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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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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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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题记

(一)春是绕指柔的一张网

张好雨是田喜村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唯一的女大学生。

阿嬷说:三月初七雨淋淋,谷积场中如山堆,这雨来得好。阿公望了眼天,点了头,于是有了“张好雨”。

父亲、母亲是在张好雨六七岁那年才渐渐出现在记忆里。那天,村里的白马路晒得烫脚,张好雨还在村口的大橡树阴凉地里,跟一众白了头的爷爷奶奶们,边纳凉边捋着些杂活:能卖钱的铁丝疙瘩、能编框的树枝子,还有能变扫帚的黄杆子、能变拖把的旧衣服。耳边碎碎念着“今年的西瓜5毛钱”、“老刘家的结巴儿子是包工头”、“电子厂还缺人,要女的”等等诸如此类者,令人昏昏欲睡。突然阿嬷停下了喊了声“好雨,你看谁来了”。

那天中午的太阳好大呀,恍惚之间好像瞧见了阿嬷说的故事里的仙女,还有仙童,朝着众人款款而来。阿嬷让张好雨喊仙女“妈妈”,仙女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好亲切,好像从哪儿见过她,晃神时听见仙女轻轻地说“妈妈带你回家和弟弟一起上学”。

很快,阿嬷收拾好了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一个阿嬷亲手做的荞麦壳的枕头,递给好雨说“好雨乖,跟妈妈回去以后,好好读书,多帮妈妈照看弟弟,我们好雨最勤快了,是不是呀”。走的那天分明看见阿嬷别过头擦了下眼角。

直到今天,张好雨一直都觉得她是田喜村的人,而不是城建小区6号楼三单元501。

(二)夜是瞧不清的一方洞

15岁,也是个夏天。张好雨比别的同学更盼着暑假的到来,这意味着她可以在田喜村待上一段时间。她想念泥池子里的小龙虾,石头底下的小螃蟹,屋前头废弃红砖头垒的宝座和梳妆台,屋后头小树林里用粗麻绳搭的秋千,甚至村东边那一路汹涌的犬吠和聒噪的蝉鸣……实在是好过弟弟的小霸王游戏机和荡荡悠悠的旱冰鞋。

除了在电视上见过,那是张好雨第一次坐救护车。回来后,平时忙碌不停的阿公在堂屋正中央的地上,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父亲用翻斗车拉着他走的时候,往常那么爱干净的阿公,竟然能在满是泥土的翻斗车上躺着不起来。好雨是在课本上学过“死”这回事的,脑子里却不禁幻想着,父亲再和阿公一起回来时的样子。

阿嬷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了很久,风把墙根的竹叶吹得沙沙作响,鬓角的几缕银丝散开来,随微风就那么摇曳着,阿嬷好像突然变懒了,顾不上把它利索地别在耳后。

想起来阿公之前养过大黄牛,养过兔子,养过小鸡,听说还养过一只从部队带回来的大狼狗,每只小动物都会被照顾的圆圆溜溜。清早鸡鸣后,他还会带着好雨围着田喜村的山路走上一圈,听着鹊语,沾着露水,回来后桌上总会放着一碗热腾腾蛋花羹,就像阿公刨花生的脏衣服总会在隔天就干干净净的出现在晾衣竿上一样自然。还有每晚七点的《新闻联播》,那个大肚子的咿咿呀呀的老式电视机,也经常会在阿公拍上一巴掌之后乖乖地显示出人像来。还有阿嬷最爱的那两棵桂树,年年不必裁剪,年年照着团月的样子长,当然免不了摘花炒花茶的一番忙活。春栽青苗,秋收瓜果,每日都十分忙碌却又如昼夜往复、四季循环般规律有序,阿公就像这世界的中轴,仿佛只要他在,太阳就会照常东升西落,田喜村里的西大河就会源源不断地流淌。饮清茶,喝淡粥,朝朝又暮暮,好像一直不会改变。

院子里满是阿公临走前种的长豆角和佛手瓜,还有一小块割不完的韭菜,个个都是可人相。阿嬷说:结的太多,吃不了,多带些走吧。

(三)喜是淡如常的一味香

20岁的精力充沛又旺盛,20岁的生活却常常充满彷徨和迷茫。阿嬷听说好雨考上了大学,笑得脸上的皱纹好像又深了几分。大学第一年的新鲜和好奇驱使着新生奔波在各个学生社团中间,短暂而充实;第二年的多次熬夜追剧和通宵游戏,让好雨心里多少有些自责和惶恐;第三年,就业的黑色压力和城市灯红酒绿都开始接二连三的涌上,跟着诸多小事连续发酵。

盼来了一个长假,好雨跟着阿嬷在院子里捣鼓着她那点农活,时不时关注着招聘信息,想起来面试时被问到一些与专业无关却又很现实的问题,就涌起一阵莫名的心烦,但划着划着手机屏幕不由得打起来呵欠。

