼虾去了,布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学校的娃崽们好好读书的;还有他答应搬迁,房屋补偿款,也留给娃崽们好好读书……哑公一层层打开小布包,里面装着退耕还林存折、老年补贴存折、粮食补贴存折……
哑公啊哑公!
我鼻子陡然一酸,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转。刘稳主任唏嘘不已,向旭校长却忍不住哭出声来……
哑公又拿出一张泛黄的图纸来,伸出指头点点自己的胸口,指一指图纸上那座坟,摇摇头。刘稳主任问:“哑公,你是说你有一件心事未了?”
哑公点点头。
刘稳主任拿出纸和笔,先画出一个一手用步枪撑着身子,一手抱着一个婴孩的红军战士,指一指哑公那张图上的坟,指一指刚画的那个红军战士,说:“哑公,这座坟里埋着的是这个红军战士?”
哑公点点头。
刘稳主任很激动,又指一指婴孩,说:“哑公,你就是被红军战士救下的那个孩子?”
哑公深陷的眼窝子里噙着泪,点点头。
刘稳主任接着指一指哑公那张图中的莲花,又画出一个女子,说,这个女子就是莲花太婆?哑公紧紧抓住刘稳主任的手,边点头泪水边溢满脸面……
民国二十四年腊月的一天,天空下着点赖子雪,从湖南方向开过来的红军队伍,在门楼坳、牛屎垅同国民党军队打了起来。
双方伤亡都很重,到处都是尸体,有的树上都挂着很多肉浆。有一路红军从黄道大榜走鸡婆田,上羊尾舟,准备过高楼坪,下小客寨,到湖南新晃龙溪口与大部队汇合。没想到一上羊尾舟就遇到敌军伏击,杀出重围后,有的红军受了重伤,走散了,就慢慢坚持追赶队伍。国民党军队一面追赶开往龙溪口的红军,一面派人搜捕失散的红军战士。
这天,离羊尾舟不远的毛蜡湾寨子,有个叫张老根的,这一天夫妻带着儿子张小毛去省溪县城看病去了,只有童养媳杨莲花一人在家里舂米。舂着舂着,忽然传来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杨莲花正想躲起来,两个凶恶的国民党士兵已经破门而入。
“有没有赤匪来过?”
“我在家里舂米,哪里见过赤匪呀?”
“哪你为什么半天不开门?莫非家里藏了赤匪?走,到屋头看看!”
杨莲花战战兢兢地带着两个国民党士兵进屋搜查。搜查一会,没找到什么人。两个国民党士兵见杨莲花长得俊俏,相互对视一下,就嘿嘿淫笑起来。他们把杨莲花推倒在床上,脱掉她的衣裤,就要干禽兽之事。杨莲花哭喊着,拼命挣扎,想摆脱魔爪。可一个姑娘家,怎么敌得过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伙?
正当危急之时,忽然嘭嘭两下,两个国民党士兵后脑勺被枪托重击,栽倒在床面前。
杨荷花急急穿好衣裤,才看见一个头戴红星军帽的战士一手抱着一个婴孩,一手用枪支撑着自己的身子。
“大哥,谢谢你救了我!大哥,大哥,你怎么啦?”杨莲花一面感谢一面急切的问。
“妹、妹子,我在路上碰见几个敌军强暴一个大嫂,又把她杀害,还说要斩草除根,把孩子脚弄跛了,喉咙也被掐坏了,脸上还被划了一刺刀!我、我拼死救下孩子,受了伤,能给碗水喝吗?”那个红军战士说。
杨荷花急忙扶着红军战士坐在椅子上,倒了碗水,喂给红军战士喝,又拿了吃的给红军战士。红军战士腹部中了刺刀,受了重伤,肠子都露出来了。杨荷花找来块布带,把他的伤口稍微包扎了一下。
“妹子,求你把孩子收留下来,好让那个大嫂保存一点血脉!你快去叫大人,把这两个坏蛋埋了。不然,反动派会找你们麻烦的!我要追赶我们队伍去了,记住,要快!”红军战士说。说完,用枪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就要出门。没走到门口,却昏倒在地上。
“大哥,大哥,你是好人,千万别死呀!我这就去叫大人来救你!”杨荷花哭着扶他坐在凳子上,然后出门去找大人。
不一会,杨荷花就带着寨老张仁正和村子里的张美洪、张美秋、张先元、张文庆来了。
“怎么办?狗日的国民党坏蛋四处在抓人,这两个坏蛋死在老根屋头,他们会找麻烦的!”
“先元、文庆把两个坏蛋弄到村子旁边烂苕窖洞里面丢了,美洪、美秋把恩人背到对面山岩洞里藏起来!荷花看好孩子,再到寨子上各家讨点毛蜡草、酒和布条,好给恩人治伤,但不许说漏口风。”
张先元、张文庆拖着两个坏蛋的尸体去丢,张仁正就带着张美洪、张美秋就用担架抬着红军战士往对面山岩洞去。
张仁正就带着张美洪、张美秋抬着红军战士走到桥边时,忽然山左边路上传来一阵枪声。
“抓赤匪喽,抓赤匪喽!抓到赤匪重重有赏!”
“到处搜!刚才有人看见有个赤匪往这边跑过来的!”
“快看,那边有人!”
