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七八的大个,满身子板扎肉,走起路来,小腿肚儿绷得向外鼓。李福人——一个墩实的汉子,用健壮如牛来形容他,一点也不过分。
福人正拉着一辆长板车,车上垒着一堆起房造屋用的撑架、模板,份量不轻,压得两只车轮儿憋了半胎气。这算什么?在大汉福人手上,这点小意思算哪门子重?大汉胸脯一挺,双手一拎,大脚一蹬劲,那车儿便被他勾着魂儿似的,吭嚇吭嚇疾驶起来。
福人松开一只手,顾不得拭汗,将李副总(李副总裁简称)递得一根烟从耳上小心地摘下,有点得意地在鼻唇间摩擦,贪婪地眯眼细闻慢嗅,打远瞧着小个陈从对面走过来,便把烟朝嘴上叼上两秒,又拿下用手指夹捏着,乜斜着小个陈喊道:”小个陈,你黄牙垢再厚,烟油子味再重,吃你妈个臭二五”,“二五”乃是十块钱的意思。
小个陈嗤笑了一声:“福人,你舍不得抽吧,叼在嘴上现世,当稀罕呢?”
福人咧嘴大笑,很有技巧地又将烟叼住,瓮声瓮气地说:“嗨,李副总给的,留着下午抽。我刚才已吃过两根了,你晓得这是啥烟?猜猜看,是华子,还是叶子,又或是至尊。”
小个陈听了最后一句话,哈哈笑起来,也不言语,掉头就走。
“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趁这个情节不紧张的时候,我略微简述一下福人的情况,李福人是机件加工厂的一位临时工,平时人憨厚,让人提着是竖大拇指,厂内苦事、脏杂之事都是他做得多。因为他力气大,搬些重物就像搬稻草一样轻松,做起事来又有条不紊,所以厂内许多干部就记得这位有蚂蚁蛮力的大力士。今个儿科长搬家,明个儿主任造屋,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几个侃油味的老职工有时拿他开心,老远瞧他直喊:“福人,帮我们抬抬家具。”
福人这刻便会有种骄傲,得意地一扬手,拍拍屁股:“去、去!你们破窑子,有啥出息家具可进?把我的大劲还要搬熄下去。”
工人们大笑,评价道:沾了狗屎光,吃了狗屎劲,还撑狗屎名。
此刻儿,福人正替李副总家卖活,他家搞装修,细砌院墙,院墙是门面,马虎不得。技术科的马二子因为懂得绘图,正对着那个瓦工头喋喋不休地讲解着。该今天下模板,一大早李副总找到福人,叫他去打打下手儿,福人有点受宠若惊,一路上跟着李副总,总觉得有人盯着他望,他昂起头,瞧见秘书款款走来,眼中似水柔情,唇笑依依。福人心里痒痒地直跳,当听到秘书轻柔莺语之声传来,他简直有点忘形了。对着她的招呼,他满脸堆笑,忙不迭应地点了下头、弯下腰,大声了句:“锅得猫铃。”
当秘书的眼光从李福总身上移过去后,福人的招呼似乎根本没存在,福人停了一下,干巴巴地望着秘书仅超过李副总咫尺距离,又高昂起额头,一双淡淡的眼睛漠视前方,两条小巧的腿如上了发条的链轴,扭腰拧胯直往前刺。
福人有点尴尬,一直到李副总家,他还是觉得浑身不舒畅。为此,他决定找话题解闷,刚瞧着那院墙,花窗黛瓦,飞檐翘角。便不由自主地喝彩起来:“我的天,真气派,李总,搞得赞呢,就像园林里的门头。”
李副总对他的这种巴结有点感冒,将食指竖在嘴唇间轻嘘一声,环顾左右,轻声道:“哪气派,福人,不要四处声张。现在弄个牢房,得花多少钱,这是花钱图好看。唉,几个月的工资撂进去了。福人,你力气大,帮帮搬些重家伙,在你手上,这些家伙,还不服你。”
“那当然,小菜一碟。”福人望着李副总皮里阳秋的似笑非笑,情不自禁地骄傲了一句。
福人说干就干,力气大,能吃苦,搬那些重家伙,步子快,膀子牢,咣啷一下,将那些重物扔在板车上,然后搓搓手,喘一口气,又接着搬,来回了几趟,他脸上如蒙了一层雯雾,缕缕地透出一股热气。这最后一根铁撑架搬上车时,福人不慎,手刮在板车轮上,又收不住,被铁撑架一压,硬砸在那车胎上,顺势直滑。哎呦喂,福人咧嘴痛叫,小指被压着不算,往下滑又掀去了一块皮,伤口处顷刻鲜血直淌。
福人见血有点害怕,慌慌张张地跑到李副总家里,瞧见他老婆要创口贴,他老婆看着那血指,有着女人本能的同情细胞,大惊小怪了两声,便搔搔头,对着楼上的老公直喊,问创口贴有没有。
李副总从楼上下来了,瞧了一眼福人的手,埋怨了一句:“你做事太粗心了,创口贴没有啊?怎么办?”
