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情

2012年春天，在爹80岁生日时，全家人聚在老家镇上的饭店里，一起给他祝寿。

 爹在吹灭生日蜡烛时，情不自禁流下泪来。饭后全家人在镇上的照相馆里，拍下第一张全家福。

后来，问及爹当时因何落泪，爹说，那一刻他想起了他娘。

奶奶是在老家的窑洞里走的。走时，如睡着了一样，很平静地离开我们。

那些年，家里实在穷，爹说，奶奶生前没有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更别说为她办寿宴了，就连她生病也没去过医院。爹说着，几度哽咽。

我们姐弟几个劝爹说，是那个年代的人太苦了。想想当时村里，大家不都是一样吗？缺吃少穿的，即使爹有心，也无力啊，相信奶奶也是知道的。

2013年，爹得了脑梗。从他患病到2015年去世，共住了三次院。期间，病情虽不断反复，每次全家人都信心十足，看爹一向身体硬朗，且心情豁达乐观，他的病一定会很快好的。

爹第一次在县中医院住院，我晚上陪护。半夜醒来，下意识看病床，发现床上没人了。赶紧四下里寻找，跑下楼才发现，爹正吃力地提着他的东西，往外走。我赶紧过去，拉住问他，要去哪儿？爹说：“回家。”我夺过爹手中的东西，生气地说，“有病要看，怎么能说回家就回家呢？”

 后来在和爹聊天中得知，他是怕看病花钱。爹说，自己老了，不想再拖累孩子们。我听后眼眶湿润。一旁的弟弟赶紧跟爹解释说，现在看病有合作医疗，国家还给老人有补助，几乎不用花自己钱。起初，爹不相信。弟弟跟爹保证，说等出院时，把报销清单拿过来让他看。他这才安心住下治病。

那次，爹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很幸运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2015年10月，爹的脑梗又复发了。这次比较严重，成了脑出血，昏迷不醒。我们立即将其送至县医院，医生说，县医院无法手术，只能等自身肌体慢慢调节，把出的血给吸收了，人才可能醒过来。

 一家人商量着，要把爹转到市里大医院看看。大家一致认为，如今各方面条件越来越好，一定有治疗爹病的好方法。

在转院当天，我拉住爹的手，跟他说话。爹好像一下子被我叫醒了，眼睛突然睁开，手颤抖着，使劲儿抓着我的手。我看爹眼里含着泪，嘴唇抖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爹虽竭尽全力，可能当时病太重，但也没有说出话来。

爹转到市医院治疗三天后，医生给他做了脑部微创手术。手术是下午做的，这时正巧一缕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射进来。一家人沉重的心情，在阳光的抚慰下，似乎好了一点。

我们都盼着，盼着奇迹能在爹身上发生。

爹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弟弟知道我忙，要我先回学校上课。我看爹病情基本稳定，就叮嘱弟弟，让他有事儿随时和我联系。

课间，我回到办公室，看到电话上有弟弟打来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心立马一沉。我带着一丝侥幸心理赶紧回拨过去。一边打着电话，心里一边祈祷着，爹会没事的，不是说手术顺利吗，说爹肯定会挺过去的！

 电话接通了，弟弟哭着说，爹快不行了，医院已下达病危通知书。晴天霹雳，我眼前一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挂掉电话，我骑着自行车，飞似的往医院赶。

 一路上，我一直都在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疯狂的蹬着自行车，耳边除了风，整个世界似乎啥也没了。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来到医院，见了弟弟，问过医生，我不得不信。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爹就这样走了。爹那年83岁，就这样匆匆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娘后来说，你爹抓住你的手，一定是想要你送他回家。娘说完看看爹的遗像，哀哀叹道，要是不去市里做手术，你爹兴许还能多活几天。

我们姐弟几个，相对无言。这时候，谁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娘。

 爹走后，娘一下子沉默了许多。娘将自己对爹的思念都埋在心底，她突然也不愿跟我们多说话了。

爹走两年后，娘也患上脑梗。此后三年里，娘几次病情反复，每次住院，一家人都替娘捏着一把汗。但娘一生的坚强和忍耐力，在一次又一次与病魔斗争中，逐渐表现出来。

爹走得太匆忙，我们几个谁也没有伺候过他一天，是娘天天陪伴着爹，送他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年。

娘现在的状态，让人不由想起她年轻时的一些事儿来。年轻时，爹对娘发脾气，娘总是一声不吭，只是把我们搂在怀里，等爹的火气下了，还要劝他吃饭，一场风波就这样在娘的柔声细语中，很快平息。

娘的这种能力，之前表现在处理家庭和邻里的事情上。现在她面对疾病折磨时，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再疼的针，娘从不喊一声，再苦的药，娘都是一口咽下。在住院时，娘就得到医生和护士的一致称赞。

再次脑梗住院，娘落下后遗症，右腿抬不起来。在市医院做了快一个月的康复训练，效果也不错。最后，医生建议回家吃药治疗，定期来复查。

娘从此开始坐上轮椅。当初，娘虽然很不适应，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大家都学着医生那样开导她，现在日子这么好，只要放松心情，按时吃药，适当锻炼，一定会好起来的。娘默默地听着。

 从医院回到家里，娘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其实，娘也一直在努力地配合我们。大家也都尽心尽力伺候娘，每个人都尽量多挤时间，陪娘说话。

 娘身体上的奇迹，也在悄悄发生。

 从开始医院回来时，娘舌头僵硬，连吃饭都成问题。有时，一根面条在嘴里转来转去，就是咽不下去。后来，娘在我们兄妹几个照料下，慢慢康复。

现在，娘虽已经89岁，不仅思路清晰，眼不花耳不聋，双手有力，精神状态还特别好。

在老家扶着弟弟给她设计的特别活动通道，能从屋里走到院子里，又从院里回到屋里。每次回去看她，她都要站起来，握紧那根横着的长竹竿，颤颤巍巍地走几遍，让大家看。我们都禁不住夸说，娘真有本事。她听了，开心得像一个小孩子。

 这些年陪娘多了，跟娘说话多了，我们姐弟几个也是收获颇多。

 当初爹刚走那几年，娘总是说自己也不想活了，总对我们说，活多大是够。后来的几次重病，也给娘打击很大，但这些年，家里的变化，娘也是看在眼里。

弟弟在镇上盖起二层小楼，我也为看娘方便，买了一辆小汽车，可以随时回家，两个姐姐家也都盖了新房子。

大孙女公费出国留学读研究生，孙子读大二，小孙女县里读高中。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好，娘的心情，也在悄悄发生变化。

在大家不断的开导中，娘慢慢打开心结，终于从爹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娘不再感觉她活着是在拖累我们。娘说，有生之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儿。

弟弟也常说，娘年轻时吃苦多，现在老了，就得让我们伺候伺候，好让娘多享点福。

前些日子，娘生日时，大家又聚在一起。饭间，问起二姐家的小孙子，老婆婆能活多大？他童真地开口就说，能活100岁！娘听着，笑了。那一天，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声不断。

感谢时代给我们一家人太多的赠予。如今，老娘安度晚年，孩子健康成长，一家人平安幸福，这些看来平常的事情，也是人生最美、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