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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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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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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凝故事

雪凝故事

杨再树

因为没评选上汞县年度先进人物,我的心空罩着朦朦灰色,漫天雪花中,鬼使神差般独自沿着汞县城北马路,走到一个叫马子岭的地方,没想碰到作协的杨君。杨君围着一条镶有红线的洁白的围脖,伫立雪中。仿佛湖心亭看雪,顿生“湖中焉得此人”之慨,遂将心中烦恼诉诸杨君。杨君淡然一笑,给我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2008年的汞县,在洋溢着温暖气息的氛围中迎来元旦的第十一天后,一场异常凶猛的寒风让温暖的空气骤然变冷,先是下一场钻肉刺骨的毛毛细雨,经寒风一吹,结下了一层桐油凌,接着再撒了一场沙子雪,山上、屋顶、河面、田坝都结上厚实严冷的雪冰。

寒雪坚冰锁住了这座黔东高原上的小山城,小山城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罕见的雪灾。

断电,缺粮,少油,绝水,阻路。

当时我所在的夜郎中学实行封闭式管理,除了值班老师,其余不管你带家携口还是孤家寡人都不能住在校内,一律迁出校园。因为在城里买的新房子又没装修好,我和老婆、女儿暂与爸妈住在青湖屯农村老屋。

一连二十多天的雪封冰锁,猪肉卖到十八元一斤。贷款买房欠了一屁股债的我一个星期都没买肉了,几乎顿顿冻萝卜冻白菜下饭。下岗几年的妻子怨我没出息,肉都吃不起;差一个学期就进初中的女儿嘟哝着小嘴,说我死抠,今后要是成绩降下来考初中分数不高都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我没法,只好哄她母女俩:“古语云肉令智丧,酒令神昏,这段日子我不喝酒不抽烟,你们也别嚷着吃肉,行不?”

她母女俩还没联合起来驳斥我,老爸就给我一顿臭骂:“好啊,你不喝酒不吃肉了,上中华山上去当和尚去!我孙女崽不吃肉怎行?反正隔十来天也过年了,把圈里的猪提早杀了,还用得着去买十八元一斤的肉?”老妈也说:“明天就请人来杀猪,把你丈母娘请来吃泡汤。”

妻子笑了,女儿也乐了。

正巧,刚去过县城的隔壁的杨姐来串门,说:“城里断电缺水,拖着水桶四下找水吃!有的人家化雪水吃了几天了!城东区有个老伯妈到城边一个井边舀水,一头栽进井里,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哩!”

妻子一听,笑不起来了,脑门一拍,说:“唉,这几天手机停电,也没跟我妈联系!火倒不缺,七月间就买了半吨煤的。可这些天自来水无法供应呀!我怎么忘了呢?你赶紧给妈送水去!”

老爸说:“也不缺这一晚。明天杀了猪,又送猪肉又送水的,还不把我亲家母乐得脸上开花?”

听老爸这么一说,妻子也不说什么,只是嚷着明天要跟我一块去。

第二天早上,冒雪杀了猪,吃点饭,我和妻子用滑冰车拖着一大塑料桶水,三块鲜生生的猪肉和几蔸冰白菜,脚上绑着老爸亲手编的草绳子,就要出发了。妈塞给我两个用报纸包好的热乎乎的烧红薯,说:“路滑天冷,拉车累,累饿了吃个热红薯烫烫心。”

妻子没走过一道田坎,跌了两三回,离城里二十来里路,这个样子怎走得去?我叫她回去,她只好噙着泪回屋里去。

寒风不客气地将雪沙粒儿刮起来,打着旋儿如细刀儿一般钻扑在人露肉的地方,让人冷得发辣。二十来天的桐油凌、沙子雪,让地面结了尺把厚的坚冰。娃娃崽的屁股三盆火,不怕冷的,田里、河面、斜坡路上随处可见拖着滑冰车嬉耍的娃崽。到井边挑水,或者挑百把斤的担子,不用从大路小路走,抄直路从田里、河面稳扎稳实地过。

