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一抖,人的感觉就变了。
手指儿掰一掰,这年头的每一个角落就似新细胞换旧细胞,昨天三更儿让你才熟,今日五更儿就让你陌生。
鸡啼鸣叫,郊区人下晚时被这畜生叫蒙了,它报晓的时间是夜里十点钟,倒过来得主儿伺候它,翌日一大早送它上西天。
靠东郊的这条街也同大气候一样,短短几年,彻底换了貌。
几年前,人们评价此街,话不含糊,那溜嘴儿评语精炼:路坏、街窄、当中窟窿泥伴沙,稳稳车儿蹦节奏,蹦蹦车此路到处有。大热天,满尘沸;下雨天,泥水飞,前不着店后不见房,两边空空野草塘。
但是,弹指之间,这一切都消失了,展现在你眼前的是条新街。
新街走的爽,此时人就心中畅,新街走的滑,那笨笨车儿也奔出个巧阀。这街通直、宽敞,让东郊人感到骄傲,昂起头:这可是我们东郊好路街。解放北路,大路当当,直通东郊。
倘若单指儿对街手舞足蹈,这也未必有井底蛙目之嫌,因为别人看这街,不光是看路,还要看其他,其他什么?譬如工厂呀,小店呀,浴室呀,等等。因为一条路只有加上这些,才可以称之为街。
东郊人惠芸骑着车,稳当当地骑着,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让多情的轮胎磕上半粒儿沙石。她穿梭在这条路上,隐隐觉得她的思想在打架了:人越活越老,日子也越过越快,这生活却越变越甸实。
这条街实在算繁荣了, 惠芸从心里感叹。八百米路街,包含着多少人间欢喜冤家爷,这街有点规律,南头有两家吃店,一家机件加工铺。中间加两个濒临关闭的小厂,南尾是店靠厂,厂靠桥。北面跟它差不多,只是简单了些,头一百米整个儿是一排店铺,后一百米整个儿是些小工厂,工厂不是主角,瞧不出半星玩意,主角就被这些南北店占据了。
小吃店是前飘清香后排烟,店铺不大,店老板很瞅人行事。那些油光脑儿,凸肚汉儿吃得是贵菜肥汁,落得个“富贵吃”病;这黑手背,烙沧脸,却拖着个酱油泡面,吃的优秀时,方才扒几口油滋滋的鸡蛋炒饭。扬州的炒饭,正宗的他吃不起,官爷有心享用,店主会拉生意,等这些人物入座,问吃什么,说吃炒饭,那炒饭,地道,海参、虾仁、笋丁、菇屑配金华火腿末。一十三样配料,用蒸熟的隔夜泰国香米炒制,吃起来香甜可口,酥润生津,慰心悦目。小店门口贴两个倒福字,店老板看人来,眼睛眯一条缝儿,缩紧头壳一微毫米,手递上一根孝敬烟,又拉短了整个六脉八方筋,这老板低了很多。
“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美容店传出个歇斯底里的陈年乐调。老板娘兼伙计,正风华盛茂。给顾客洗心革面,纤纤的手,玉指轻抚;疾疾的手,利剪飞快,更会给不同人修改尊颜。剃头、润肤、刮胡子、设计发型、涂啫喱水、脸部按摩,等等,已不是单谓的理发店,雅称美发美容店。老板娘说增设泡脚项目,还要招个按摩伙计。按摩是好事,可大家有些疑心,按摩出了轨,如何了得。
走大路,看四方,惠芸有些眼乱。这边看干洗店,让你款款掏钱款款衣,干洗代替手洗,让那些名衣主人神采奕;果实店,兼营春冬四季水果,风靡的榴莲让你的元贵;二翔书店(孔夫子旧书网颇有名气),二手书显得老古董,仍有忠实粉丝,压缩碟片,激光唱片,电脑数码配件,店主收集倒腾的二手原装音箱,有不错的潜在市场,还成立了什么理解书吧俱乐部。
惠芸只感兴趣的是家炒货店,她喜欢吃炒花生米。
炒货店的品种不少,炒花生米、葵花籽、小蚕豆、壳花生,换季时,会炒糖栗子,炒法独特,又不离开一柄大铲,守着一口黯黑黑的大锅。
惠芸好吃出锅花生,便守着炒爷停下了。那炒爷拨动火苗,叫温度上升,直烫的那些细沙耐不住闲静,蹦嚓嚓跳起了节奏舞。“快炒”惠芸一声叫,那炒爷一挥铲下去,自锅头一个直线,遂入锅底,又一个翻江龙。手一抽,扑哧哧,那锅底喷出一条火星链,左一抡,右一铲,挖底拱,平翻,疾铲慢候,撒料,出锅、筛沙,惠芸看得嘴馋,忍不住手一伸,抓几颗热烫的花生米。
揉开皮,小黄仁酥脆喷香,便朝嘴里一撂,直嚼着香气溢流,把个严肃的腮帮刺激得舒展欲坠。她手一拧,第二颗裂为两半,迸出一道白气。惠芸眯着眼细尝了第二遍。热烫烫,脆蹦蹦,香喷喷,味无穷,她干脆抓几颗朝嘴里一撂,牙齿大行动,嚼出个劲气,慰敷着舌头根打颤,在嘴里打不了圆场,上下磨牙,左右舔渣。
“这火候恰到好处,来一斤;甭,你别给我推销鱼皮花生、椒盐花生。好吃明天再买,再抓一把凑足斤两,你蒙我早呢,你这斤两打足九两六钱五,当老娘不识数……”
东郊人惠芸是位生意人,额前一缕黄发遮掩不了日积月累的年轮皱纹,她做的是老鹅生意,风里来,雨里行,大雪飘飘车照骑。
刚做生意时,惠芸哀哀地喊苦。为什么?四季天气无情的折腾,风沙冷热多事的雕凿,一位女性,至少有文化,把美看作命的人,能说她耐得住吗?脸蛋儿天天受委屈,心窝儿坎坎如刀割,回家冲丈夫叫苦不迭,没啥效果。谁叫她单位倒了,谁叫她嫁给一个生意人家,谁叫她是个内强内实的妇人。