他老婆摊摊手,又捂捂心口,有点厌烦地瞪了李副总两眼,口气挺冲,直叫丈夫想办法。李副总一脸关心地叫福人先把血冲去,踱步苦思,想出了一个方法,叫福人用火柴皮贴着伤口,可以止血。福人一听,有点迷糊,干站着不动,小个陈说那不卫生,尽量用创口贴。
“卫生?过去人脚上挨了钉子,拔下来用水冲冲,就了事了。现在人命娇,用个筷子还讲究清洁。福人吗,身体壮实,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福人,你去买一盒火柴,把火柴皮撕下来,一贴,包灵。”
可怜的福人为了这事,跑了一转儿店,都没有买着火柴。倒是打火机要多少有多少。终于,福人瞧着一位佝偻的老太太在路边升炉子,正颤微微地刮着火柴,他上去帮忙刮着了,又撕了一片火柴皮。
老太太因为不会用打火机,便在两年前预备了十几盒火柴,见福人止伤口,点点头,口语不清地叽咕:“是有这法,慢慢止住了,血打饼了。你个大男人,淌这么多血,怕煨上一只老母鸡也不够补。”
福人听她唠叨,有点头疼,道谢了一声,自怨自艾直奔李副总家。在路上,他有点稀里糊涂,不晓得是火柴皮止住了血,使之凝固,还是时间长了,他的手指不冒血了。
可爱的福人没有顾得上这些,又干了一个小时,正好十二点,当他挥袖拭汗时,李副总递上一根烟,叫他吃口便饭。福人把脑袋摇得如拔浪鼓一样,倒过来直感谢李副总的关心。双目却努得牛眼大,充满了期待。
李副总又客气了一声:“吃吧!就在这儿吃吧。小个陈也上桌子,福人,你是不是有事。有要紧事不能耽搁呀!”
福人的肚子确实饿了,闻着那厨房的油香,喉头直打咽,但仍犹豫地拒绝了李副总并不热情的客套话:“是——有事,给孩子买个书包,李总——我要么先走一步——走——了,您甭客气,不要留了……”
“是啊!现在孩子是小太阳,福人,你有事就快点走吧。我不是催你,买过书包,到这儿来喝酒,给你留着,啊?去吧!别浪费时间了。哈哈。”
这些很普通的客气话,让李福人回去成了炫耀的资本,他草草地扒过一碗青菜汤泡饭后,便跑到浴室,对着老远打招呼的几个浴友直喊:“今个儿在李总家吃的,我的妈哎!满桌子硬菜,吃了一点,没胃口,李总说留我晚上再吃,非逼我喝个半斤。”
“怕是他唾沫星子的一个水分,你也尝不着吧!打肿脸充胖子,你李福人这套甭来。”
李福人立刻涨红了脸,气得如发喘的牛,抬起手指:“充脸?我替李总干活,伤了手,李总要陪我到医院,我说算了,用民间方法,火柴皮一止,包管有用。李总过意不去,叫我好好吃一顿,我的妈,高汤都快胀破肚皮了。李总说对不住我,说我伤了手,他应该按劳给价。能要吗,熟人熟事,也没出多大的力,收钱被人戳脊梁骨呢。”
有人立刻铲他的话道:“福人,我听说呀,李总请马二子设计,还给设计费;小个陈还有工钱,怎么就你没有。现在工钱贵哪!”