平时去看岳母,只消到马路上一招手拦住一部小三轮,二十来分钟也就到了。现在我是肩上套着绳索拉着百把斤重的滑冰车在冰天雪地里走啊!下坡路、平路容易走,上坡路就艰难得多。脚一用劲蹬撑,常会不由自主地往后滑,再大的劲儿也不易使。为防滑,有的戴上“脚马壳”,有的系上草绳子,有的干脆就给脚上套上袜子。我脚上系有草绳子,防滑的效果好,走过村间小路,不久就走上大马路。

沙子雪还在唰唰地下。马路与田野、山川连成白茫茫的一片,雪光亮得人眼白花花的。

冰车在雪地上“喳吱喳吱”的响着。

马路上已禁止车辆通行,难得见一个人影儿。

正想着倘若有个伴边走边说说话也不至于寂寞的时候,便看见前面不远处蹒蹒跚跚一步一滑走着一个红影儿。应该是一个女子吧?大男人没有谁穿那么鲜红的滑雪衫的。茫茫雪中一点红,我的心里涌起浪漫情调来,很兴奋,情不自禁地大声唱起“下雪啦天晴啦下雪别忘穿棉袄”那首歌。

那红影儿听到歌声,回头瞧瞧我。

红影儿的确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白雪衬着红色映到脸上,看起来格外清丽,但却掩饰不住一脸的乏容。

她正想搭话,却一个趔趄,跌倒下去。我撂下绳子,急忙扶起她。

“大哥,大落雪天的,还这么有劲这么快活呀?”那女子喘着气,挤出一点笑容,操着一口外地腔说道。

看那情形,是走了远路,又冷又渴又饿,才昏跌过去的。

妈塞给我的还温热热的红薯派上用场。我拿出来递给她。

“妹子,没通车,走远路,饿了吧?快吃,吃了好赶路。”我说。

她不客气地接过,狼咽虎吞的吃了下去。我又揭开水桶盖,倒了点水给她喝。

吃过红薯喝过水,她才来了精神。

“认识一下,我叫鸿燕。”她很大方的朝我伸过手来。

我正欲与她握上,忽然想起妻子平时对我的不许与漂亮的女人握手的严格要求,便又缩回来。鸿燕见我那滑稽的样子,看看她手,笑了,说:“瞧我,刚才剥红薯,手黑乎乎的,不太礼貌。”将手在雪地里搓了搓,又伸过来。

“妹子,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习惯哩!”我脸憋得红红的,说。

“受你之恩,真得谢你,那我给你鞠个躬吧!”鸿燕说。

她说着便弯腰下去,我怕她又跌倒,连忙用手托住她手肘。她有点顽皮将手握住我的手,说:“大哥,你傻得可爱!你扶过我,又不愿握手,不免有点伪道士的味道吧?”

“我不是伪道士,我是老师哩!”我辩解道。

鸿燕呵呵笑起来。笑完,说:“还是老师,这么封建?好,赶路吧!”

见她脚上没什么防滑的东西,我怕她滑,就解下一只脚上的草绳子,绑在她的一只脚上,这样走起来就稳实多了。

“鸿燕妹子,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我边走边跟鸿燕聊着。

“嗯。你知道汞县洞天水月城在哪里吗?”鸿燕没直接告诉我,倒问我。

洞天水月城?不就是汞县城北那家洗浴按摩中心吗?

“在城北哩!不过我是往城东方向走,相隔有几里地呀!”我说。

“那我帮着你把冰车推到城东,你再带我去城北,好吗?”鸿燕说。

“行。等把水卸了,你坐冰车上,我拉着你去!”我说。

鸿燕很兴奋,便在后面帮着推。没想刚走一两步,脚下一滑,跌扑在地,红色的羽绒服上沾一身白花花雪,那样子显得更加可爱。我笑着拉她起来,她也呵呵笑起来,说:“大哥,瞧我,就这么点出息!”

