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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衡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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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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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古村

既希望被风吹向诗和远方,又期望被风吹回故乡,吹回幸福的童年。

——题记

母亲是童养媳,13岁便被外公送到父亲家。从此,母亲如一粒种子,被风吹至父亲所在的古村。也许不够准确,应该说,母亲如一株幼小的树苗,被风吹落在古村,继续艰难地生长,根须越扎越深,一晃便是半个多世纪。

与所有童养媳一样,母亲的生活从此陷入苦难中。不仅要受到养母(未来的婆婆)的打骂,也可能受到姑嫂的欺负。不过,母亲也曾有过一段快乐的童年,甚至好于某些同龄人,因为外公是裁缝。在那个年代,所有乡村手艺人都比普通人过得好一些,毕竟有源源不断的活钱。单纯耕田种地通常是靠天收,因为无论是干旱或洪涝,都可能颗粒无收,时不时遭遇饥馑年份,也就在所避免。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买零食?母亲家则不同,外公总是变魔术似地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或点心。他对母亲说:“出去玩吧,给小伙伴们分一点,不要吃独食。”母亲像风一样跑出家门,高兴地与其他小朋友一起分享。

母亲家离父亲家有二十华里路,徒步行走需要两三个小时。第一次孤零零地远离家乡,父母不在身边,想家是必然的。何况父亲家人口多,吃不饱、穿不暖乃常事,且经常遭受打骂和欺负,有委屈又无处诉说,想家则更是人之常情。于是,母亲总想逃离,她要回到外公身边,回到她幸福的童年。可即便她回到自己的家乡,也回不到过往的生活。因为彼时外公与外婆已离婚,且外公早已囊中羞涩——他赌博不仅输光了所有钱财,且欠下一些外债。这正是外婆与外公离婚的原因,也是外公将母亲送到父亲家当童养媳的原因——他已无力抚养母亲。在此之前,母亲的妹妹我的小姨,不到一周岁时,也早已被送给外村人抚养。可无论如何,她都想逃回自己的家乡,尽管生活可能更困窘,至少能得到父母一丝真挚的爱。

然而,母亲的逃离之路布满荆棘,曲折且漫长,总是无法抵达。因为奶奶恶声恶气地跟村里人说:“如果哪个发现我家水姑有逃跑的迹象没告诉我,我会骂你全家。要是协助我家水姑逃跑,我更会上你家去,跟你没完没了。”如此一来,没人敢助母亲逃跑,母亲一有逃跑的迹象,就会被村人告发。母亲多次被奶奶追了回来,然后受到变本加厉的处罚,不仅什么难听的话骂什么,还要忍受皮肉之苦,甚至不给饭吃。母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时本就吃得少,一两顿饭再不吃,更是饿得眼冒金星。有次饿着肚子干了半天活,直接晕倒在地。经过几番折腾,母亲也只好认命了。

母亲的学习成绩很好,可读到高小奶奶就没让再读。记得母亲曾说过:“冬季下雨天,我经常穿着漏水的胶鞋(家乡话叫套鞋)去上学,坐在教室里总是冻得瑟瑟发抖,可中午再冷也要把不多的冷饭冷菜吃掉,不然饿着肚子会更冷。”但无论学习条件多么艰苦,母亲依然想上学,为此她痛哭了好多回。拗不过奶奶,母亲终究无奈地辍学了,每天只能老老实实地干农活、做家务,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可尽管缺乏营养,母亲这株树苗,也依然顽强地生长着,没被风吹倒,也没被风吹回她的家乡,或吹往更远的异乡。

熬过了少女时光,十八岁母亲成人,依照乡俗嫁给了比她大三岁的父亲,彻底坐实了童养媳的身份。本以为有了自己的小家,可以摆脱奶奶的淫威,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可因为住房等原因,暂时没有分家,一大家人仍生活在一起。母亲身材瘦小,干活要比身强体壮的大妈约逊一筹,也就难免受到奶奶的怨怼。父亲兄弟姐妹四个(据说奶奶一共生了14个,只存活了4个),他排好老二,除了上面的大哥,下面还有妹妹和弟弟。也就是说,母亲结婚时,她的小姑子和小叔子还没成家,作为二嫂的她必然要多干很多活。