“你别激我。不错,我今天这个工,李总找人没有三百喊不来,他这个拆重工程,按规矩算下来,工钱不得三两千别想有人接手。但是人家李总一张手就是个巴掌,一巴掌是几呀。我和李总的交情就值这一巴掌,情义无价,你懂个屁。”李福人愤怒地瞪着浴友老孙,“孙子,你的嘴就是屎坛子,嚼不了的蛆。”
正在吃饭的李副总打个喷嚏,对马二子、小个陈诧异道:“有人惦记我呢,谁呀?”
“不会是李福人吧,那小子——”
李福总摇摇头,矢口否认,心中却有些愧对不住福人,想着他忙过后就饿着肚子回去了,于心不忍,便蹙到厨房里,悄悄嘱咐老婆留点菜,放冰箱保鲜好,准备过天把天打电话让李福人过来拿。
“那个,咱们话题接着谈,你们说现在工钱黑不黑,一开口要一个巴掌,我巴掌打不死那个老瓦工头呢。李福人做事比他们强,一声不吭,不要烟索茶,当然也不要工钱,这是我对他的信任和器重。”李副总斜叼着一支雪茄,眼睛不停地扫描着两人。
“那是那是,李总,我们工钱也不要了。谈钱伤感情呢。”
“胡说,你们逼我不仁不义。马二子,你必须收钱,别跟我客气打二折、三折,咱们打个五折。橙子,你不要钱,饭必须要吃,烟必须要抽。”李副总酒酣之际,满面红光,一脸严肃。
“哎呀,李总客气了,我们比起福人,惭愧的很。来来,敬一下李总和夫人。”
“行,舍命陪君子,整一口。二子,你们做东我跟你们急,拼上老命也要我来。”
马二子瞪着充血的眼睛,如纳投名状般激动地反驳:李总,哥哥唉,新屋志喜,我们要给你进宅庆贺。你要不同意,我们就做不成兄弟了。
小个陈一阵心慌,嗔了马二子一眼,李副总老婆不悦地拧着眉头,口气不满:“老兄弟们,不作兴呀,我家老李肯定认为进宅是他自己的事,你们外人替他办,他丢面子哪。”
“这什么话,捅人心窝子呢。嫂子我不是说你,太见外了。谁瞎议论我跟谁急,李总哥哥,别说了,别反对,别把我们当外人,就这样定了。老兄弟是这么容易叫的。”
“你们呀,超过李福人不知多少倍,先这样暂定,谁让我有你们这帮过命的兄弟,胜似亲人。来,在整一口。酒,上酒,上好酒。”
马二子、小个陈面面相觑,喝下口苦酒,望着李副总老婆那璀璨星辰般的深目,都觉得自己嘴贱,恨不能踢死双方;那边浴室里几个人面面相觑,相信了李福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抬捧他。事实上,他们的特性是:见张三说李二的坏话,见李二又说张三的不是,或者见了鹿说马,见了马说驴。这次,李福人不知道是自己的话影响了大家,还是震住了个把老滑头,因为他口口声声说李副总客气,大家当然也说好,如果他李福人骂李副总,那大家也会翻花样咒骂李副总为人,能将他十八代祖宗说成是唐朝的洋太监。李福人满足地躺在浴凳上,两个浴友谄媚地给他搓背擦腚。
只过了一天,李福人便觉得那只伤指有点不听使唤了,肿痛得如蚂蚁钻心,血饼紫黑,夹着脓头,隐隐有股恶臭。李福人受不住了,自己悄悄找了个大头针,一脸厌烦地瞪了伤指许久,只怪这指头关键时候不争气、掉链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挑了那个脓包,只见那包瘪了下去,射出一星脓血相杂的脏水。李福人直痛得大叫,惊恐地看着那只伤指又淌出紫血。福人惊慌起来,想喊老婆陪他到医院,但又怕这事给老婆攻击的口实,骂他呵大卵子,自作自受。便咬咬牙,翻箱倒柜,从不带帽子的他,找到一顶低檐帽,死死压在额前,戴副大墨镜,裹上件大风衣,跨骑车子,思忖这下怕没人能认出来。
到医院挂了普通号后,那位和蔼的老医生瞧了一眼,眉头一紧,说道:“伤得不轻呀,要警惕呀,小指发炎了。”
李福人一阵紧张,问是不是破伤风,老医生笑了笑,开了个药单,让他去消毒、挂水,还劝他少做事,手最好不要下水。
李福人的手指被消了一下毒,伤口包扎起来,又挂了一瓶水,身上带的钱已廖廖无几。听着医生的嘱咐,他有点心烦意乱,走出医院时,又与那位老医生碰了一面,老医生关心地叫他别忘了再挂两次水。
李福人回到了家,忍不住发起了牢骚,挂过水就行了,什么两趟三趟,跑来跑去不累人呀!不过,李福人呀李福人,这看病的钱,你得找李总报销,因公而伤,去,怕什么?你这个熊包怂货。