笑声融进唰唰的雪声中,在茫茫漫漫的银白世界里,像一首奇异的歌谣在吟唱。

走着走着,看见一伙民工头上冒着涔涔热汗,有的撒盐铺沙,挥动铁锹砸冰铲雪。

路过他们面前时,他们看着我和鸿燕好笑。

“咦啧,又拉酒又带肉的,两口子大雪天赶着去成亲啊?”

“郎拉冰车妹推车,白白雪地两道辙。妹拿手帕揩郎汗,冰天雪地度蜜月。”

鸿燕的脸“唰”地红了,说:“别乱讲啊,这是我大哥!酒没有,拉的是水哩!”

一见她这样,民工们笑得更欢。

“水啊?正好呀,我们口渴哩!你这漂亮妹子给我们倒杯水喝,我们抗击雪灾的信心更足哩!”

鸿燕望着我,说:“大哥,看他们满头大汗的,我没有为抗击雪灾做点什么,为这些可敬的抗击雪灾的人弄点水喝,行不?”

我说:“行,是做好事哩!”

我揭开盖子,倒满一盖水,鸿燕接过,端着向工人们走去。

“嗨,新媳妇敬酒来了!”他们又打趣道。

“你们累了,喝口水吧!”鸿燕对他们说。

“真舍得给我们喝呀?这段时间断水缺电,水比油还金贵呀!你们大老远拖来的,送我们喝,喝不下心哩!与你们开玩笑的,快拖走,家里还等着用水哩!”他们中的年纪较大的说。

“你们累了渴了,喝吧!”鸿燕说。

我也走过去,说:“师傅们,喝口吧!才从井里没打多久的,还温热着哩!”

工人们也确实累了渴了,见我们这样热情,也不再推辞,一个喝了一点。

待他们喝过,我拉着冰车,鸿燕推着,又冒雪前行。

接近县城,看见的人渐渐多起来。挑着水桶四处找水的,挑着水忙着往家里赶的,冰车上放着个货架卖盐巴、蜡烛的,扛着行囊匆匆行走的……

“哪里拖的水?”

“肉买不买?”

“白菜多少钱一斤?”

不时有人在问着。

“难道城里一点水都找不到了吗?没有肉、没有蔬菜买吗?”鸿燕惊讶的问一个问着我们的人。

“水管冻结了,一滴水也放不出!当官的、有钱的人家把店子里的矿泉水全买了,老百姓就算拿得出钱也买不到!好多人都弄冰块化水喝,不是拉肚子就是反胃!肉、蔬菜、盐巴之类的,路不通,运不进来,商贩子们趁机抬价,肉买到十八元一斤,盐巴五块钱一包,小蜡烛两元一只,连原来四、五角钱一斤的白菜,也是五元一斤,还是冻得铁棒紧的哩!再这么落下去,还不把人饿死呀?”那个人气气的说。

我听后,不由得更加担心起岳母来。

我对鸿燕说:“妹子,别担心,困难是暂时的,政府正在组织抢险救灾哩!我们加快点速度!”

鸿燕脸上掠过一丝忧色,说:“大哥,加油!”

进了城,“S”形的街道上在“唰唰”的风雪中忙乎的人更多。看着我们拉的水,都带着羡慕的神色不停地打听着水从哪儿运来的,肉和白菜买不买。人生真是奇妙呀,在这风雪中,我和素不相识的鸿燕结伴而行,一场罕见的凝冻让我和鸿燕亲如兄妹。一架冰车拖着水、肉、菜,还有漂亮的鸿燕妹妹同行,我觉得自己几乎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最富有的人了。

那种感觉让我脚下生力,我拉着冰车跑着。鸿燕走顺溜了,也跟着小跑着。

说是跑,其实并不能跑多快,毕竟是在冰地上,过快就会摔跟斗。

穿过“S”形的街道,上完石油库那段陡坡,再下一小节缓路,就到岳母家了。

不知岳母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十多天没联系,却像隔了十年没见。岳父已逝多年,妻弟又在外打工,说是要回家过年,可雪阻交通,回来不了。岳母一人在家,大落雪天的,挑水买物诸多不便。

“妹子,加油!就快到家了!”我说。

“快到家啦,好啊!”鸿燕说。

快到医院门口的那段路时,只见一老人拄着拐杖迎面缓步走过来。忽然脚下一滑,仰天一跤摔倒在雪地上。

鸿燕急忙过去要扶起他来,可力气不足,自己却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我拉鸿燕,鸿燕说:“先把老人家扶起来吧!我自己能起来!”