更让母亲感到孤独无助的是,父亲结婚没多久,就应征参军去了,抛下母亲一个人在村里受苦受累。父亲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母亲与他只能靠书信往来,也不敢诉苦太多,更多的时候是报喜不报忧。此时,父亲倒像是一株树苗,被一阵大风吹走了,吹去遥远的衡阳市,一去就是十六年。

因两地分居,母亲结婚三年才有了我。有骨肉亲情在身边,母亲虽少了一丝孤独,可多了几分抚养的责任,日子更艰难。何况在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又分家了,意味着所有重活都要母亲一个人承担。好在爷爷一直帮衬着我家,尤其是耕田耙地都是爷爷帮着做,爷爷对我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没有像奶奶那样打骂母亲,他感恩母亲的孝心,对我家特别地照顾。

说回分家,其实没多少财产可分。房子两间。一间是独立的土砖房,既是厨房又是猪圈,朝南靠门的前半部分烧火做饭,后半部分养了两三头猪。另一间是整幢房子的四分之一,一半是土砖,一半是窑砖。之所以说是四分之一,因为整栋房子一共四间,东西各有两间,中间是大厅。东南角那间便是我家的,做卧室用。再有就是一张床,一张八仙桌,一顶衣橱,几张旧凳子,几口瓦缸等,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因为只有一张床,8岁之前,我都是和母亲、弟弟挤在一起睡。床只有1.2米宽,后来实在挤不下,我和弟弟就睡在客厅的木柜上。木柜是用来装稻谷的,乃母亲后来添置的家具。八十年代初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没来得及卖的粮食需要储存起来,木柜也就诞生了。没想到我家的木柜一物两用,成了我和弟弟宽敞的卧床。我俩经常在柜子上嬉闹,有时会不小心从柜子上摔下来。不仅如此,我们也在睡梦中摔下来过几次,好在那时年龄小,并无大碍。

随着政策的改善,加上母亲的勤劳苦干,家里的境况总算越来越好。虽说有时没什么菜吃,但自我记事起,从没有饿过肚子。可即便只换来这些,母亲也是吃尽了苦头。毕竟家里没有成年男劳力,母亲总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更多,可她从来无怨无悔。

自从有了我和弟弟,母亲才真正把他乡作故乡,再也没想过离开。风只在母亲的头顶回旋,似乎永远也不会将母亲吹走。

很难说,风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有时能为人所用,有时又会毁灭一些东西。在乡村,就有不少时候要用到风,借风省力,风让生活变得更便利。

厨房里有一个老风箱,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母亲负责做饭,我负责烧火。每次我把柴草塞进灶膛时,总要用力拉几下风箱,火才能快速地旺起来。风稻谷、芝麻、小麦、荞麦、油菜籽等离不开风车。母亲用竹簸箕一样的农具,将脱粒的农作物倒进风车的肚子里,然后打开门闩,不停地转动风叶,将里面的秕谷、草屑等杂物吹走,饱满的谷物自动流进箩筐。在此之前,母亲还要在打谷场把刚脱粒的稻谷,粗略地吹扬一遍。虽说此时靠的是自然风,可母亲手里不停,嘴里也不停。她一边将稻谷从高处慢慢地往地面倒,一边像吹口哨一样地吹着风:“嘘嘘嘘……喔喔喔……。”她是在呼唤风的到来,仿佛她呼唤的声音越大、越久,风也就吹得越大、越久一样。

可有时风并不是越大越好,比如飓风、龙卷风、台风等,它可能吹倒房屋,吹翻船只,甚至将树连根拔起,更别说长在田地里或晒在打谷场的农作物。在乡村最常见、也最惧怕的是台风,它能把割倒的稻穗吹起吹乱,能把屋顶的瓦片吹落吹碎,甚至能把人吹倒在地。母亲也怕这种风,更准确地说,母亲是讨厌这种风,它把生活吹得太过凌乱。