芜城有道名吃儿,便是盐水鹅,当地人称之为老鹅。多少载下来,芜城一夜刮一夜新风,报春芽儿飞出个电烤鸡,滚西瓜当儿滚出个炸鸡;到秋风扫落叶,麦穗飘香时,又从市中心冒出个肯德基,肯德基老爷爷塑像笑口未抿时,冬雪纷纷给街铺被的当儿,他对面又屹立起一家麦当劳,凡是能吃的,鸡公、鸭婆;凡是能喝的,奇饮、怪汁,纷纷朝这古城刮,花式一天天变,外餐洋食的拿手戏一天天演。当然,华夏的子孙也不甘示后,在此食战中,也会小试牛刀。古舟吹来金陵梦,沙县小吃韵悠悠;麻辣烫你没商量,重庆火锅新风味。烤、炒、蒸、焖,等等,白案、红案,民间菜肴正版加野版,硬要在这片城儿碰出个关目三。
芜城的老鹅,能上大雅之堂,又下坊间厨房,它的特色是私人骑一辆三轮车,转大街,不愁没人吃,算起来,做此生意者,三千流动摊点不在话下,一年下来芜城人能吃掉2000万只鹅。
惠芸家的老鹅,在东郊算一块好牌儿,她公公曾做过老鹅生意,有劳动人的苦实。挑担、下河、种田、挖泥,他都干过,唯独卖上老鹅,便觉得是个高级事儿,只是那时吃的人少,人们买它都算道大菜,于是惠芸的公公便灰了心。只是昨夜无风今狂啸,你说怪不怪,现在的老鹅,连小鬼头互请时都买得起,一副爪翅或一只鹅腿,一罐能量饮料,伴君下肚。
惠芸家做生意赶到了好时候,只是苦煞了妙人儿。别看她才四十出头,那昔日红嫩嫩的脸,细纤纤的手兼整个身姿来了个活动变人形,用她自己的话说:苦板板的脸,黄铜一样结实,就是涂抹上百瓶护肤露,只似在雕琢处填了一星牛屎。
小手变大手,粗糙有力,细门腔儿也略显出些沙哑。惠芸这些年来,不敢照镜子,不想照镜子,她也深知自个儿青春早被生意利经磨钝了,干脆做女人不考究,一头心思卖鹅,到外面交交人缘,也算件乐事。
惠芸的鹅十分好卖,这与她性格有关,如果谈到她刚卖鹅时的那当儿,她的生意经儿是稀得像白开水。打开记忆的老抽屉,惠芸是个什么角儿。做生意,对那些生意经儿什么心态。她稀里糊涂,等吃了几趟亏,才听会了丈夫嘴里灌进她耳里的屎,公公谨叫的“畜刮佬”经验。叫她“畜”些,芜城的土话,精明些,无奸不商,无利不钱,惠芸是个高中生,自然懂得。
但是,惠芸相信自己受过教育,做生意不能太心黑。于是跟丈夫上了几趟街,就帮了几趟倒忙。什么倒忙?就是剁掉鹅屁股。为这事,丈夫、公公没少对她发脾气,连庄上人都说:“惠芸,你真是太老实了。老实的连你公公得做你的孙子。”
惠芸听了,咬咬牙,趟起车子就走,隔路看人家卖老鹅的剁不剁鹅尻,好像不剁。惠芸看到了几家不剁一家剁的事实,便有了恍悟的想法。看人行事,尽量不剁;等别人开口,再剁不迟。
想到这里,她有点忧恐,更觉得这种行为有点缺德。一想起那张褪色的旧绉绉的文凭,她感到耳根发烫,手儿便有些不自然,拿着把刀,宛如拎着个铁坨坨。这时候,心思被烦躁牵索着,这手便无意识的横切留一道凸,竖劈凹中间肉,好端端半胛老鹅,硬给剁得肉缝粗糙,骨节裂渣,连肉的精皮脱落,带油的肥皮团成一块,让人看得不舒心。至于那鹅屁股,更让她踌躇不决。瞧她,先切掉那尖肥圆之物丁点芽儿,等把鹅剁成块时,又后悔自己心太坏,便“啪”一下剁下去,这一剁,手腕劲儿不小,意识差错却不少,一个鹅屁股,愣是切去了大半截子,留着一丁点残骨屁股尖皮儿,孤零零地挂在那尾骨上。她懵了,不知自己是什么刀法,说劈吧,该痛快淋漓滚落下去;剁吧,齐刷刷一道刀痕,手一抹,软松松移位;说挪吧,当留些脂肪肉……正想着,旁边的那一位待客等不住了,手一伸,拽下那尖皮,又搓开两指拣来大半个鹅屁股,头一低,口一吞,活动钢牙,闪着眼球,有滋有味的嚼咽起来。这是鹅尖,好东西。他一把抓过卤食袋子,舔舔嘴角边的油渍,望着颤惶惶的惠芸,撂下钱走了。
这件事过后,惠芸变了,变得不再为剁不剁鹅尻发愣了,一方面她受了丈夫和公太爷多次恼火的斥责,说她是败家老娘们;另一方面她也摸索到这是卖鹅的生意经,不剁不剁,生意照做;一剁一剁,家里端锅。更何况有些人爱吃这鹅尖,还有一点,买鹅的主儿也犯不上为多一个鹅尖而和你争个理儿,许多人看你不剁,一个话屑儿没有。现在人眼光开阔了,他高兴起来,吃个鹅腿,将身框扔了,这也是个事实,你也得承认,有些客儿买东西不好计较,只觉得自己有时还不够阔,恨不能引进企鹅做个卤食小吃。她印象很深,有次一家大饭店为了接待贵客,为做一盘菱形鹅脯,愣是用了两只老鹅的鹅脯。
这样,惠芸观念变了,变得泼辣略带些儿豪爽,也学了些油滑兼刁钻。但有个优点出来了,便是这切鹅肉的功夫。如今的她是手快眼疾,抬起手抹抹刀,心不在焉拎出个鹅半夹,当一下放下刀,呷一口茶,复又拿起刀,一放鹅半胛,让它稳当当的铺在案板上,又左手一捏鹅腿骨,右手逆刀顺划过去,平滑滑削下,然后挥刀直剁几下,便将那肥腿连骨带肉分得展展齐齐。轮到剁身子,她不慌不忙,一刀劈下去。嘿,那刀一分,呈现出一条裂线,皮不翻,骨不裂,脆骨被劈得齐刷刷,没半丝儿毛头。
惠芸这一系列剁、劈,兼割、挪、铺,将个油光光鹅半胛切得是有肉有骨,特别是那颈骨肉,这惠芸有一套,将那多骨之颈切成一圈儿颈肉,大半圈儿颈夹肉,半圈儿颈夹脯骨肉,小半圈儿颈夹瘦脯骨肉,看上去,皮粘肉,肉包骨,不松不紧,让你打心里便觉得眼睛不光能看,也可以是馋的。