我去拉老人,说:“老人家,没事吧?”

可不见老人应答。

“老人家,老人家!”我大喊道。

“怕是昏过去了!大哥,把东西卸下来,快拉他去医院吧!”鸿燕说。

“这,这……”我有些不情愿的嘟哝着,似乎有些嫌鸿燕多管闲事,耽误我给岳母送东西。

“大哥!救人要紧!”鸿燕几乎带着哭腔喊道。

鸿燕哭腔里透出的善良,让我的心在愧疚中软下来。我迅速解开绳子,挪开水桶、肉和菜,把老人移到冰车上,让鸿燕扶着他,拉着冰车朝医院奔去。

医院里也没电。

医生把老人弄到火炉边揉捏一阵后,老人醒过来,说不尽的感谢。医生说烤会儿火,休息一下就没事。

我和鸿燕急着要走,就告辞出来。

拖着冰车走到刚才那地方时,我们的水、肉和菜不见了。

那是我送给岳母救急的东西呀!在这断电断水的日子里,水比油还金贵呀!

“我的水,我的水呀!”我几乎快嚎啕大哭起来。

“是谁拿走我们的东西呀?”鸿燕急得见人就问。

“都怪你,都怪你管闲事呀!”我对鸿燕吼着说。可话一出口,我悔不胜悔。鸿燕冰天雪地来寻找亲人,可以说是举目无亲,我怎么能这样对着她吼呢?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水是比油金贵,但情却比水更金贵哪!我这“大哥”怎么当的?

鸿燕见我那副凶样,伤心极了,说:“大哥,你怪我吧,我不后悔!我去把水给追回来!”

我拉住她,说:“妹子,对不起,大哥不该凶你!算了,别个拿去也是解急,反正冰车还在,我又去拉!”

鸿燕望着我,那本来在眼眶里打转转的泪水“啪嗒”一下就滑过脸庞,滴在雪地上。

她说:“我去追回来!”我拉住她,她让开我的手,就想往来的路上去追。

沙子雪还在“唰唰”的下。行人走过的痕迹不一会就被盖住。是谁弄走了我的水和肉?往哪个方向去的?

“妹子,妹子!”我拖着冰车追鸿燕。

还没走几步,只见迎面过来一群吵吵嚷嚷的人,有的还挑着水桶,有的扭着一个人。

鸿燕走过去,似乎想向他们打听。可她一过去,瞧一瞧,就朝我高声喊道:“大哥,大哥,水在他们这里!”

我见鸿燕喊,急忙过去。

“是你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问道。

“是他们的,没错!我刚才看见他们拖着呢!”另一个说。

我和鸿燕连忙谢谢他们。

刚才说看见我们拖水的那个人一把拎住还被几个人扭住的人,说:“这家伙,拿着你们的东西卖低价哩!水只要卖十块钱一桶,肉才喊十块钱一斤哩!这冰天雪地的,亏他做得出来!良心叫狗吃了!”

“送他去派出所!”有人高声说。

被扭住的那个人,三四十来岁,像是个农村来的,畏畏缩缩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我和鸿燕说:“大兄弟,大妹子,我对不起你们,家里没办法才打这个背时主意呀!我要是遭抓了,大人小孩都要遭饿肚皮呀!我本来是到邮局问我大崽寄给我的过年钱的,可不通电,邮局没人上班,钱没着落,心里一急,才打背时主意的!

眼下农村没有电,有谷子也吃不成米;市场上肉卖十七八块,想吃也吃不上。

我心里隐隐作痛,却很冒火,说:“现在缺水断电,哪个不着急呀?着急就打背时注意呀?”

鸿燕说:“东西还在,算了吧!”