我家住在村庄的西北角,没有多少房屋的阻挡,风雨来时,总让人手忙脚乱。先是吹着“口哨”的狂风,呼呼地把沙尘、碎屑统统吹向空中乱舞,视野变得模糊,眼睛都难以睁开,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接着闪电起、雷声鸣,催促着每个人不得不加快脚步。可是走得越快,步伐越不稳,稍不留神就可能被风吹进旁边的田野。最后弹珠一般大的雨滴落下来,砸得单薄的人身上生疼。竹竿上来不及收的衣物被风吹落在地,晾在晒垫里来不及收的稻谷被风吹进沙土,被雨水淋潮……

每次母亲发现变天时,总希望多抢收一些农作物回来,于是她拿起扁担就往田地里赶。此时虽没下雨,可斜风已起,还没挑物的母亲,总是被风吹得踉踉跄跄。等挑起农作物时,往往雨水已经落下,母亲即便不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可被雨水打湿的农作物越来越重,又让母亲变得举步维艰。但不管有多沉重,母亲都要咬牙坚持挑回家,在中途歇息一秒钟也不愿意。一是怕歇息的时候,农作物容易脱落而浪费,二是怕浇淋的时间越长,农作物越湿重,也越容易霉变。农作物是生存的根本,一粒也舍不得浪费。此时母亲异常讨厌台风,总是嘀咕道:“歪风邪气赶紧走,太阳公公赶快来。”雨过天晴见彩虹,生活才能安稳幸福。母亲希望每天都天清气暖,希望人间充满浩然正气,而不是歪风邪气盛行。

是的,母亲不仅教我们生活的本领,也教我们做人处事的哲学。她最常说的两句话是:“一只碗敲不响。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可能与家庭处境有关,因为家里不仅没有成年男劳力,兄弟姐妹也少,父母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受人欺负便在所难免。那时几乎没有说理的地方,因为村支书都在欺乡霸邻,普通百姓也常常靠拳头说话,谁家人口多尤其是男孩多,谁家就可以盛气凌人。

母亲刚在稻田里撒了肥料,就被下游田的主人把水放走,没来得及沉淀的肥料随水流向更低洼的稻田。本不宽广的旱地,一不留神,就被相邻土地的主人用锄头偷偷地钩去一行,待母亲发现时,对方怎么也不肯承认。我家的耕地变得越来越狭长,意味着收成也越来越少。可母亲除了据理力争几句,毫无办法,只能认命。有次母亲偷偷地钩了回来,换来的则是更激烈的争吵,对方甚至指使家庭主妇与母亲厮打,可瘦小的母亲哪里是对手。因为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无奈之下,母亲只好选择忍气吞声,默默流泪。

也许正是为了保护我和弟弟,母亲才教导我们尽量忍让,以免吃更大的亏。即便有人主动欺负我们,母亲也让我们躲得远远的,她认为一只碗敲不响,躲开是避险的最好办法。殊不知,一只碗同样能敲响,因为对方不是拿碗敲,而是拿砖瓦,甚至拿铁器敲,不仅能敲响,甚至可能敲碎。

上小学时,一次放学的路上,有个同村的同学捡起地上的碎瓦片,莫名其妙地朝我的小腿胫砸来,顿时鲜血直流,疼痛厉害。遵循母亲的教诲,我没有跟对方纠缠,只简单地斥责了两句,便捂着伤口回家了。可母亲不分青红皂白,责怪我跟人家打架,我哪里有跟人打架啊,分明是对方无事生非欺负人。但母亲根本不理会我的解释,坚持说:“一只碗敲不响,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跟母亲一样,我的委屈也无处诉说,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有个眼珠为黄色的邻村人,更是经常在学校耀武扬威,动不动就挑衅别的学生,我也经常被他欺负。没办法,只好远远地瞥见他就躲开,尽量不跟他正面相碰。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就叫“黄眼珠”,乃学校一霸。

作为童养媳,作为没有成年男劳力的小家庭,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在村里受到的欺负和委屈远不止这些。小猪仔被村支书的大儿子用铁叉叉死;田里的水总是最后一家放满,有时白天放满了,晚上又被人偷放到下游;过年分鱼都是最小的分给我家;开沟挖渠可能是最难开挖的位置;分的田地都在犄角旮旯、都是不规则的小块等等。可无论怎样,看似瘦弱的母亲都坚强地挺立了过来。因为母亲没有依靠,也没有退路,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抚养,她不拼命劳动,就没有足够的饭菜,甚至穿不暖睡不暖,只能忍饥挨冻,这是一个满怀爱意的母亲所不能忍受的。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让两个儿子吃饱穿暖,健康成长。