日久天长,惠芸做生意无师自通,自创了一套刚柔相济的生意拳经儿,不似丈夫的俗不可耐,在口气上,有能耐,能喝出个全方位跃动。
“啧,老太爷,你牙结实,精神爽,小酒一咪。小半胛鹅下酒乘兴。”老头儿乐开了嘴,抖着瘪黄的唇,“你这小堂口真会嘴抹蜜,来三两。”
倘若看大些叫婶子或大哥,小些的叫兄弟姊妹,这倒也不足为奇。现在人听习在变,对称谓特敏感,社会发展一日,称谓也变化一日。如今惠芸特会看人招呼,那叫法绝不含糊。叫老实人一声师傅,洋气人一声先生,派头人一声老板,熟脸人一声二太爷,小妇女一声靓姐,大黄花姑娘一声酷妹,小伙子一声帅哥……能褒能贬,能媚能臭,其实原理都一样,被叫的人都是女娲甩出来的男人和女人,只是上帝分了他们的工。
光敬不凶也不行,惠芸深知此经儿,俗话说:撑死胆小的,瞒过胆大的。惠芸没份儿胆量,没点儿刁劲,在市面上混,也难立足。做生意不比过家家,有人排挤,有人眼红,有人捣乱,惠芸什么态度?女人的泼劲儿都让她取其精,发扬光大。从面若冷霜,柳眉倒竖、指桑骂槐,到嬉笑怒骂,顿脚吼喉,她一点点学会。更兼窥他人心理,以彼之道,还之其身。容颜四色变,让上天也来不及应酬,评价她的人说:老实皮骨肉里面包着个洋辣子,你不犯她,她不犯你。
惠芸还做出了生意人的后劲:陪你侃。
机械加工铺走出个油黑衣白脸汉,走路一颠一甩,掉头骂几句玩笑粗话,又跑上去一把拽住惠芸的车尾,嬉皮笑脸了一句:“嫂子,这么赶慌干什么?生意经不做,忙回家会老公呢。”
惠芸下车,将车头用力一板,瞪眼竖眉地朝汉子跟前冲来,汉子一把抓住车龙头,口里喊饶命,却乘机摸一下惠芸的手:“滑溜溜的么!嫂子,你真漂亮。”
几位油汉子瞧了,一起恶作剧地狂笑,希望看到惠芸的羞怒。
惠芸不羞不怒,扬起笑意:“左一声嫂子,右一声嫂子,真够甜的,比亲儿子还黏呢,来,乖乖,要不要叫声嫂妈妈。”汉子当惠芸说笑,戏谑道:“来就来,”刚凑近惠芸,惠芸张开胳膊腕儿使劲,腋窝生力,将汉子一头夹住,耳朵一拧,“小畜生,叫娘。”
旁观者几乎笑掉了眼眶,汉子挣扎出夹搂,一屁股朝地上铺开,疼的羞红朱脸痛作龇牙青面,这家伙酸泪落下,仍不改死性:“嫂子,厉害,咱怕做不了你的乖乖,就是不晓得你老公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惠芸有些气恼,“跟你嫂妈妈过来的。”
众人又一发大笑,那汉子见占不到半点便宜,便讪笑:“好,不说笑了,嫂子,来半个鹅胛。哎,我不要前胛,后胛肉多,你当我呆子。”
惠芸喝他一声:“乖乖儿呀,前胛让你吃了长硬翅膀,明个儿混出个老板。哎,后胛吃多了,小腿打软儿,老娘们冲你喊冤。呆不呆,人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你呆的人,他笑你;说你不呆的人,他哄你。依我看呀,你当我呆子。哼,闲下空来陪你们乖乖说笑,把赚一座楼房的时间都失掉了,聪明的儿子,你说谁呆?”
“哦呦,嫂子,厉害厉害,你饶了我吧。”汉子这才认认真真纠正了戏态。
“哎,死相!拿着,别客气,以后多买点我老实人的老鹅,好的给你们留。你们这几位好姥爷,蛮直爽的。”惠芸又舀了半勺鹅油,加了一把卤水花生,口气软软的奉承了那几个汉子一番。
“你真厉害,嫂子。”汉子憋不住玩笑,嘴嫌地冒出一句。
惠芸踏上车,回头笑了句:“把嫂子喊惯了,恐怕再厉害,也没你家那位二姑姥姥厉害。”
几位汉子一听,又发出一番嚎厉的狂笑,那汉子笑得喷出一把鼻涕,说话直抖:“算服了你。”
惠芸回到家,将车子往坡口上一送,她丈夫瞧见了,疾急地帮她拉住车龙头,拽进了院内,搓搓手,掸掸惠芸身上的泥尘,嗓门高大地叙相思:“你怎么这么迟回来,可把我担心死了。快快,赶快歇会儿。”
惠芸几乎没有什么感激,冷眼盯着丈夫,手朝钱盒上一搭,便见丈夫眯着眼,堆着媚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什么,今天收了多少钱?”
“死不要脸的的东西,我就晓得你蜜糖嘴说过后,就想钱,去,数去吧!”惠芸一阵奚落,把丈夫说的有点惭愧,可他捧过钱盒子,又眉开眼笑地揣在怀里,乐颠颠地钻进了屋。
厨房内热气腾腾,惠芸和丈夫忙起了煮鹅,放满了水,填旺了火,配好了料,将鹅子放大锅里煮,烟囱里便黑烟夹着肉香远传四方。屋内蒸汽弥漫,惠芸脸熏得热红,手窸窸窣窣地翻一下鹅身,筷子戳一下鹅肉,鼻子嗅一嗅香汁味,舌头尝一尝鹅汤,手一拧晾鹅绳,绳下齐刷刷摆几个大桶,以盛滴下的鹅汁,她叫丈夫拿来个舀子,将浓香鹅汁盛进钵内,又将那橱柜内的杉板抹擦了一下,就待鹅子出锅,该整夹的就整夹,该抹头的就抹头,另单卖鹅翅、鹅爪、鹅肫、肝等。
整鹅晾凉了,惠芸撕了一小块肉,慢慢咀嚼了几下,脸色狐疑:“这阵子老鹅贼好卖,人家都说吃得香,我说老汉,今天这鹅更香了。你用的哪门子配料?”