李福人在自己十几声恶毒话语的侮辱下,踌躇不定地来到李家。刚至门口,正迎着李副总出来,李副总瞧见,一脸赞许,福人呀,正要找你呢,想不到你不请自到。别着急,先喝口茶,龙井给你泡上了,还有一支上好的雪茄,悄悄地让你咪西咪西。李副总左右瞅瞅,凑近福人耳朵:福人呀,昨天中午你没吃午饭就回家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乘今个儿马二子、小个陈不在,我送两包楼子给你,还留了一份羊宝、钱钱肉、牛花给你。”
“啥?” “唉,土包子一个,就是羊蛋、驴生殖器、牛鞭,大补,保证让你老婆被你这头壮驴征服。”
李福人听得心胸起伏,用拳头捶捶额头上,嘿嘿苦笑,长叹了口气,将手指递了过去,说:“李总,我不能做了,医生关照我这几天不要多做事。” 李副总垂下双眼,这才注意到伤指,有点烦心,细切地问了过程,连声安慰李福人:你先看着,我给你想办法,到时候一起报。福人呀,别人问你,你这手指在哪伤的,你怎么说呀。
李福人望着李副总充满关切的眼光:我这手,李总,我这手是在你——
“是在哪伤的?福人,好好想一想,不要说错话。”李副总脸上挂着笑意,口气陡然僵硬。
“噢,李总,我想起来了,是在你关心下,我这手才第一时间处理了。唉,是家里那泼妇吵架时用嘴咬伤的。”
“那你要注意了,要不要打狂犬疫苗。”
“不要不要。”
李副总又悲天悯人地看了看福人的伤指,嘘唏摇头,准备说两句肉疼的话,突然掏出手机,凝神看了看微信,急呼呼地说:“福人,我到厂里忙事去了。你没事就好,六处耍吧。”
李福人愣愣地听他这句话,又不好意思说出看手指的钱已经出了,且自己再不用到医院去。但是,那点小钱毕竟是他身上的汗水,白白地用掉了,多少有点心疼。再说,要不过来,回家得受老婆的气,老婆最大的惩罚就是晚上不让你沾边,让你孤家寡人几天。这一着,保管李福人痛苦的要死。李福人想到这,又移了一下脚步,不知怎么着,又停下了,有点恼火,自言自语:妈了个巴子,为这几文,在他妈别人跟前哭丧似的,人家笑你打小算盘,不就几张票子,强如……
他又想不下去了,沮丧地朝地上一坐,对着李副总的身影恶狠狠地皱起了眉头,当走了很远的李副总停下来和别人交谈时,李福人瞧着他们模糊的脸朝这边望来时,他又立刻堆起了笑容,笔直地站着,扬了扬招呼的手势,他怕李副总瞧着他那坏相皱眉头,所以须臾之间便转变神态,只是他这变化,李副总根本看不到,也不屑瞧见。李副总在老远谈着笑着,对着李福人的方向吐了口浓痰,当着那位听客的面指着李福人,轻蔑了一句:“二不愣一个,还想讹我。小市民,又刁又畜。”
李福人远远地瞧着李副总对他指手大笑,心情登时也乐颠起来,他不知道李副总对他的笑是善意还是恶意,不过他瞧太阳时,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他只觉得阳光也跟着他兼了荣耀的光。然而李福人在一阵高兴后,又有点失落起来,觉得这时阳光有点异常,光线陡然火辣辣地,并不像初春的和煦,强烈的太阳狰犷地喷发着热浪,正无言地嘲笑着他。
三天之后,李福人痛得从床上滚下,心中瘆得慌,不敢耽搁,火急火燎地奔进医院。
巧得很,老医生又接纳了这位壮汉,仔细地看了片刻,叹了口气,埋怨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李福人这下傻眼了,老医生叫他挂一周水,还得吃些消炎药,而且还不能打包票,治不治得好还要观察。开了药单,李福人并没有立刻去交费用,也不想马上去挂水。这下子他急了,脑壳经过一番快速地合计,跑到厂里,先问询下工会,再找到李副总,正瞧着他看报,掸烟、喝茶、翘二郎腿,那动作很协调,老板椅在他屁股下也灵活机动,晃来晃去左滚右摆。
李福人怯声怯气地招呼了一声,又递上那只伤指。见李副总一脸茫然样,紧紧低眉驼背,费了很大口舌,才拐弯抹角地讲明意思。李副总皱皱眉头,怎么,你这手指什么问题,纱布不是包得好好的吗?”