“二十岁的年纪不如老太婆精神好”阿嬷打趣道,“天天熬夜玩手机身体怎么受得了,瞧瞧,趴在手机上,眼睛都近视看不清了吧。”

“阿嬷,你说什么人时候才能闲下来?真是心累。心累,流行语,你知道吗?”阿嬷大概是不能懂的罢,好雨心里想着,她的一个舍友,整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袜子衣服很少洗,更别提宿舍卫生,不也天天一副开心又幸福的模样。

阿嬷笑了笑没说话,依旧扫着她的院子。多数时候她就只是听着:听隔壁大娘说阿嬷以前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选票很高,阿公以前当兵后来在外务工,远水解不了近渴,家里大事小事都是阿嬷的,白天背着孩子干农活,晚上抱着孩子做家务……大伙偶尔说起她这些很光荣的事情,她从不愿多说一句,好像听不得一点儿夸奖,又赶忙找点事情忙活起来;姑姑在婆家受了气,她也听着不说话,给姑姑带走了两大桶自榨的新鲜花生油,嘱咐姑姑给她婆家带去,却在夜里听见阿嬷一声一声的叹气;听见谁家生了个大胖孙子,她也只是摸摸好雨的小辫笑笑;听见好雨考上了大学,父亲回村里摆了两桌酒,让阿嬷坐在最上宾,听着许多恭喜道贺,她也只是连说了两个“好”字,从不喜酒甚至很少上桌的阿嬷,那天痛快地喝下了面前的杯中酒。

阿嬷一定觉得上大学很费钱又很辛苦,因为张好雨每次回去,家里总会少只鸡,临走阿嬷还要从她那个有些年岁的布腰包里翻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块钱。不知道是自家养的鸡太补,还是阿嬷给的钱开过光,回村住几天再回去,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就好像英雄主义题材故事里常说的:当你觉得世界不公时,一定是你自己还不够强。

回村返城的张好雨仿佛注满了那些对抗一切烦闷的庇佑之力,可能是村里那些不太便利的苦,反而中和了城里那些令人昏头的甜。

(四)雨是不觉痛的一片痕

不到担事的年纪,体会不到那句:为赋新词强说愁。

转眼好雨也成家又立业两个年头了,就像阿嬷说的,我们好雨是有福气的好孩子,赶上好时代了。好雨毕业前参与到学校的创新创业项目,有了一份热爱的事业,有了一群志同的友人,还有了一个互慕的爱人。创业是肉眼可见的辛苦与奔波,踏着晨起的鱼肚白,披着凌晨的星辰衣,时而睡在复兴号的二等座,时而又醒在办公室的塑料桌,没日没夜地付出,回到小家庭还有一堆家务活,甚至最平常的一日三餐都比想象中难应付,好在因为喜爱,反而没有太多“心累”的感觉,心里坚信着:擦完汗水和眼雨,又将是一个多劳多得的大晴天。

可是,毕业了,也挣钱了,却很少回老家田喜村了,梦里也不出现螃蟹、犬吠和蛋花羹了。

那是毕业后在田喜村最久的一段时间,有整整七天。阿嬷出殡那天是张好雨从未见过的大雾天,一片白茫茫的大雾天里几乎看不见孝服白茫茫一片。是阿嬷的仙女阿妈也来接她离家了吧。勤劳了一辈子的阿嬷,怎么也想歇歇了。

和田喜村里的大部分妇女一样,老一辈的女子成家后好像就没了自己的名字,就像阿嬷是阿公的妻子、父亲的娘、弟弟的奶奶。直到那天,从阿嬷的黑白相片前的灵牌上,张好雨才第一次知道了阿嬷的名字——繁体写着的“潘润家”,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多么陌生的一个代号。至今,张好雨也不知道阿嬷出阁前来自哪个村,阿嬷除了曾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还有哪些光荣的事迹,阿嬷的阿嬷又是什么样子,那些建国初期的广大普通劳动妇女是怎样默默培养了一辈一辈人,才有了今天这样一个好时代的。

阿嬷走前给了张好雨一小扎皱皱巴巴的钱,数了数,零零总总的竟有近万元。很难想象阿嬷这么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用不好老年手机、身形枯瘦如柴的农村老妇,是如何存下这一笔笔钱的。听姑姑后来说,阿嬷总担心好雨工作累了吃不好,担心刚成家就顾不上家怕婆家不满,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多活动活动,攒点钱总是好的。

独自留在阿嬷的小院里,岁光如梭,好雨不再是当初那个扎着小辫的孩童模样。大晴天,院里的一切都看的真切,揉眼的功夫,恍惚间又看到阿嬷勤劳的身影,在摘桂花、在打蛋花,阿公也还在呢,喂着兔子、摘着佛手瓜。

城市的清晨里没有鸡鸣,枕在荞麦壳的枕头上,不会落枕却再睡不成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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