丈夫神秘地眨眨眼,附着她耳朵:“就是大菜市暗角落的那种大料。”
“什么大料?”惠芸听得几乎目瞪口呆,她有文化底子,知道那是“罂粟壳子”,可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煮鹅的香料就是它。
丈夫有点不耐烦:“哎,就是那种越吃越香的壳子。”
“你害人吧!你没心肺干这种事,还少放点不碍事,你不怕老天爷劈你呀!伤天害理,太缺德了,你今天是不是多放了点,把那些壳子拿出来,烧了!你不怕坐牢呀?”惠芸紫涨着脸,暴躁地骂道。
“你迂腐什么东西?现在许多店面都兴这玩意儿,就说火锅店,不放这东西,能越吃越香吗?你卖老鹅,现在也看到了,就黄泥沟这一带,有十几个卖鹅摊子,两家口碑贼狠的,县乡的吃货都过来买,我们有老有小,日子要好过些,生意就要做好点,你不干这事,别人还抢着干呢!惠芸呀,你别拿读书时的——
惠芸打断男人的话:“够了,好歹我是个高中生,在那时已算知识分子中好姥了,嫁给你这个八戒货,已经够委屈了。你再想钱,也不能赚这种昧心钱。良心真给狗嚼掉了。你拿出证据,人家火锅店哪家用了,现在许多饭店裸烹,不用添加剂,你怎么不说呢。你胡乱造谣,是要坐牢的。”
丈夫脸色铁青:“我不跟你说,料已经投下去了,有本事你把鹅子全吞了,涨到自己肚里去,有文化有鸟用,在厂里当了几年会计,好,钱拿不多,工人们还怀疑你参与狗娘养的蛀虫贪污,穷厂关了,你不做生意,还指望别人用十抬轿子抬你呢?你这个所谓高中生,老早过时了,在如今社会,吃屎还不够呢。”
夫妻俩闷闷不乐,争吵结束后,惠芸干脆朝床上一仰,丈夫阴着脸,趟着车子走了。这天,丈夫卖掉了所有的鹅。
那次吵架以后,惠芸的心理上又上下忐忑起来,就像当初出道时剁鹅屁股那样,对投不投“特殊香料”充满了犹豫感。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到一家鹅店里去耍,看到了内屋里一株长得正盛的大麻,娇黄的丽花,灰圆的麻籽,让她既惊讶又恐惧,像得到一种启示,找到一种理由,她开始向丈夫的生意利经屈服了。
夜晚,她面无表情地烧了那张已经褪红的文凭,像畅释什么似的,她疾快地掀开锅盖,咬咬牙,额上青筋颤动,手抖抖地投了几片壳子,脸色惨白地向后踉跄。
一阵卤香飘过,她的脑子里猛然涌出一片模糊,惠芸十分心悸,想要努力地摆脱那一片模糊,却又很快清晰地看到一株硕高怪树,狰狞地在她头脑里生根结果,随即弥漫成一片黑色的瘴雾吞噬着她那暗红、脆弱的心腔,惠芸觉得自己很沉,沉得要与这世界一起湮灭。这一夜,她失眠了。
这一年除夕,仍是惠芸写对联,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写下了行道生意气:财神临门,福星高照。丈夫虽然高兴,也有点纳闷,问惠芸怎么不写点别的玩意儿,写写夫妻恩爱的感情,“你瞧你写的字,比以前差多了。”惠芸冷瞅了丈夫一眼,嗑了几片瓜子,口气冲冲地回答丈夫,你又假龇起来,那是虚想词儿,写出来碜巴巴的,就你这副德行,还谈学问。哼,现在做生意发财才是正经事儿,我现在只求天助我们发财,助我们生意兴隆。
惠芸的儿子觉得妈妈变了,几年前的羞涩涩的才气变成了赤裸裸的财气。
惠芸的儿子是个宝,不光孩子的爷爷视之为命,就连孩子的父亲那般粗鲁的人,在宝贝儿子跟前,也会显得细心慈爱、憨态可掬。
儿子上初一时,看见惠芸磨刀,顽皮地眨眨眼睛,笑嘻嘻地说了句:“磨刀霍霍向猪羊(朱杨)。”他老子听得愣着,惠芸随即明白了,她姓杨,丈夫姓朱名喜财,儿子居然拿他俩开玩笑。惠芸没有生气,而是问儿子这是哪个朝代、什么人写的,儿子口齿伶俐,舌根流畅地回答,令惠芸十分满意。惠芸拍拍心肝肉儿,鼓励道:“好好学,将来考上个名牌大学。咱家脸上生光,可以在庄上奘死那些显摆的长舌妇。”儿子的父亲眉开眼笑,手儿一扯,扯下个油光光、香喷喷的鹅腿,热气腾腾地散着卤雾,塞在儿子嘴里:“小滑头,蛮聪明的,以后要多学学鬼坏。”
这是惠芸对儿子最有好感的一次。这以后,惠芸做生意做的忙,赚钱赚得容易,便对儿子的学习、身心的发展也就半紧半松,直至光松不紧。
儿子的脾气渐渐变了,嗓门粗了,口气蛮横,对衣食住行也逐渐考究。一趟,惠芸夫妇忙着做卤食,儿子歪戴着帽,晃着身子走近,头一甩,呼啦呼啦地将挂在脖子上的书包甩出去,砰一声落在地上,也不心疼,只是将脚一抬,口气蛮横地命令着:“妈,鞋坏了,去买一双。”
惠芸歇歇发酸的手,脸堆颜笑:“坏了,明天妈给你买一双。”
儿子踢翻鞋子,应答一声,又要求到,别忘记了,买双耐克的。USA,心动潮款1088,九折起售。一边扯下个鹅腿,利齿疾快地猛嚼。
惠芸吃惊道:什么?那鞋子太贵了。你要这么好干什么?你运动时也不能拿它玩足球,家事还不够你花呢!
儿子一瞪眼:“这鞋叫高级运动鞋,老外的就是比中国强,买了到学校里又让人羡慕,你晓得这多惬意呀。妈,就买一双吧!我要我要,你答应吧!