母亲的理解和包容也是随处可见。不仅是对奶奶,对把她送到父亲家做童养媳的外公,母亲都没怨恨过他们,像正常抚养成人的女儿一样孝敬外公。不仅如此,外公的哥哥也就是母亲的伯父(大外公),也感受到母亲的孝心。每次母亲一个人,或者带着我们兄弟俩一起去看外公时,必定也会去看望大外公,为此大外公很是感激。比起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更喜欢来侄女家(即我家)做客。母亲对她的伯父都这么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便可想而知。

离婚后的外公给母亲找了个后妈,我们喊后外婆。后外婆凶神恶煞,对外公非常苛刻,经常将母亲给外公的零花钱搜得一分不剩,即便后来一起到了敬老院也是如此。我一直想不明白,后外婆对外公不好,外公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过日子,这不是自找苦吃吗?虽说有钱难买老来伴,但此处说的老来伴,更多的是指知根知底的原配或知冷知热的伴侣。得到不如失去时,还不如一开始就没得到,或者干脆放手。

母亲结婚后,无论多忙,每年都要去看望外公外婆一两次。外婆此时已回到她的儿子身边,与小儿子一起过日子。外婆是生了两个儿子以后,再嫁给外公的,也就是说母亲没有亲哥哥,两个哥哥都是同母异父关系,也就不那么亲了。何况每次去小舅舅家,舅妈一点也不热情,有时我们饭菜都不吃一口,给外婆拜过年,就匆匆地离开了。我们要么陪外公一起吃饭,要么去大外公家吃饭,母亲对大外公好,大外公对我们一家也好,去了一点不感到拘束,反倒比在小舅舅家自然。大舅舅和父亲一样也是军人,而且已在外地定居多年,平常去母亲儿时的家乡是看不到他的,所以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时候,每个孩子都喜欢做客,因为做客意味着有好东西吃。母亲的家乡在山前乡政府所在地,那时的乡镇在我们眼里就是城市,因为有邮局、医院、商场、电影院、学校等。当然,我们最喜欢的是商店,可以买糖果点心、鞭炮玩具、新衣新帽等。而母亲回家乡,是去看望自己的父母,是去寻找童年的足迹。她一定也曾想过,如果她一直生活在山前乡,生活在她的父母身边,努力读书,也许会有更多的出路,生活也会是另一番天地吧。

可母亲身轻命薄,在她还是童年的时候,就如同一株幼小的树苗,被大风从家乡吹往异乡,从此将异乡当作家乡。因为在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的十多年里,母亲再也没回过自己的家乡。不知是因为年纪渐老,还是因为路途遥远,或者是因为外公外婆的离去让她寻不到落脚的根基。

而临江镇彻埠翁村,却有母亲的根基,她在这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这里有她的两个儿子,有她认识的乡邻,有她熟悉的一草一木。人有时无情,草木却始终有情,比如母亲对庄稼和菜园付出多少,就能回报多少。她把一生的爱都献给了我和弟弟,献给了脚下这片红土地和土地上生长的农作物。她对土地爱得深沉,对我们也爱得深沉,所以她拼命地劳作,以期获得更多的食物来抚养我们。可由于常年的劳累,母亲积劳成疾,患下了重病。

她平时就有慢性支气管炎,由于抵抗力差,稍受风寒就容易引发咳嗽、发热、头痛等症状,似乎不打几天点滴就难以压制下去。为此母亲受了很多罪,加之晕车严重,求医之路也是充满坎坷。不说别的,母亲每次坐汽车,不到一分钟就吐,而且是那种翻江倒海似的吐,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有如大病了一场。为此,母亲情愿坐敞篷的三轮车或者拖拉机,可冬天刺骨的寒风又让她冷得受不了,真是“锹也难铲也难(家乡话左右为难的意思)”。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母亲不愿外出求医,便因此耽误了病情。待我带她到省城检查时,母亲已病入膏肓,不到三年便撒手而去,给我留下无尽的伤痛、悔恨和遗憾。