张仁正、张美洪、张美秋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个红军战士被枪声惊醒过来。
“老乡,快跑吧!我不能连累你们!”那个红军战士说。
“你救我们寨子上的媳妇,是我们的恩人哩!我们跑了,你怎么搞嘛?我们不跑!”张仁正说。
一队国民党士兵往这边过来,越来越近。
“红军是共产党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红军一定会胜利的!老乡,你们回头看,那不是我们的队伍过来了吗?”那个红军战士往右边一指,说。
张仁正、张美洪、张美秋往右边一看,哪里看到红军队伍?只听得“扑通”一声,那个红军战士扑到桥下边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刺窠乱草里……
张仁正、张美洪、张美秋这才明白那个红军战士为了不让他们受牵连,扑到刺窠乱草里,牺牲了。
“恩人呀,我懂了,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穷人的队伍!”张仁正老泪纵横,说。
“有这样的战士,红军一定会胜利的!”张美洪喉咙里哽咽着说。
“等坏蛋走了,我们再来为你收尸!”张美秋哭着说。
三人跪着朝红军战士牺牲的地方磕了一个头,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跑。
等国民党坏蛋们走了后,张仁正、张美洪、张美秋、张先元、张文庆及杨荷花赶到桥边,把那个红军战士的尸体捞上来,擦洗干净,将漏出的肠子塞进去,用针把伤口缝好,再葬在桥对面的一处土坎边。
下葬时,李莲秀久跪不起,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的。
寨老张仁正说:“从此以后,我们毛蜡湾这段河就叫恩公河,桥就叫念恩桥,要让子孙后代永远记得这位红军战士!河、桥先这么叫着,不过,为了整个寨子,我们这几个人要严实口风,红军战士的事情,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告诉子孙后代们。红军战士拼救下来的这个孩子,荷花把他养大成人!你公婆回来,也莫讲,以免人多口杂,就说是捡回来的,被弄成这个样子,作孽呀!但毕竟是个男娃,长大娶妻生子,可以传宗接代的!小毛是个病殃殃,二天不一定能生娃,老根有了个孙崽,正巴不得呢!为了不让反动派来照麻烦,殃及整个寨子,我们几个知情人一定要严实口风!记住了吗?”
“记住了!”杨荷花几个答应道。
不料,不幸的事情接三连四而来。让杨荷花饱受磨难。
张老根夫妻带着儿子张小毛在省溪县城看病这天,正是赶集日,守城的官兵大部分被派去剿共,只有一小队留在县城。一两百号土匪突然出现在省溪县城,哄抢集市,胡乱杀人。张老根夫妻及儿子张小毛活生生被土匪乱枪打死在街头。
安葬好公公婆婆及小丈夫后,杨荷花一心养护着那个孩子。偏偏张老根的堂弟张老歪想霸占堂哥的房子,四下说那个孩子是不祥之物,害死了堂哥一家,如不离开寨子,不知祸事又要降临到谁家头上去。有的村民不明就里,见着杨荷花就吐口水,冷言冷语,甚至要她滚出毛蜡湾。
杨荷花决定带着孩子回自己娘家湖南新晃杨柳屯。一离开,张老歪搬进张老根的宅子。可是没住几天,又急忙搬出来,两口子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说宅子闹鬼,三更半夜的有个带着八角军帽的人拿着枪威风凛凛地盯着……不到一年,两口子竟然离奇死去。于是那所宅子也就成了凶宅,没人敢住进去。
杨荷花带着孩子,来到杨柳屯,却看见杨柳屯整个寨子被烧成一片废墟。后来才打听到,杨柳屯有几个后生参加了红军,整个寨子都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光烧光。杨荷花望着孩子,想起那个肠子都漏出来也还要救人的红军战士,眼泪止不住地流。哭着哭着,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去找头戴八角帽,帽上有五角红星的人!
听逃难的人讲,江西那边闹过红军,于是杨荷花带着孩子,一边乞讨,一遍往江西那边去。她哪里知道,红军在1934年就开始战略转移了。这一路破庙里住,烂房里藏,斗转星移,寒暑易节,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那道疤痕消不了,走路跛,又讲不出话,杨荷花就叫他哑崽。一路辗转,饥一餐,饱一餐,竟让杨荷花染上不治之症,常常吐血不止。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讨来纸笔,画上一条河、一座桥、一些毛蜡草、一堆坟、一朵莲花,比划着指一指贵州方向,告诉哑崽,一定要回到这个地方去。没多久,自己病得实在不行了,叫哑崽去讨点吃的来。哑崽去后,她挣扎着爬到一处悬崖边……哑崽讨得点吃的返回,却不见了妈妈……哑崽朝着妈妈指的方向,坚定地寻找那个地方……
这十多年来,毛蜡湾也发生了许多变故。寨老张仁正离开了人世;张美洪、张先元参加修建湖南芷江机场,遭日机轰炸,牺牲了;张美秋参加省溪抗日营,在上海浦口殉国了。张文庆被国民党抓夫,支援长沙保卫战,生死未明。桥边那座坟,有一年发洪水的时候被冲走了……
哑崽来到毛蜡湾,已经是解放后土改时期了。在毛蜡湾安居下来,从哑崽慢慢熬成了哑公……
几年后,我到“滨河公园. 江南水乡”风景区采风,再次来到清湖屯毛蜡湾。
河桥依旧在,青山斜阳红。
念恩桥边,老柏树已然保留着,桥的一头多了一块记叙红军无名战士和哑公事迹的碑文。那所小学也改成了“红军希望小学”,学校背后那一处看得见河、桥、寨的山旯上,埋着两座坟,一座坟碑上写着“红军无名战士之墓”,一座坟碑上写着“老河长张哑公之墓”。周围松柏翠竹环绕,和风习习。墓地入口,一块大理石上刻着两行字:“请保持肃静,这里安息着一位红军战士和一位老河长。“
瞻仰完墓地,我不由得又走到念恩桥上,心中默默念着:“哑公,你放心吧,后代子孙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河中流淌着红军战士的恩,这桥连着党和百姓的心呀!”
一阵微风吹来,在一种深深的敬意中,我仿佛听到老河长哑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