“李总,我——我这手指上次看过后……”李副总打断他的话,冷笑一下:“喏,这样,二百元,算我的,不是厂里的。厂里现在困难,即将面临改制。上次的今天补起来,你手指好坏,以后不干我的事。”
“李总,上次我看过后,没见好转。我知道你费心,昨晚我手指疼得比死还难过,到医院一看,医生说再不看就要截指,现在尽量保我的指,让我挂一星期的水,厂里帮扶处又不睬我,又冷又臭。李总,我想你能不能出个面,写个条子,让我多报销一点医药费。”
李副总心烦起来,手指猛叩桌沿,声调严肃:“能,你说能呀就能呀!住院才能报销呢,你个临时工,医保在哪块!还想厂里给报。那是厂里工会交的特困职工大病住院救助险,是总工会的一个帮扶政策,你一个外人,能打这个钱的歪主意。李福人,我平时把你看得太好了,老实人从来不打诳语,你这是实话实说,哈哈。”李副总又看起他的报纸,李福人谨微地又问了一句,看李副总不耐烦地挥挥手便知趣地走了。
刚回到家,使瞧见妻弟正在那冲水瓶,妻子正热兴兴地炒菜,搓搓手,和妻弟寒喧了起来。大家知道,往往一些平常的事,会给你带来意外的结果。李福人陪妻弟喝酒、侃大山,等他想到下午要挂一趟水时,时间已是夜晚七点,这刻儿他醉意朦胧,手指的痛也在酒精的熏醉麻痹下,似乎消失殆尽。
这一晚,李福人的妻子被折腾的够呛,半夜三更猛然听见李福人杀猪般的嚎叫,她打开灯,瞧着丈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涔涔滴下,右手更在不停地颤抖。“这是怎么了,你嚎丧呢,你这个死相,光长一身呆肉,看又不看,又让人骑在头上欺,我嫁给你这窝囊废…”
是啊,这些牢骚也难怪那弱女子发出。试问,夜半三更,正是酣睡之际,却偏偏有人载着个壮汉,在残星凄月、黯夜号风之中,踉踉跄跄地直往医院奔。医院门口灯光昏黄,春的萌芽似乎还未生出,那几棵高大的灰树稀稀秃秃地荡着枝杆,投影在医院门口,形成一道扭曲的暗影。
刚停下电动车,暗角落处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停车费十块。李福人火了起来,斥责这晚上的匪径像买路钱。那中年黑汉阴恻恻笑道:“是不错,公家的地方随便停,但保不准回来时,车胎破了,电瓶没了。我这是替你看。”
福人怒骂道:你狠,挣昧心钱去买药吃吧。黑汉吸着烟头如鬼火,冷哼一声:十块钱,能买什么药,你买给我吃试试看。
“滚!”他老婆扔下十块,搀扶着李福人进入急诊部。
“截指。”那个急诊医生的口气像一道宣判令,猛然击打着李福人的神经,他突然瘫下来:“医生,你不要吓唬我,不至于吧!”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早上那个老医生说只要挂一个星期水,就能保住指了。”
“对呀,你为什么当时不挂水。细菌会等你吗?告诉你,现在主科医生不在,要到天亮才能动手术,你还得受一个晚上罪,我先给你止下痛吧…”