不成,你这副奴才嘴脸势利眼,我瞧得恶心。惠芸觉得儿子是个软骨头。
可谓铁石女人慈眉汉,惠芸的老公禁不住宝贝儿子的祈求,爽快地答应了,又赔笑着给惠云捶背,说:“孩子也有脸面儿,就给他买双露露威风。”
惠芸默应了,给儿子买了一双耐克,价格特贵,样式特好。但心里堵得慌。
所谓得寸进尺,儿子的霸王之气与日俱增,身体愣棒,享乐经儿天天更新,只是学习越来越差劲,隔三天磨刀霍霍向猪羊,吃好拣精,游玩斗乐,过二日,便是筒裤穿,奔裤抖,下雨天就换牛仔裤,小伙子西装笔挺,风衣全新,一年四季,推陈出新,还嫌冠衣不称心。儿子的骄纵,惠芸有点心焦,可有没办法,常常口头上教训他几句。那几句一开始时还有点威慑力,时间长了,儿子也油了,任尔老娘磨破嘴,我行我素乐相随。照旧骑大喇叭电摩,翘起屁股,猛闯红绿灯,纤腰油头甩,亮锃锃踏一双皮鞋,悠乎乎哼一首情歌。
儿子的胃口大,由开始要好看转为耍派头。什么派头?有钱摆阔,每周的百把零用钱已使他久旱渴甘雨。惠芸气愤、反对没用,孩子的爷爷纵容、疼爱有效,但是老骨头越榨越没油。渐渐地,老头子的一点积蓄被穷凶极恶的孙子花光了。
惠芸心事重重,心腔不畅快,可一做生意,赚大钱忘了小钱,便想起儿子花点算什么,我今天不又赚了个大几百。
惠芸曾私下问儿子,问他这钱是怎么用的,儿子狡黠地闪着眼睛,老练地编着理由,说得惠芸晕头转向,气恼不得。看来,儿子的心理已趋油滑,对父母根本是毫无顾忌,不在心上。
惠芸那天吃了憋,卖鹅时,被工商检查组查出有问题,她的秤短斤少两严重,检查组罚了她一些钱,她进家门时,便把护袖套朝丈夫身上一砸,气呼呼地奔进屋里,朝椅上一仰。
“妈!”一声嚎叫,儿子野冲冲踹开门,扯一只鹅腿,开一瓶饮品,照样大嚼,照样大声说:“给我三百块钱,急用,明个儿学校春游。”
他老子说了句:“就在市内玩,哪要这么多钱。”
“不要钱,亏你玩哪!”儿子一句抢白。
惠芸冷冷一笑:“你做小爷本事还真不小,天天伸手要钱,饭吃得饱饱的,衣穿的暖暖的,每个月都不少你零花钱,你跟我说实话,你要这么多钱,是不是乱用。春个游,打足了一百多元,现在淡季门票三十块,吃好点,算一个人五十块,喝喝玩玩,要多少钱?你们天天学数学,你给老娘报个账,凭什么玩一趟要三百,你这孩子太不自觉,每星期一百五十元都不够用,你是吃钱,不是用钱。”
儿子气呼呼的脸色发黑,口气开始不满,母子俩对峙片刻,那小子软了,几乎于祈求,他父亲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给个二百多块,惠芸不让,说只给一百五,这句话像尖针刺儿,扎得儿子哭蹦泣跳。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子汉,终于想出了撒娇的绝活,由开始小哼小急,到鼻涕横流,捶胸顿足,直至睡在地上号啕大哀,翻滚蹬脚。他爷爷看掐头刚靠近院门,听着对话,蹙在门头下,眯着眼睛,靠着门缝,似不已然,拳头紧攥手背青筋凸出。
惠芸脸色通红,咬着牙,撂下了二百六十块钱。
儿子见钱眼开,一腾身,跪拿着钞票,得意洋洋地点了一遍,随后龇牙歪笑,手舞足蹈,嘲弄惠芸一句:“惠芸,我的儿呀。”门外的爷爷摇摇头,又咧开嘴笑起来。
惠芸犹听一声惊雷,怔得蹚目结舌,无明业火扑腾腾升起。看着儿子放学后,偷偷换上那一身娘炮的着装,带着点烟熏妆的脸庞,自私放任得让人作呕。惠芸毫不犹豫地张开手,抡着青筋暴突的膀臂,狠狠甩过去,顿时儿子红通通脸上五个印记,随即苍白消褪,儿子眼泪沙沙,鼻子一酸,汩汩地淌下血水。
“我日你祖宗,你把我家的根打断了。你这死女人,下手这么毒。”惠芸的公公听到孙子嚎哭,气汹汹地踹门奔过来。
“不关你事,我打我儿子,你插什么嘴?今个儿,我把你这死孩子皮抽软了,看你硬还是我硬。你别仗老爹小爹的势。”惠芸毫不示弱。
她丈夫看到这种场面,当然又急又躁,劝劝爹,拉拉妻,左赔一句,右哄一声,瞅个冷场的机会,将儿子拽进房间里,“砰”一声关上门,还叫儿子上了保险。
惠芸夜晚气不全消,待老爹躺下床后,敲门敲开了儿子的心扉,紧紧逼问,搜房间,查书包,才晓得儿子五毒只欠下“嫖”字。惠芸全身心发冷,疯狂地攥紧拳头,雨点飞石般地捶打儿子,接而嚎啕大哭,左一记耳光,右一记耳光,右一巴掌,自己相抡。那天晚上,明月不凄惨,只是断肠人。
儿子吃了这一打,乖巧了,霸王气消了,这以后回家像个沉闷的思考者,郁郁寡欢,黑眸子时不时闪出一种阴暗的冷芒。惠芸的丈夫、公公见了,也都有些心惊,暗地里嗔怪惠芸那天的粗暴,可嘴上说不出来,只好用愤恨的眼神对惠芸怒视。
惠芸也渐渐习惯儿子的冷漠,懒得心再多管。丈夫看着儿子一天天文静,狂傲气消褪,心儿自然十分欢喜,可又奇怪儿子近来常常夜不归家,问及原因,儿子都说和好朋友一起学习,准备在初三最后一学期,考出个好成绩。惠芸多少有点怀疑,可见了儿子的同学面,联系了老师,听说了儿子这段时间学习有所进步,便隐隐觉得那巴掌打出了妙处,也打出了自己的愧疚。
但是,平静的表象是短暂的……
那天早晨,惠芸和丈夫正在家里忙做卤食。“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传来,惠芸放慢了劈柴的速度,问是谁?听敲门人说有事,请开门。她和丈夫都觉得有点奇怪,若是庄上人敲门,往往直呼他俩的名字,声音很大。惠芸有点狐疑,捋了捋头发,心里不想开门却又不自觉地开了门。
她开了门,看见一个警察夹着个记录本站在门口,惠芸一阵惊恐,说话颤抖抖的:“你找谁?有什么事?”
“你叫杨惠芸?”警察得到惠芸的回答后,极其严肃地扫了她一眼:“你知道是什么事呀?”