无论母亲的根在我的家乡(也是她后来的家乡)扎得多深,对家乡爱得多深,家乡终究没能留住母亲,我和弟弟也终究没能留住母亲,她抛下我们,如一株枯老的树木,被风吹倒,被岁月掩埋,让我们再也看不见她。也许母亲又变回一颗种子,重回土壤,等候时机重新发芽。再次重生的母亲,一定会继续守护在老家,守护着我们的安康。或许母亲从未走远,她一直像风一样如影随形,轻轻地吹拂着我们的脸庞,让我们感受到她的抚摸。

祖先自元朝从福建迁来江西临江古镇,将近千年的历史,村庄也渐渐变成了古村,如今人口过千,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自然村。风在古村吹拂千年,将母亲从二十华里远的地方吹来,又将母亲吹走。有人说风过无痕,风过其实是有痕迹的,飓风会留下凌乱,和风会吹生万物。风过且有痕,如风一样的母亲在古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更是处处留下痕迹。

我仿佛看见母亲躺在村巷的长条石上,石上铺着草席,夏天的穿堂风“呼呼”地吹过,母亲正在午休。中午烈日暴晒,太过炎热,下午三点以后才好出门干活,否则田里的水能把手脚烫伤。可我定睛一看,哪里还有村巷,也不见母亲的踪影。一阵看不见的“风”把村中央的老屋都吹倒了,包括我家既是厨房又是猪圈的土坯房。老屋不在,众多相邻老屋纵横交错形成的村巷,也就不复存在。

我仿佛看见母亲在暴雨来临前,挑着沉重的担子,在土路上迎着大风艰难地向家走来。她拼命地想站稳脚跟,防止被风吹进旁边的池塘,她不会游泳,知道吹进池塘意味着什么。但时过境迁,池塘已基本淤塞不见,可母亲还是被风吹走了,只是她不是被吹进水里,而是被她深爱的土地掩埋。生命的种子在土壤里发芽,最终树老藤枯,轰然倒地,又重回土壤,等待再次生根发芽。

如今母亲被风吹走了,我也被风吹到千里之外,“相见”一次着实不易。想当年,为了摆脱贫困的生活,为了不想一直受人欺辱,我拼命读书想逃离那片红土地,可当我这株树苗也被风吹往他乡重新落地生根二十多年后,我又多么地留恋那个承载着我童年的家乡啊!我希望自己被风吹回童年,尽管日子艰苦,可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吃什么都是香喷喷的。如今母亲走了,再精致的食物也寡然无味,我只能远远地遥念。好在值得欣慰的是,我可以借风告诉母亲“这盛世如您所愿”,只是你再也看不到了。

改革之风不仅吹过城镇,也吹过我们这座古老的村庄。虽然它吹倒了老屋,可也吹来了富裕和美好。道路变宽了,村村通公路了,水泥路直通至每家每户门口了,雨天穿布鞋都可以出门了。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日子,永远一去不复返了。耕种田地再也不用交公粮和余粮了,国家倒给种田人补贴。高铁已开通到我的家乡,我回家更方便快捷了,可在新建的楼房里,我再也见不到母亲您的身影。盛世繁华,有的你已经见过,有的我只能借风转告你。

母亲你走了,可你善良、慈孝、友爱、包容、磊落的优秀品格将影响我们的一生。风本身没有香臭,都是空气的味道,空气是什么味道,风就是什么味道。尽管古村可能有一些不良的乡风习俗,可母亲一直在努力给我们营造一种浩然正气,教我们正大光明做人,光明磊落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知。母亲的教诲如同花香,永远也品闻不完,不会被风吹走,只会吹向她的子孙后代,永续相传。

风吹古村,把陋习和腐朽吹走,将新风和繁荣吹来,把烦恼吹走,将幸福留下。一切丑陋的东西都随风而去,一切美好的东西会永远在我们身边回旋。

刊于《向度》2024年春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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