结果,李福人的伤指还是被截掉了,还受了不小活罪,等医生凌晨上班才动的手术。许多人想不通,他这指头只是伤了皮,又未断骨,怎么会截去。这些事,也许只有李福人自己清楚。几天后,当李福人从医院出来时,他想起了那一笔不小的费用,不觉心如刀割,恨不能立刻找到李副总,看着他写下批示。
李福人见着李副总的时候,李副总早已瞥见了他那只残手,先发制人,恼火地拍案跃起:”李福人,你又来干什么?厂里正职工看病都难,何况你临时工。你是不是想讹我,我告诉你,我不是生产钞票的机器。”
“李副总,你上次说照顾我的,我这手指掉得冤枉。”李福人无意说出这“李副总”三字,更让这头儿恼火,他不好说出口,觉得平时这胆小谨慎的李福人,此刻也犯了他的忌。为什么叫“李副总”,哼,“副”,多一个副字,李总多好啊,既省字又提高身份。
不难想象,眼前的这位李副总的心情是如何的愤怒,也不难推测,此刻的李福人已吓得面色煞白,开始痛恨自己的要求,他害怕自己的工作也会随着那医疗费一起报销。
他的忧虑还是有根据的,就在第二天下午厂会议室里,李副总就提出要求,要辞掉李福人。但是大多数干部对李福人的印象不错,说了些公道话,李福人的主任有同情心,也晓得事情的一些缘由,便有意岔开话题,说李福人家境困难,又截了根手指,生活看来确实拮据,有点情绪也是正常的,不如工会每月结点补助,让他感受感受组织的温暖。工会主席对李副总的跋扈私心早已不满,话中有话的冷嘲:擦屁股要把屎擦干净,别指望别人打下手把子。差点在会议场上,让李副总用杯子砸死她。
李副总终究有点心虑,听了最后那句话,脸上简直挂不住光。看着大家一双双或凝视或疑问的眼神,像一支支深邃的枪口对准着他,李副总退却了,开动脑筋,想了个洁尻能退的好主意。就这样,事情发生了离奇的变化,有了戏剧性的结果。他突然表态,说干嘛让工会吃劲,不如每人捐点钱,说着,他掏出二百元,他这么一做,在座的干部也掏出钱,一百、五十、三百各自不等,总计二千五百多元。等秘书将钱包好后,李副总意味深长地说:“等会你陪我一起到李副人家,职工有困难,大家要帮助吗?首先从我们领导做起。”
“还有。”李副总严肃地对人事科科长训斥道:“这么个老员工,干了多少年,还不转正。合同签了吗,同志,签了合同,就要跟人家交五险一金,有了医保,看病住院,不就有了报销。”
人事科科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直骂娘,不是你这个大领导搞得花式吗,员工不仅三六九等,正式的、临时的、挂职的、留用的,合同还有明的暗的,说什么降本增效,草泥马,现在全怪在老子头上了……
此时的李福人正躺在家里的藤椅上,呆呆地瞧着温暖的太阳,直看得一阵眩晕,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旁边坐着那位戴眼睛的邻居,正抱打不平地给他灌输着“保护自身权益”的道理。
“告他个狗日的,小李子,你太软弱了,告诉你,这事得用法律手段解决。”
李福人老婆上前揪揪丈夫的耳朵,“喂,你听见没有,人家黄兄弟是知识分子,说话有道理,你得听听、学学。”
李福人开口了:“可我确实是临时工,李总确实没有创口贴,厂里确实不能搞特殊?”