“什么事?”惠芸和她的丈夫眼睛活勾勾地直跳,心门死沉沉地喘不过气。丈夫瞟了一眼厨房,挪动了几步脚,不自觉地关上了门,随即死灰色的脸上抖出一种绝望。
“你儿子被逮到派出所了。”警察脸色凝重道。
惠芸猛然发愣,如听了一记重锤声,心痛如绞,眼睛睁睁地迷雾浑浊、耳鼻一张一翕地直打颤声,喉咙似被火烙哑了一样,怔怔地说不出话。
她公公几乎是气愤地咆哮,责问那个警察,警察蹙紧眉头,回了句:“小年轻不好好上学,偷人家工厂钢件材料,你们做家长的还稀里糊涂,你孙子还不是次把次,他都交待了,你们看情况吧。弄不好,要蹲牢间。”
老头子听了这话,身子晃晃地向前栽,惠芸夫妇扶住了爸,请警察坐下,讲讲事情的经过,这一听不罢,一听,真是断肠父母,耳孔蚀钻;慈爱老人,血压陡升。
下午,惠芸一家子都急匆匆地奔到派出所,惠芸坚持叫两个男人不要插话,警官便叫来惠芸做家长代表,和她详谈,那憋着爷儿俩便似热锅上的蚂蚁,伤痛地杵在那儿眼泪纵横,牵肠挂肚,“你孩子怎么教育的,你有没有文化?!”惠芸听了这劈头盖脑的一句话,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模糊的视觉中呈现出那张旧皱皱的文凭,随即在黑暗的夜中被焚之一炬。
警察听了惠芸的一席话,颇有感慨:“有钱人造成没钱娃,可惜啊!有些人家的穷孩子苦透了,也不想一份昧心钱。我就搞不明白,你们这些子女,衣服穿得高高档档,吃得肥水流油,还要钱。要多少才够,抢、偷,才十六岁呀!胆大妄为,品行恶劣。”
“我求求求你了!”惠芸打断警官的话,猛然跪在他脚下:“罚多少我们都愿意,只求你们派出所别抓他坐牢,我们爹娘受不住打击呀!孩子他爷爷不能受太大刺激,刺激过大能死过去。”
警官劝了她几句,说未满十六周岁的青少年不具判刑的条件,但要视其行为影响是否过分恶劣,惠芸说儿子上初三了,关键一年,不能有个永不翻身的黑耻档案,请派出所宽大处理,她做家长该罚的就罚,该赔的就赔。
惠芸走出派出所后,对着两个急虚的男人,稍作欢颜,说要等处理结果,就是要找人打个圆场,丈夫听了,拍拍胸脯,这件事我来,惠芸瞥了他一眼,算了,你在家把老头子服侍好,别让他犯血压。
回家后,惠芸便将买卖生意暂停,一头心思忙儿子的事。找人缘,求爷爷,拜奶奶,昔日热气腾腾的作坊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到两天,锅台上已微尘蒙蒙,黑黝黝的大锅,积着发黄的锈水,一两只熟鹅晾在绳上,逐渐风化,干皮皱皱地冒出些油点。
惠芸和丈夫商议好了,找人出面帮忙,到派出所争取宽大处理,宁罚宁赔。找被偷厂家负责人,请他说说情,此外到学校打声招呼,请学校不要开除儿子,请校领导出面说几句话。
这些想法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可忙煞了惠芸,风雨里来去,冷暖中奔兮,两条腿只恨少,一双脚但求快,不知不觉一天当一时跑,仍在梦中一时怨一分长。丈夫待她回家,帮她脱下鞋子,才见到那双脚隐隐肿大,又帮她脱下袜子,看着袜面上轻飘飘地冒出一道气雾,丈夫心疼了,抖抖地拿起尖针,给惠芸挑去脚趾上那发红的水泡。
惠芸坐在凳上,隐隐心绞眼痛,想着自己整天垂拉着眼皮,脸色苦涩,眼睛殷红,顺鼻处常常挂着一道肮脏的灰痕,整个人显得疲惫、苍老。这段时间,她和丈夫活脱脱阎王爷被剥了层皮,自己流多少眼泪,赔多少笑脸,走多少冤枉路,睡几个囫囵觉,夫妻俩不在心上,只盘算着几个字:儿子的问题。
等着惠芸一家心血熬出了结果,大并联式的效应起了作用,校方找派出所求情,并陈述学校的补救措施,被偷厂家来人,充满同情口气说是个孩子,还小,罚两文就够了,还有大队支书提出宽大处理。
派出所的处罚规定下来了,惠芸家处以罚金,儿子被劳教拘留十五天,因考虑他即将参加中考,便暂缓拘留。惠芸一把抱住儿子,按着他,跪在所长跟前,对儿子说:“你这辈子就不要忘记,你犯了罪,是警察叔叔把你从悬崖下拽上来的。”
所长连忙扶起惠芸,抚着她儿子的肩膀:“小伙子,浪子回头不晚,要重新做人。你知道吗?你父母亲、你爷爷,为你吃了多大的苦。可怜天下父母心。从现在开始,你要做一个安稳本分的孩子,好好学习。我们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你还是有理想的青年。回去后,安心复习,争取毕业考试考出个好成绩,不辜负你父母的期望。”
惠芸临走时,悄悄递上个红包给所长,所长拒绝了她,只说了句:“把这钱正当地花在孩子身上,教他除了吃喝享受外,还需要学些什么。”
惠芸的丈夫、公公在家里焦虑地等着她母子俩,听到门外响声,便出来望,望了十几趟,还没望出个人影,便又把冷了的菜、凉了的汤热了又热、温了又温,当惠芸黧黑的脸直视丈夫时,丈夫高喊了声:“爸——回来了!”喊后,他急急地跑过去,笑了声,随即又用双手乱擦眼眶中的热泪。“宝宝回来了,”惠芸的公公颤悠悠地走过来,浑身哆嗦,笑笑的唇意,模糊的凹目,孙子泪涕涕从惠芸身后挪一下步,低沉地垂下了头,哽塞的叫了声:“爷爷。”
丈夫一把抱住儿子,朝老头跟前一送,随即仰头长笑几声,急步冲冲地跑进厨房,惠芸问干什么?丈夫说我拿刀砍掉小犊崽子一只手指,叫他还偷不偷。
惠芸一把抢过儿子,望着丈夫,咬牙切齿地说:“要砍先砍掉我们的手,我们的手都不干净,孩子是跟我们学的,他是明,我们是暗,不晓得赚了多少昧心钱。”
丈夫默默无语,手一松,刀掉在地上,随即又捡起,跑到那个暗房里,狠命的把屋里的两株大麻砍断了。
打这事以后,惠芸开始反思家庭的教育问题。在闲空儿时候,她和丈夫谈心,都想到了平时自己的言行给孩子的影响。
惠芸的丈夫在厂里做,回来又搞老鹅,自然利窝里看文化,和别人态度不一样。夫妻俩都希望儿子考上个大学,成绩越优秀,他们越开心,儿子考个高分,他们会满脸桃花,甩劲头跟别人孩子并提,可儿子考了低分,便会训斥他:“你这种成绩学出来,以后是讨饭的坯子。”
可是丈夫喝酒时,和几位朋友喝到脸红处,便会牢骚满腹地抓头叹息:“现在上学有屁用,许多大学生也不包分配。就我那家残废,高中下来,就不错了。我们现在懒得管,哎,上学一年要多少钱,把小把戏喊家来做个把月,又能赚回头,你们说,这上学究竟有没有用?”
