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满支书姓丁,排行老二,正名丁二。是我邻村一个老庄稼汉,一米八的身子,加上满脸络腮胡子,显得高大生猛。满支书是党员,但没有当过支书,满支书是早年村人给他起的绰号,缘于四清干部的一句表扬鼓励的话。
满支书幼时家境贫寒,上学到三年级即辍学,主要原因是逃学,对课本没有丁点儿兴趣,厌倦读书,厌见教室,父母一番追打后,终于无奈随了他愿。摆脱了学校的丁二兴高采烈,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粪箕,干起了捡猪粪的事业。及大一点,队上安排他放牛,割牛草。双抢时季割禾插秧,几年下来,庄稼汉十八般手艺样样精通,成了队上的种田能手。
年少的丁二当上了队里的贫协委员,由于是个半文盲,大字不识几个,道理也装不了半箩筐,被四清干部一番政治思想工作下来便成了贫协组长,正式成为革命组织的一员,满支书成为红色积极分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组织批斗他嫂子,据说他嫂子肚子饿偷挖了队上地里几个红薯,被几个红小兵告发。
这还了得,胆敢挖社会主义墙角,必须大义灭亲。
那时他父母都还健在,闻听此事,也保持了一致的革命性。当他嫂子听到点风声问公婆公爹时,丁大爹频有威严地坐在长条木板橙上,跷着二郎腿。庄重地打着官调调说“是有一场斗争会"。媳妇说“听人言,好像是斗我,丁大爹,您老人家知道啵″。满支书姓丁,他爹人称丁大爹。丁大爹神神秘秘,得意地摸摸下巴几根稀疏的花白胡子,带着官威“那不晓得是哪个″,说罢讥讽地瞟了大媳妇一眼。大媳妇儿也是八面玲珑的角色,如何还不知晓,便连夜揣了几个红薯跑了,本意是躲几天过了风头再回来,殊不料阴差阳误却是一去不返。听说嫁了南县一个赶脚猪子(公猪)的老汉,从此丁家大儿子便光棍一生,这是后话。
丰高一队的斗争对像跑了,斗争会自然开不成了。满支书的第一炮没有打响,权威没有树起来,还闹了个笑话,至现在当地还留下一个歇后语,满支书开会,吓跑嫂嫂。四清干部一看典型没树起来,便草草收场,召集社员开了个会,宣布丁二的新职务,民兵排长,并称要
培养丁二入党,将来有可能当大队支书。支书可是了不得的大官,社员大会背着手威严地在台上训骂地富反坏右。丁二一家乐哈哈的,跑了个大媳妇,得了个排长,入党积极分子,还有可能是支书,丁大爹逢人便自豪地说起他二崽,“我二崽有出息,将来是要当支书的"。于是有好闲话者一番添油加醋,丁二便有了“满支书"的绰号,这绰号一伴便是一生。
丁二当上民兵排长后,更是干劲冲天,加上人高马大,力气猛得一逼,又肯出力,又有红色背景(四清干部说丁二将来是要当支书的),一时风光起来。不仅丰高大队有名,邻近的黄洲大队,和乐大队也闻名鼓鼓。丁二人又高大,又有革命职务加持,做介绍的媒婆不歇脚地上门。但丁二今非昔比,革命对像自然是要二八殊丽,不说国色天香,靓丽大方肯定是要的。
丁二看上了邻队的秀满,秀满长得青春美丽在镇上县三中上学。秀满是贫农家女儿,父母老实巴交,媒人上门一说,便是满口答应。等秀儿毕业就谈婚论嫁,那年头没有什么高考的,都是推荐,并且名额极其有限,普通人家的孩子顶多上完高中就得哪里来哪里回,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人家千万城市知青都上山下乡做一个有知识的新式农民,土生土长的学生更是应该义不容辞地回到泥土地里。
靠读书跳农门是不可能的,那年月跳农门只有两条路,一是当兵去部队入党提干,二是上面招工,除此外,别无他路。农村学生回大队能混个民办教师就算风光无限了,那是要过硬关系的,像秀满这样的家庭想都不要想。
既然上进无望,那就找个潜力人家嫁了,丁二正是青春焕发,事业正兴,是个不二佳婿,秀满老爹王三麻子满口答应媒婆。
于是,丁大爹与邻队的王大哥成了亲家,待到秀满毕业俩人处了一年对像,于国庆节便成了亲。婚礼简朴而热闹,全大队都惊动了,大队熊支书主持的,美中不足的是熊支书做的革命婚礼报告出了点纰漏。婚礼开始后,熊支书清清并不干涩的嗓子,那年头,发言前干部都要干咳几下,一是预警清场杂音,意思是领导要发言作报告了,大家肃静,不要讲小话了。二是思路理一理使得发言有个头绪,熊支书或是有些激动,或是久没有主持过革命婚礼了,最近大队上连续死了两个老人,熊大支书主持了两场葬礼。于是
熊大支书干咳几声发言了
