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烘烘的夏夜,太阳好不容易在举水河对岸的庙岗山落下去了,柳子港东边的灰塘上空,一轮圆月不知什么时候挂在那里,清辉洒在打场过后的灰尘尘的稻场,一时还散不掉太阳的热气。
清场了的稻场,麦秸被一杆杆杨叉堆码起来,迅速堆成一个个又圆又高的垛子,像一座座高塔,散落在稻场四周。
影子戏就要开场了。住在稻场周边的几户人家近水楼台,先行在靠近戏台的地方准备好自家的“雅座”:搬上竹床、烧火凳、竹椅子占好位子,提上一大桶冰凉的井水,泼洒在竹床下热烘烘的干燥的泥地上。也有生怕占不到好位子的愣头青,用瓦片子在泥地上画上一个框,框中写下三狗四毛的大名,时间一长,村子里流传起了一个歇后语:“柳子港的稻场——老子占了!”的确,有着七个生产队、两百多户、近千人口的柳子港,谁不想在黑汗水流的劳碌过后,到举水河里好好泡个澡,晚饭后拿个蒲扇、抬个竹床,好好坐着、躺着、凉着,听一听解乏又解愁的《薛仁贵征西》呢?前些天看过的单折《猪八戒娶媳妇》趣味横生,多折的《岳飞传》、《樊梨花招亲》还余味悠长,今天的《薛仁贵征西》才演到第三折,万不可错过!
然而,好戏并没有很快的开锣,影子戏的幕架架在那里,表演的师傅们却迟迟没来。事实上,空空的稻场上,竹床、各色凳子围绕着戏台,摆着半圆形的八卦阵,只有我们这帮赤膊甚至光屁股的孩子才是戏场里最早的“看客”。大人们一日劳累,悠悠地吃饭,悠悠地谈论着今年的收成,悠悠地侃着今年能拿多少钱一个工分,会不会再吃“救济”。他们言语间的淡定似乎与生俱来,日子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没有激情,也没有悲伤。影子戏是所有人忙碌之余的“乐子”,由村里几个有文化的老把式演唱。“演员”每次演出可以多计一份工分,是大人们眼里多挣工分的能干人。此刻,他们各忙着各人的家务事,一切都安顿了,才会慢悠悠地摇着蒲扇、靸着拖鞋、晃悠悠地歪到稻场里来。
梳着光亮的发髻、满脸笑意的细脚七婆婆终于来了,她不是为看戏来的,然而我们很期待她的到来。这个曾经的地主婆会炒瓜子,她一来,我们就围上去了。她的竹笸箩里装满了葵花籽,大小两个酒盅是瓜子的“量器”,小的一分钱一盅,大的是五分钱的。我通常会央求母亲给我一分钱,七婆婆用小盅量瓜子的时候,我总会大声喊着“多给点”,她瘦骨嶙峋的手抖抖地把一小盅瓜子倒在我捧起的手上时,一颗小心灵霎时就得到了无限满足。父母的钱很有限,我不能奢望五分钱的瓜子被折成漏斗状的报纸装着吃的优雅和奢侈。然而,实在没钱买瓜子的夜里,我仍会涎着脸去夸奖小伙伴们的瓜子香,以此来求得三瓜两籽的分享。
稻场上人渐渐多起来了,陆续还有人家抬着坐了娃娃的竹床往稻场里赶。放眼望去,黑压压的稻场坐满了人,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说笑声、母亲的喝斥声此起彼伏;到处是光膀子的男人、疯跑的孩子、摇扇子的母亲。
终于,好戏就要开场了。
幕架后面的马灯亮了,影子师傅操弄着皮影在试灯,锣鼓师傅在试锣鼓,主唱拉长了调门“哎—哎—”地试着沙哑的嗓子,稻场很快安静下来了。皮影班子开始演出了。大幕上显现出花花绿绿的山水,花花绿绿的人物:薛仁贵骑着马出来了,马蹄“得得”声响,薛元帅弯弓搭箭,“嗖嗖”声响,准备射大雁呢——这一折,是薛元帅“汾河湾射雁遇虎”。大人们眼珠子突突地盯着幕架上的人物,时时忘记了摇扇子,小孩子们一会儿就乏了,只听到每段话快结束时,师傅忽高声一句“啊嘎——嘎请——哪!”台下掌声雷动,笑声哄起,躺着的孩子们以为是很精彩的情节,忽然从竹床上坐起,使劲揉着眼睛盯着台上看。
然而,孩子们的世界似乎并不在于戏,那戏也似乎并不是意料中的好看,有几个还真就要睡着了,我也不停地犯困。
这时,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红伢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到我跟前来了:“躲眯猫儿,去不去?”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从竹床上翻起来:“要得!”
母亲忽然想一把抓住我,我却像泥鳅一样溜了,背后留下母亲一句“刚洗的澡,哪里跑?”我们就消失在暗夜的竹床阵中了。
很快,我和红伢就约好了十多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在竹床阵间躲起猫猫来了。暗夜中看不清人,我们站成一排,由红伢点名:“点兵点将,点到哪个,哪个就是我的大兵大将、小兵小将、虾兵蟹将!”红伢每念一个字点一个人的胸口,最后一个“将”字点到谁,谁就是“老鹰”,其他的人就是躲着的“猫儿”;如果哪只“猫儿”被抓住了,他就是新的“老鹰”。游戏开始的时候,“老鹰”蒙上眼睛,数十个数,开抓!一时间,我们在黑影憧憧的竹床阵间上演着抓捕与求生的大戏,一个个像侦察的公安与反侦察的特务似的,隐蔽、转移、疯跑,再隐蔽、转移、疯跑,有几个居然钻到竹床底下去了,也有钻进麦垛子里的,甚至还有一时辨不清方向、猛冲到灰塘里去了的!
在那样的夜晚,我们疯呀,跑呀,完全忘记了夏夜的炎热,也完全忘记了戏台上翻着筋斗的薛仁贵;仔细想想,我们不就是薛元帅和他搜捕的西凉军吗?我们的戏,比舞台上的更精彩!
不知道躲了多久,忽然听到锣鼓声大起:“得—令—郎—才,得—令—郎—才,得—令—郎—才,得—得!”稻场上一下子鸦雀无声。渐渐人声响动:起身喊娃的、小声哄着毛毛睡觉的、搬竹床凳子的……稻场角边的电灯亮起来——戏,散场了。
我一身黑泥地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小声地骂着“小心你的皮”,我们抬上竹床,踩着一路瓜子壳儿废报纸和黄瓜蒂儿,沿着黑弄子回家了。
月在中天,空气渐渐凉下来了,走到后院时,四周的虫声响起来。我依稀记得:明天,该是《薛仁贵征西》的第四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