惠芸记得刚开始时,儿子满脸憋得通红,说些同龄人坚持的道理,自然被丈夫的几个朋友嬉笑,可儿子从b班滑到c班,又见许多同学周末在外补习,不由得对读书生厌,动不动就说六十分万岁、读书无用论,诧异的不是别人,而是她和丈夫。
然而,偏在这少年成长的节骨眼上,惠芸一家,做长辈的成了商品经济骚动人,钱是赚了不少,却把整个精神赤裸成一个有恶疮的婴儿。
惠芸的儿子出了事,他们家虽感到奇耻大辱,但还是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守口如瓶,村里人也有几个晓事的,装白天里的睁眼瞎,迎面不跟惠芸一家搭腔,背后却神神秘秘的瞅着,像要瞅出个什么名堂儿。
这当中自然少不了传话道儿的,于是有人干脆问惠芸:“你儿子呢?”儿子好着呢!上学苦得没空抽身吃顿饭。惠芸冷冷地回答一句。
等儿子从所处理出来,有人愣拿惠芸开心:“你儿子花了你们不少钱吧!看你这几天跑的,像个老太婆似的,养儿不如养女。”
“孩子生下来,花的就是爹娘的钱。我跑东跑西,老鹅一只只卖,多赚点钱给后人留个家当儿。大嫂子,承蒙你关心,提起来,你儿子跟我儿子是好朋友呢!唉,都顽皮,我们女人家,操不了的心。上个月,你老公……”话题一岔,惠芸又谈起了其他。
终究有发狠的时候,这东郊的有些人,常常津津乐道于别人的家事,谈到哪里通哪里,是唾沫四溅,眉飞色舞。惠芸见着皱眉,一回家就发脾气,训斥丈夫:“家丑不可外扬,你整天嚼舌头根子,怕是嘴不稳,把儿子的事兜出去了。”
丈夫听后,会赌咒起誓,冷臭了惠芸一句:“你不知道呀!现在是好事无人知,坏名传千里,谁叫你家落个把柄让人笑话。那些鸭嘴婆,你有本事割了她们的舌头。”
有时,惠芸一家聊聊月亮,在夜晚星辉下,四个老少主儿都有不同的话题,但谈到庄上人,都会摇摇头,老头儿说:“变了。”
丈夫说:“变坏了。”
惠芸说:“坏透了。”
儿子说:“变蠢了。”
变蠢了吗?东郊四队与十队又修好了路,连接解放北路,于是这一夜之间,郊区人头脑里似春笋一样,尖出个新观念。
自家房宽的,盖几间“简易房”,租给外来人住。开始时,只有一两家这样搞,后来“坐着家里拿现钱”传出了甜头。于是这郊区便出现了这类现象,民房内小屋迭起,人员结构复杂,房主与外人共同的默契,是钱平衡了他们的彼此差异。这个圈很奇异:许多外来人携妻带子,靠吃苦耐劳租房谋生,上百元到几百元一个月的租房,都成了他们蜗居的王国,并形成了鲜明的帮派,有拾荒帮、运货帮、药狗帮、卤菜帮等。那些房主在拿现钱的得意之余,常和爷们娘儿胡侃几句,听说他们家乡以前贫困,多生了孩子四处打游击,惯看他们在路口上旁若无人地惬意地小便,便感到精神藐视与满足,想不到这年头还有不如我的人,真是老侉子蛮婆子。不过外来人的不惜体面、只求赚钱的观念渐渐地被当地人接受了,大家都有一个心思:你不赚他赚,想方设法要赚。
于是,那马路刚刚修成,便成了热闹所儿。卖蔬菜、卖肉的、买小商品杂货的等,在马路两边排成了人之窝,偏偏选个黄金地段,正巧靠在岔口,单离解放北路三百米。
马路边上的住家,头脑更聪明,房屋租给了美容美发姐、粮油经销贩、小吃店主、裁缝等,或者自家开个店,所以村里人不出村,就会享受到形形色色的服务。
惠芸一家人有着聪明的打算,她丈夫占了这个便宜,靠路边小店口摆了个老鹅摊,生意不错。
惠芸仍是每天骑车卖鹅,回头时,总看着一群人在路口上喧闹。厂里的老工人退回来了,资深的老干部拎着个鸟笼子……这一切,太像片市井了。惠芸看着眼烦,不知怎么心里老大不高兴,只觉得烦,与丈夫的谈语中,听说了邻居们的狡黠,做生意时专找熟人宰,以往的邻里之情,更多了份虚伪的势利心眼。
惠芸生意照做,经验方法仍是流动摊点。
当儿子喜滋滋地告诉她,说杨家二姐把老鹅打进了北京,还申请了商标,看来,芜城的老鹅有出头之日。
惠芸冷淡淡说了句:“这是个吃亏的雏儿。”
杨家二姐是真吃亏了,而且亏得惨不忍睹,听惠芸预言的人,翘起大拇指:“这惠芸,生意精儿。”
从旭日升到黄昏落,惠芸做完了单调的生意经儿,家来后时常也看些电视,看些报纸;甜甜蜜蜜的恋加恋是她欣赏的热点,年青时钟爱的《青春之歌》则早已卖给了拾荒,看报纸时,时常眼花,她便觉得自己的视觉衰退了。
惠芸有时自己脑子里想,人活着,是让肚皮浑圆好,还是让精神满足好。她只觉得这人间的生命越多,她的孤独就越重,人间的生命越久,往往感觉适存的空间越小……
每当走到村里市井口时,惠芸便有了种怪怪的想法,她闲听说过西方许多人,目前十分怀念过去,社会发展得很快,可传统却得到完善。惠芸看电视上介绍,说法国人怀念乡屋,意大利人钟情比萨饼。欧洲一些人返回森林。于是,她常把这市井跟电视上的东西联系起来,照理推测,也认为咱现在是不是在发展中也怀念过去,现在这市井,算哪门子产物吗?惠芸老想,却始终说不清感觉是什么?