那个人连忙道谢脱身走了。

鸿燕要舀水给那群人喝,可他们拒绝了。

“告诉我们在哪里拖的水就行了,我们自己去挑!附近的水差不多都舀干了,许多人还在井边等哩!”有个人说。

我告诉他们我老家附近有几口井,水多,只是路远。他们说着嚷着去了。

我带着鸿燕把失而复得的水、肉送到岳母家的时候,岳母水池里只剩下一点渣渣水了。断电停水,日子怎么过呀?所幸的是煤炭足够烧一个冬的。

岳母见我送了这么一大桶水和几块肉来,又听我说要接她下去吃泡汤,眼泪花花直挂。可她说要守屋子,不能与我去青湖屯老屋吃泡汤。

把东西放下,吃过岳母煮的热腾腾的面条,我就告辞岳母,带着鸿燕往城北去。

城北原是汞县一个繁华的矿区,实施政策性关闭以后,买断的买断,下岗的下岗,大多都往外谋生去了,平时除了洞天水月洗浴中心附近一带热闹些外,其余地段都很冷清。

我让鸿燕坐在冰车上,拖着她走。鸿燕伸开双臂,像快乐的红色的小精灵,像茫茫雪中燃烧的火……

到了洞天水月洗浴中心门口,只见一个女子蹲着手里拿着一根蚂蟥钉往地面刨,刨一下叹一口气。走过去看,原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被冻凝在厚厚的冰层中间,那女子想用蚂蟥钉将钞票刨出来,可是刨了半天都没刨出来。

鸿燕问那女子:“请问鸿凤是在这儿上班吗?”

那女子抬起脸,看着鸿燕,惊喜地说:“妹,你怎么来了啊?你怎么事先都没打个招呼呀?”鸿凤站起来,丢下蚂蟥钉,抱着鸿燕,呜呜哭了起来。

鸿燕眼泪巴骚的,说:“我坐车到T城,封路了,手机没电了,只好走着来,耽误了这些天呀!”

鸿凤叹口气,说:“妹,这停电断水的,你来得不是时候啊!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反正也没什么生意,老板就留下两三个人守屋子,清净着哩!”

鸿燕说:“没生意,怎么挣钱啊?爸妈还等着钱修房子哩,哥还等着钱结婚哩!”

鸿凤说:“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开业的时候,开了业,就有钱挣了。”

鸿燕找到人,我也该回去了。

我说:“妹子,你找到了你姐,我也该回去了。”

说完,我转身往回走。

“大哥,等等!”鸿燕喊着,跑到我面前。

“妹子,冷哩,进屋去吧,和你姐好好团聚团聚哩!”我说。

“大哥,谢谢你!”鸿燕说着,紧紧抱住我,脸贴着我的脸。

我知道,鸿燕是要想用拥抱来表示对我的感激。拥抱着这个善良纯洁的妹子,我的心里充满一种不带任何邪念的幸福。虽然天寒地冻,但从鸿燕脸上的温度中我感受到她内心深处那种火热的温暖,真诚、纯洁、善良的温暖。拥抱的这一刻起,鸿燕身上那种火热的感受在我生命中再也挥之不去……

“我住在青湖屯,欢迎来做客!”临走,我对鸿燕说。

回到家,我如实给妻子汇报了一路上的奇遇,妻子不但没责怪我,还说我有福气。

依旧在冰封雪锁中度日,在断水缺电中熬撑。不时下一阵绵雪,不时下一阵冻雨,凝冻是一层一层加厚。山上电线杆冻得像水桶厚,电线上凝成碗口粗的线团。中央领导、省地领导、红十字会也来汞县慰问灾情,而且给汞县政府下了死命令,春节前一定要通水通电通路,保证人民群众过好春节,不能冻死一个人,不能饿死一个人。西南某军区派来几部大型发电车,给汞县人民定时供电。城里也有供水车定时供水。罕见的恶劣天气并不能遏制住人们迎春节的热情,村子里人们舂耙、烫米粉、灌香肠、熏腊肉,有的还上山撵野兔、挖竹鼠。有的盼望天晴心切,将穿烂的棉鞋烧燃,丢到雪坝里,高喊着老天该开眼啦!老爸去竹林边扯稻草喂牛,居然还捉住三只竹鸡,很得意的说孙女崽有口福,全家人着实高兴了一番。