“特殊?可悲,你这种见人显知心的想法,是让别人钻你空子。你这是到他家做事,他不闻不问,他让你受了伤,可你还——”小黄因李福人的心不在焉,气得脸色通红,翕动的鼻子将眼镜抬得老高。
“你替别人想,别人当你木头。嫂子跟你烂事无用的东西过日子,倒多少霉,受多少苦。”小黄坐在门前,用话狠狠捶着福人,想要激起他的反抗。
“别废话不啰嗦的。小黄,你书看多了!风凉话说在前头,不怕心热。标准的小母牛上飞机。”
“什么意思” “牛逼吹上天”
“我操——你这个懦夫,我看你外强中干,你晓得吗?你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这样把话柄落在别人耳朵里,你有什么下场,你这是愚蠢的自裁。”小黄攥紧双拳,额上青筋凸起,带着些咆哮向李福人吼道。
李福人夫妇听得一知半解,李福人笑了起来:“小黄,你口才蛮好的,算对牛弹琴。”
“是,你还知道对牛弹琴,是牛对我弹琴。”小黄闷闷地坐在了凳子上。接着又从劳动法和合同法出发,让李福人大闹一场,到劳动局诉讼冤屈。当然,最好的方法,让厂里给你李福人报个工伤,这样,你们厂改制的时候,员工一刀断会多拿两文。李福人摇摇头,你这是白日大头梦,厂里改制,跟我们临时工不搭嘎,我现在还能留在厂里,算是修的好报了。
正当李福人三人闷闷无语的时候,李副总和秘书来了,送上慰问金,又关切了几句李福人,李福人意想不到这种结果,差点儿眼泪淌下来,左一声“李总是大好人”,右一声“李总是活菩萨”。这位李副总在李福人实在感激的言语中,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也很豪爽地拍拍李福人:“好人谈不上,善人算我。厂里要回临时工,我带头反对,临时工做事认真,又拿不到多少钱,出来谋生也不简单哪!就是回,也不能先下你李福人呀。哈,福人,资深临时工转正了,哪天请我喝酒呦。福人福人,有福之人,全厂兼你的福。还有个好消息,我提议工会上给你报个工伤,工伤好处大着呢。嘿嘿,改制你就知道了。”
“是啊,李总为你这事费心劳神了好几天,力排众议,坚决给你办下来。李师傅,恭喜恭喜。”秘书媚眼如丝,俏声如蜜,连小黄一直板着的脸,也绽开了花朵。
李福人激动地语无伦次,他老婆也不停道谢,瞧着丈夫断去的小指,心中一阵开怀,这手指掉的真在节骨眼上,如果能多算一个工伤,再掉一个手指又有何妨。
等李福人目送李副总走后,那小黄摇摇头,对着李福人嘲笑:“小李子,你这下赚住了,赚了一笔,又没被回掉,是啊,你的顶头上司——李大善人,确实照顾你。”
李福人突然脸色大变,将钱掷在地上,呜咽了起来:”掉了手指,有几文毛丧也不能补,他这是既做婊子又立牌坊。”这最后一句话,李福人的腔调,陡然惊惧起来,话音直抖,抖得更多的泪水落在地上。
“你还晓得?”
“我是晓得,我这手指,会引出一大帮议论。要钱被人笑,不要钱也被人笑,现在好了,掉个手指,不晓得能落个什么名声,骨子里,我都把人得罪了。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李福人不久颤栗地服了一段时间缓解忧郁的药,其实他知道这都是做给小黄和邻居们看的,因为改制越来越近,这算工伤的一刀断大有学问。
李福人的手指风波至此结束。可是谈论这件事的传闻,却延续了个把月,说法各异,褒贬不一,吓得李福人很长时间不敢到浴室里去。
不过,还有人愣拿李福人开心,有些人好揭疤,碰着李福人仍问:“李福人,你这手指怎么没了。”
“别没了,就当我是一个残疾人。”那个曾经高大健壮的汉子——李福人,经过这次截指风波,刺猬式的猛发上添了几缕花白,人也瘦了一圈,在下午的夕阳下,常常独自坐着,呆呆地望着那棵被卸了半截的老槐树。
至于老槐树怎么被卸了半截,福人又为什么呆呆地凝望,谁也说不清楚。
但小黄和李福人最近一次谈话时,叩开他的心扉,瞧着大汉眼角噙泪,咬牙切齿,他大爷的,气死老子了,小黄兄弟啊,这苦水道不尽呀。小黄这才知晓福人并不是内疚忧郁,内幕真相是:穷厂三天前突然宣布不改制了,也不走一刀断的路子,所有人一毛没有。福人的工伤算是黄了,手指白掉了。最让福人悲愤伤心的是,改制就差一步成真,据悉工伤一刀断的钱和李副总的一刀断的钱同级,绝对封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