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病房,可是我的骨子里还是那么凄神寒骨。
并不是我充满着对生老病死的恐惧,而是对妻的离家出走感到凄寒和茫然。
“我下辈子最爱的人:我是天空中飞的鸟,你是河水里游的鱼,我们的婚姻,不过是鱼乏了出水吸气、鸟渴了到河边喝水时的一场邂遇,终究该飞的飞,该游的游。你好好游吧,我要到天空飞去了……不要找我,找不到我的……”妻临走时,给我留下一张字条,字条上每一个字,犹如一颗颗子弹,颗颗射向我的心尖尖上,不过,或许是习惯了幸福就不幸福、习惯了麻木就不麻木,我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人生总是这样,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或者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会发生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所以妻说得太精辟了,我和她的婚姻,的确不过是鱼乏了出水吸气、鸟渴了到河边喝水时的一场邂遇。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弥漫着玫瑰花味道的黄昏。
那天是情人节,我拿着一支玫瑰花,去河滨公园与一个亲戚给我介绍的姑娘见面。
走过西门桥快到河滨公园大门口的时候,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花格子衬衣背着背包的姑娘在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摔倒在地。扶起她来,她脸色假白、额头冒汗,看了看我,两眼一合,昏了过去,我竟然不知所措。围观的人有一个提醒我:“看她脸色假白的,额头冒汗,可能是中暑了,快掐掐她人中!”我掐她人中,半天也掐不醒。那个人又提醒我:“快送她去附近诊所看看!”那时的我年轻力壮,抱着她迅速跑到附近一家诊所。医生把过脉,翻开她眼皮看看,说:“没事,饿着的!喝点救急水,吃点东西,补充点能量,休息一会就会好的!”我又跑到不远处,端了一碗牛肉粉,买了瓶饮料,放到那姑娘面前。准备付医药费给医生时,对医生说:“我还要同一个姑娘去见面,这位姑娘醒来后,让她自己回家吧!”医生不要医药费。临走时,我估摸那姑娘身上肯定是没钱了,又掏出三百元钱,嘱托医生待她醒来后,交给她。医生拍拍我的肩,说:“放心吧!快去,别让人家等急了!”我连那支玫瑰花都忘记带了,就急急赶到见面地点时,已然是夜色四合,不见有哪个姑娘在等我。打电话给我的亲戚问,人家说姑娘生气了,说不想见面了,一个人到金街逛去了。我又急急冲向金街,可又不知道姑娘到底长个什么样子,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哪里去寻?再到河滨公园那家诊所,诊所已关门。那个穿花格子衬衣的姑娘,像梦里的一声钟,像钟声里的一个梦,姓什么,住哪里,甚至长什么样子,我都无从知晓。于是一个人沿着河滨,茫茫然逛着。逛到一座桥边,忽听得“噗通”一声,随即有人喊道:“有人落水了,救人啊!”我急忙跑到桥边,只见一对情人在那里急得手足无措,高声呼救。桥下水面一个女子时沉时浮,情形十分危险。我顾不得多想,迅速跳下水去,死死抓住那女子的胳膊,游到岸边。那对情侣已拦下一部的士,叫我把那女子送到医院……后来,那女子成为我的妻子。
虽然我和妻同住一屋,同吃一灶,同睡一床,可是两人的骨子里都没融进彼此的灵魂。妻任由我拥,任由我抱,就是目光无神,面容呆滞,就如同我订制的机器人……我知道,她的心隅还残留着积雪,永远无法用我的阳光去融化的积雪。十多年了,我们都没有孩子。
妻离家出走了,我虽然没掉下一滴眼泪,但不久却积郁成疾,住进了医院。我患的是心力衰竭、高血压,一天到晚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一开始给我输液的是一个叫小梅的护士,因为我血管细,小梅找不到,换了两个护士来,都没输成功,一个护士对小梅说:“叫云朵姐来,她是护士长,肯定能行!”
恍恍惚惚中,我看见那个叫云朵的护士长来到我病床前。她看了一眼我的脸庞,忽然双肩一颤,眼神里边泛动着一种让人触动心尖的山泉般的光。那眼神似乎遥远却又亲近,似乎陌生却又熟悉……
我这是怎么了?明明错过了浪漫的年龄,明明因为妻的离家出走而看淡女人情感的我,为什么还有那样的怦然心动?
“云朵姐,怎么啦?”小梅问。
“没什么。找位置。”云朵说。
云朵很快镇定下来,用软胶带管缠住我的小臂,然后左手掌托住我的左手掌,右手在我的小臂上反复来回地摩挲着,再用针尖扎向一处血管,说:“行了!”