在这样的氛围中,蜗居在乡下,忙着准备过年,没进城,一阵子倒有些把鸿燕渐渐淡忘了。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前的两三天,汞县人民政府没有辜负中央领导、省领导的重托,经过艰苦奋战,终于实现了全县通水通电通路。

也是在这时,县水电局的一个宣传干事,不辞辛劳,跑到青湖屯找到我,交给一个包裹,说是一个叫鸿凤的女子托付给我做念想的。

“鸿凤人呢?”

“带着她妹妹的骨灰,回老家去了。”

“她妹妹的骨灰?鸿燕吗?”

“嗯。”

“她老家在哪里?”

“不知道。她不想让我们知道,或许是她职业的缘故吧。”

“好端端的,鸿燕怎么死的?”

“为了救人,死了。政府送去火化的,还补偿了一笔钱。鸿凤临走前哭着恳求我们领导,说这是她妹妹最后的念想,一定找到你,交给你。我问了乡里问村里,才问到你。青湖屯只有你一个人当老师,我想应该是你没错。春节快乐,过个好年!”

宣传干事大致讲了鸿燕死去的经过走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条洁白的毛线织成的围脖,围脖上还用火红色的毛线织有“青湖屯.大哥.老师”的字样。这是一条鸿燕亲手为我编制的围脖。多么善良的姑娘啊,连我姓甚名啥都不知道,可是她却深深记住了“青湖屯.大哥.老师”!

我噙着泪,默默地将围脖围上,鸿燕内心深处那种火热的温暖立刻在我的身上弥漫开来。猎猎寒风中,洁白的围脖飘起来,一声一声吟唱着一种生命的挽歌,让我的脑海一幕一幕幻演着鸿燕生命的最后的情节……

水电局职工奋力地苦干硬干拼命干,虽然乡村线路还没通,但城内通水通电了。有了水有了电,洞天水月洗浴中心重新开业了。奋力抢修线路的汉子们,轮到换班休息的时候,来泡泡热水澡,卸去一身疲乏,洗掉一身臭汗,然后回家养精蓄锐,接着再投入到抗凝救灾的战斗中。

洗浴中心开了业,鸿燕能上班挣钱了,因而格外勤快。这天,鸿燕清理换衣间的时候,发现不知是谁什么时候掉的一张通讯卡、一张医疗卡,于是照通讯卡上的号码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那人是他们巡线组的职工,因为家里老人过生日,昨天就回Y县为老人祝寿去了,巡线组就在城北附近的马子岭山腰上巡线,要是送来的话,山腰搭有临时工棚,山脚下就看得见;要是遇上巡线组的人洗澡,可以叫他们带去,或者等他明天回来自己来拿。没有现金,本来是不甚要紧的事情,可鸿燕是个热心肠呀!和我一同送水的那天,给民工舀水喝,急着送滑到的老人去医院,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心善心热的人啊!善良的鸿燕问了姐妹们一下,马子岭离城北不远,心想反正自己下班了,也没什么事,就给送去吧。

鸿燕不顾天滑地冻,沿着城北马路寻到马子岭。到马子岭山脚,鸿燕老远就看见山腰上那个搭建在一棵老杉树旁的临时工棚。临时工棚虽然是孤独地搭建在冰封雪锁之中,但却给巡线工们一种家的温暖。

鸿燕到山腰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巡线工汉子,趴伏在工棚门口,手脚保持着爬向工棚的姿势,身体和凝冻的地面紧贴着,不省人事。小腿像被什么砸过,鲜红的血迹已凝结成冰。戴着手套的右手握着手机,可是手机断了电。显然他是巡线时受了伤,联系不上工友,才竭尽全力爬到工棚这边来的。

明白是什么回事了的鸿燕,急忙推开门,使劲将身材魁梧的汉子拖进去,拖到木板搭在地上做成的临时床铺上面,给他捂上棉被子,想让他尽快暖和过来。然后跑到屋外,使劲朝周围喊:“喂——有人没?喂——有人没呀?”