惠芸的公公闲在家里,没事儿到路口溜达溜达,老年人的精神好瞅个热闹空儿,两杯茶一泡,几声招呼一打,国事、家事、天下事,便由口舌搬弄。惠芸的公公喜欢上那路口,痴痴地回忆,说几十年前的老城路口边,虽不咋好,可那所儿,标准的三教九流地,郎中卖药,占卜吉凶,是南北四贩,五湖之民,蹲着那烟花巷路,吆喝、喧闹,让气氛是热闹闹地袭人。老头儿说到这里,抿一口茶,老眼眯笑说:“敢情这打小辈也学起了市口老前辈,摆摊占路,蛮有个模样。”老头儿提个茶壶,心满意足地在旧梦中新醉,他把这片市井当作了童年的回忆。
咣一声,老头梦中有憾,只叹现在绝了换糖的行当儿。
惠芸看老头儿这味儿,心中有种向往的感觉,感到那心中陈账传统,随大家伙的话当儿回来了。她瞧着圆珠算盘,感到开店用它舒服,跟人讲起,说算盘的祖宗计算机不如孙子好使,大家附和着,都说是这味儿。惠芸得意众人的赞同,可几步路一走,她恍然想起,该是算盘是计算机的祖宗,她自己怎么把它们的资历颠倒了,谈谈起来还头头是道……
惠芸到猪肉张那里买肉,看路边儿生意红火,提出疑问:“这路口当真成了你们家檐根,成你们自由所儿,你们够惬意的了!”
“这叫地摊经济,现在全球疫情还未除根,咱们城市要靠拉动内需,不晓得多少人饭碗空着呢。”猪肉张露出一口白牙,“你家老太爷说的,现在路口上就差个董小宛。”
惠芸听得迷糊,称了两斤肉,回去把这个传统问题“考考儿子”,她已经听熟了社会上强烈呼吁的声音:加强素质教育。于是她从儿子那件事后,多了份心思,儿子也逐有进步,憨实了许多。
“现在这马路上的生意经,是物质上的追求,没什么继承不继承,听他们信口胡编。这跟你所想的西方传统回归不是一码事,其实,有些问题我也说不清楚。”儿子深沉地回答。“但是按现阶段的城市建设来说,这又叫违法占道经营……但猪肉张说的又有几分道理。”
惠芸像得了启示:“这也许是郊区城镇化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文明加……”惠芸想不出来了。
她丈夫发了句牢骚:“文明加矛盾,你说现在人累不累,加加加,就加个矛盾,有风就有雨,有太阳就有雪。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你高中生白活了。”
“是白活了,怎么那时嫁给你这个骗人的东西,嘴里面含蜜,肚里藏一肚子坏水。上你当,嫁给你这个现世宝。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丈夫听得脸红,连打岔道:“吃饭,吃饭。”
夜晚无星,惠芸躺在床上想起什么,丈夫側过身来,甜甜蜜蜜地要求恩爱,两口子欢快一阵,谈起了心里话。
“这生意够累的,赚些钱把人都苦寒了。”惠芸感慨地叹了句。
“儿子路长呀,他这次三模巧答答能上个普通高中,那高中位于北端,太偏远了,头一年不要租房吗,芜城一年四万多考生上高中,竟不足40%,更别谈扬附邗,惨烈呀。对呀,将来要为儿子娶老婆着想,房子还不能小,至少我们老了能挤个角落。再做些时候吧!做到不能动,惠芸,不如你到路口上卖老鹅,我出去跑,反正现在企业不活,洋鬼子的贸易战影响大,生产任务几个月没有了。”丈夫安慰道。
惠芸哑哑无语,丈夫叹了口气:“惠芸,明天就不出摊了,好好睡一觉。明个儿我喊你,我也不想这样苦下去了。”
惠芸醒来时,看钟是四点,听见丈夫鼾声如雷,便摇了他一下,这种日月习惯的摇动,立即触起了丈夫神经的跳动,他猛醒过来,看了下钟:“你早不喊我,都四点钟了,快起来,烧大锅,煮鹅。”
惠芸一阵发笑:“你虚头精呦,昨晚你骗人的。”
丈夫一拍额头,幡悟地重重躺下了。
“朱喜财,我告诉你,早上刚看微信,斜对面卖两万一平的商品房又闹了,闹的原因就是抗议开发商降了十二块钱,芜城人均的这点收入,也就2500块多点,搞不过房价的速度。猪肉吃不起,鲫鱼也涨到十八一斤了。我真害怕,我们这个二线城市,在过个十头八年,房价能达到七八万一平吧。哎,那时咱们的孙子就要租房了。起吧,今天迟点出摊,好歹也要挣点钱。”
朱喜财迟钝的应了声,突然心事重重地坐下了,惠芸上前揪了揪他耳朵:咋了,呆不楞次的。
朱喜财举起手机:我看了微信,晓得答案了。东郊怕是逃不了拆迁命运,但拆迁款能买到咱家这么大的房子吗?
唉!惠芸叹口气:老爷吃土地,土地吃开发商,开发商吃我们。咱老百姓吃房子,房子吃我们小金库。你没听说瓦子街那块地,地价不设限,据说炒到两万多一平,那以后楼面价还不卖四五万。鸭行千步吃鱼虾,狗行百米吃屎。谁的脖子奘谁就有本事住宽宅,底子弱的就蜗居吧。走一步算一步,人生就是食物链。
朱喜财搓搓手,媚谀凑上前,“高深高深,咱堂口今天高见,听得我心里痒痒的,市井老妇女还能纵论世间大事,有才,我服得要枪走火了。要不,咱们来个三胎?”
惠芸愣了下,一脸鄙夷:还三胎,二胎都养不活。你个老狗还有那什么枪走火?随即看着朱喜财蠢蠢欲动的神情,惠芸叱喝道,你不要命了,这么大周年,干正事。开炮凿井晚上的事。
朱喜财揶揄道,你想歪了,我说的是这,说完撂了根竹筒进炉膛,“蹦”一声,引得两人一阵坏笑。
惠芸和丈夫仍然忙起来了,进了灶屋,烧起了大锅。
旭日高升,大路通直,仍是个踏车儿卖鹅的惠芸,走走停停,剥个花生米儿,生意冷冷时,伴风寂;心情不佳时,伴沙沉。“老板娘,”买客一声吆喝,惠芸拿起剁鹅刀,应声间扬眉喜出窍,当一下,劈开熟鹅南北肋,齐刷刷切出一排肉。
对面来了个新手,点头对惠芸打招呼,惠芸还了个招呼。冷冷地看两个人上他那买鹅,剜心似的眼神,惠芸恶狠狠地盯着。那新角儿身后有总角小童摊前玩耍,父女两人朝昏相守,抬头朝惠芸笑时,惠芸像想到了什么,憋了许久的笑——让自己笑了出来,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