连续两三天,都是云朵给我来输液。每一次,我感到我的血管里输的不是药液,而是春日暖阳中汩汩流动的清澈的山泉。
不知是哪一个夜晚,恍恍惚惚在病床上,昏昏沉沉中听到一种声音,似箫似笛,如梦如钟,那么刻骨,那么铭心,唤起我过去岁月的一种冲动,以及大街上拿着一朵玫瑰不知送给哪一个姑娘的浪漫……那种声音带着浪花热吻海岸的情意,带着洁云皈依蓝天的热切,在我的生命里挥之不去。慢慢的,我的病情好转,直至出院。只是不知哪一天后,再没有看见云朵。我问过小梅,她说云朵出差了。
一天,护士小梅按我病历上填写的地址,找到我单位——融媒中心,把一支已然制成标本的玫瑰和一封没有缄封的信交给我。
“大哥,还记得十二年前那一个弥漫着玫瑰味道的黄昏吗?我就是那个昏倒在街头的女孩呀!那时我刚从Z城医学院毕业,想到碧区谋一份职业,未曾谋到,却身无分文文,在情人节那天,突然饿倒在黄昏的街头,要不是你,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度过人生最无奈的那些时日。我谋到一份护士的工作后,想翻山越岭地去找寻你,可是,我连你姓什么,住哪里,都无从知道呀!好在我昏倒前看你的那一眼,让我深深记住了你的容颜,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你的容颜!这么多年来,我的心里除了你,没有装下别人。我总渴盼,迟早有一天你会在我眼前出现。那天病房看到你,我的心房不住地动颤,生怕我的泪水会打湿你备受摧残的容颜。大哥,或许我才是你那根上帝从你身上抽取的肋骨,我多想回到你的身上,融入你的灵魂,让你每天带着我一起去看日出日落啊!大哥,时隔多年,你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沧桑,与你过去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再遇见你,可我又要奔赴到一个更需要我的地方去了……大哥,我多想当面对你说,当我一个人走过岁月的时候,我着急,并不是着急无人疼爱,而是着急我今生最璀璨的年华,来不及给我最爱的人!……一切都会向好,保重!——等了你十二年的云朵!”
读完信,我捧着那支制成标本的玫瑰,什么都明白了。那支我应该大街上半跪着双手送给云朵的玫瑰哦!我泪流满面,身上每一根肋骨都在隐隐作痛。
“云朵呢?她从那个更需要她的地方回来了吗?”我问小梅。
“她的魂已经化作了洁白的云朵!那个更需要她的地方,其实就是抗疫的前沿S城,在忙碌紧张的救助中她感染了新冠病毒,离开了我们,遗体烧成骨灰,运回来后,葬在碧区公墓里。整理遗物中,我们发现了这封信和制成标本的玫瑰。她出发前,在你的病床前用手机低声放着《大哥大哥你好吗》那首歌,默默守护了你一夜啊!我们想那个大哥,就是你。云朵姐,多好的人啊,等了你十二年,十二年啊!你就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云姐奔赴抗疫前沿的时候才出现呢?”小梅说着,泪水溢面。
我悲声如箫,朝着蔚蓝天空中洁白的云朵呼唤着:“云朵啊,云朵啊——”
小梅临走时,把一张卡也交给我,还告诉我,云朵生前曾照顾过一个几岁的女孩,那孩子跟一个拾荒老婆婆住在一起,可是那个老婆婆带着孩子离开了碧区,不知去了哪里,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她和同事们多方打听都没打听到,连派出所也没打听到,只是估计那孩子应该到读书的年龄了。临终前,云朵要求同行的领导把自己积攒的一笔钱,交给那个拾荒的婆婆,让孩子读书,好好长大。
“你是记者,路子广,能不能帮着找到孩子,了却云朵姐的心愿?要是云朵姐还活着,她也会希望你做孩子父亲的!”小梅又说。
我默默点点头。
我四下寻找碧区拾荒的人们及收购废品的地方,把寻人的消息发到朋友圈,又找了一家寻人机构的朋友帮忙,终于打听了那个老婆婆和孩子的消息。老婆婆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湘黔交界的一个叫鸽公坪的地方。
那天,天空中洁云朵朵,阳光灿烂,我来到鸽公坪,对老婆婆说:“我想做孩子的爸爸,带走她,让她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好好做一个像云朵医生那样的好人!”
老婆婆眼里溢着浑浊的老泪,说:“云朵医生和你都是好人!我老了,捡不动了,也照看不了孩子了,你带她走,让她好好长大成人,菩萨会保佑你的!这孩子呀,不是我亲孙女,是我在垃圾堆边捡到的。天见可怜,相依为命这些年,她也到该读书的年龄了。这孩子善良,两个月前的一天,我病得要死,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她一大早跑到街上一家包子铺,求老板让她帮忙收拾碗筷,换几个包子,正好遇到云朵医生过早,云朵医生见她乖巧可怜,便给她买了一袋包子,还随着孩子到破屋子来看我,还出钱让我看好病!活菩萨啊!”
云朵啊,圣母般的云朵,我生命重生的光,我灵魂安慰的泉,此生我错过了你的好,但我要了却你的愿,让孩子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作别老婆婆,我抱起孩子,在灿烂的阳光中返回。
我想,回到碧区,应该先带着孩子,到云朵墓前,让她叫一声“妈妈”,然后,在墓的两边,摆上两钵玫瑰花。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云朵的魂会化作玫瑰花,那玫瑰花会化作一根肋骨,回到我的身体,融进我的灵魂。
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