马子岭附近没有人家,另外的巡线工又到别的山头巡线去了,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回应鸿燕啊!

鸿燕失望地回到工棚里面,想生火,四下找不到火机,摸遍那汉子衣兜,也没有。用力摇动那汉子,一声一声地喊着:“大叔,醒醒啊!醒醒啊,大叔!”鸿燕实在想把他弄醒呀,可他已经被冻僵了,浑身冷得似雪地里的石头。把他背到医院去吧,自己却没有那么大的气力。照这个样子,就是弄到医院也来不及抢救了。

最起码的常识告诉鸿燕,要想让汉子醒过来,得先把他心口暖过来。鸿燕的脸上掠过一种女子的羞赧,然后迅速解开那汉子的胸口,也迅速地解开自己的心口……

一小时……

两小时……

三小时……

带着冰刺的猎猎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那棵老杉树忽然嘎吱一声,折断身子骨,带着浑身的冰凌朝着工棚压下来……

巡线的工友们回来的时候,扒开钢管铁皮,看到鸿燕勾着身子抱着那个汉子,如同一幅悲壮无比的雕像。一根钢管砸到鸿燕的脑袋上,鲜红的血浆凝固在伤口,像一朵盛开后定格在雪地里的红色的腊梅花……

上着铁链的救护车来了,县长亲自来了,记者来了……他们看到,猎猎寒风中,莽莽雪地里,一伙巡线工泪眼朦朦,齐刷刷跪倒在鸿燕尸体前,如同朝一个圣女顶礼膜拜……

“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故事,也可把它当做一个事件,或者说它是一种虚构的美丽,可在我的生命里,它是一个永恒而真实的存在。所以每当雪花纷飞的时候,我都习惯于围上这条洁白的围脖,在雪中独行,虽然天寒地冷,我的灵魂深处却涌动着鸿燕身体里那种火热的温暖。这么多年来,带着这种温暖,我希望能碰到需要这种火热温暖的人,给他们传递着这种火热的温暖,然后他们能够再去温暖别的人……”杨君说。

“那后来鸿燕的姐姐鸿凤呢?”我问。

“隔了三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去T城吃酒,因为天气寒冷,我习惯性带着这条围脖。走在T城街头,没想到邂逅鸿凤。鸿凤一身珠光宝气,牵着一条名贵的宠物狗遛街过市。擦肩欲过的时候,她盯着我戴着的围脖看,我认出她是鸿凤。

“鸿凤姐!”我惊喜地叫了一声。

“鸿凤是哪个?哪个是鸿凤?大白天遇见鬼,怪不得打麻将输了几百!晦气!”她说完,抖动着一身的珠光宝气,使劲一牵宠物狗,走了。我想莫非我看花了眼?可她分明长着和鸿燕一样的脸庞啊!或许是人衣食无忧了,不愿去勾起痛苦的记忆吧!后来也一直没有见过鸿凤。”杨君说。

“有的人并没有做出比鸿燕更让人感动的事情,他的事迹却被宣传得像原子弹爆炸。有的人生命纯洁平凡得如草芥,却往往容易被忽略或者遗忘呀!”我很感慨的说。

“忽略或者遗忘并不能够抹杀草芥生命绽放的美丽,就像雪锁冰封阻止不了大地生命的萌动一样。鸿燕虽然走了,她身体里那种火热的温暖却如一粒种子一样深深种植在了我的灵魂深处……和鸿燕比,你没有评上年度先进人物,又算得了什么呢?好好地活,踏实地过,在心底里种上一粒温暖的种子,生命总有怒放的时候。”杨君说。

天空中冰洁的雪花不断地舔着我的脸,但我并没有感到阵阵的寒意,因为我灰色的心底里也像被种下了一粒种子,在我身体中涌动着鸿燕那种火热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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