“同志们,啊,啊,我宣布追悼大会开始″全场愕然,丁大爹更是脸色阵阵苍白。又发作不得,人家是支书,是丁二的领导,丁二的前程还得依靠他。正当丁大爹五心不做主时。有人在熊支书耳朵边提醒了一句“熊支书,是婚礼″。到底是当支书的,脑子灵瓜,熊支书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又干咳几声。“嗯,啊,啊,刚才说到哪里了,哦,记得了,革命积极分子丁二,王秀满二人婚礼开始。从今天起,二人既是革命同志,更是革命伴侣。希望你们从今天起,互相友爱,团结一致,相亲相爱一世。争起来年生个革命的接班人″熊支书完小毕业,加上当干部的这些年的熏陶耳染,出口成章。于是博得阵阵掌声,众人更是好语奉承话连连,把个丁大爹哄得裂咀癫牙的乐乎乐乎。
二
日子又回复了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的峥嵘,肚子依然吃不饱,硬挺硬地饿着。
瓜菜代从口号变成了习惯,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革命声潮中,丁二终于迎来了一生的巅峰。
结婚十个月后,他的第一个小孩出生了,同时双喜临门,他光荣地加入了党,也提了干,这可是真的提了,那个四清沈干部担任了公社副书记,恰好公社农技站增加人手,于是沈书记提议推荐了丁二。理由有二,一是根正苗红,贫农阶级,共产党员。二是,积极肯干,对于农活把式熟鱼不懒,虽然文化低点,人家能不断学习,能在学习成长不是。于是丁二便进了公社农技站,虽说不是国家干部,但也正式成了吃集体粮,算是跳出了半个农门,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前途无量啊,真正的年轻有为啊,丁大爹脸上写满了骄傲,豪气,丁家上下洋溢一种热烈向上的洋洋喜气。连带丁二岳丈王三麻子也乐癫乐癫的,这个原本老实巴交的汉子也开始挺胸得意了。开口闭口俺家郎(洞庭湖一带称女婿为郎一一作者注),
人啊,一旦有点势,便会气派起来,架子自然而然地正了,说话自然而然有水平有信服力了。
中国人骨头渣里崇拜权力,尽管丁二还只是个初入毛庐的二小子,然而并不妨碍他成为丰高大队的权力顶层人物,成了与丰高大队熊支书并驾齐驱的角色。虽说并无多少实权,但相对大队来说,公社是高不可攀的上级政府,上级的权威是碾压下级的,公社农技站自然而然成了丰高大队的上级。你想想丰高大队才千把人千多亩地,而马岭公社几万亩地两万多人口,二十几个大队啦。差距是何等地大。
社员们包括各队队长,甚至大队干部渐渐地对丁二客气起来,对丁大爹王三麻子热情起来,语言上的热情很快就化作了物质上的快乐。今天这个送俩鸡蛋,明天那个砍几兜菜,间或还有送条把鱼的。洞庭湖不缺鱼,但那年代也是稀贵物。街上也要角把钱一斤,于是丁大爹家包括王三麻子家的人脸色渐渐开朗丰润起来,那真是幸福的日子,王秀满也是一年一个给丁二连生了四个小子,于是丁大爹家人丁兴旺,把个丁大爹喜得不亦乐乎。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文化大革命不知不觉地结束了,整个社会风气开始转变。开始崇尚知识,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丁二在公社农技站始终没有进步。文化底子太薄,小学三年级水平,虽然沈书记着力培养他,送他进县办的农民大学五七干部大学学习。可丁二哪里搞得清那些植物学,土壤学。尤其是英语ABC,老师的要求是同学们只要能写出二十六个字母就可以了,可学生们哪里搞得清,有好事的学生编了个顺口溜,ABCDEFG,恰得口里挖苦的。x十yz,等于三条腿。加上他们上五七干校时都己经二十多岁,早己过了学习年龄。有的都有几个崽的人了,记忆本就偏弱的丁二面对那些化学符号,弯弯曲曲的,一脑子糊浆,字都认不全,还学个屁啊。不过混也要混下去,也就一年,咬咬牙就过去了,反正是开卷考试,老师在黑板上按试题顺序写好答案学生照抄就是,只要你考场上不喧哗吵闹,都是能及格的。也有抄都不会抄的,抄不对的,把顺序抄乱了的,丁二班上就有好几个,但也不用气馁,考不过的过两天再补考便是,反正个个都是人才,都要圆满学习成功的。不能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培养。万分不会的老师会拿标准答案卷子让你照着抄,尽管如此,五七干校还是有两个不及格的,主要是哪些ABC符号写不好,于是校长喊来那两个可爱的学生一番问答加一番语重心长的苦心教育,两位爱学生终于及格了。于是学校向县革委报喜,全体毕业生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人民的教育下在党的领导下云云,反正有很多,中心思想就是我们又胜利了,我们又起得了辉煌成绩,那就是我们的学生都通过了毕业考试。拿到了毕业证,为人民为党的事业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丁二当然没有补考,据他后来对晚辈吹嘘。自己英语都得了九十多分,他嘲笑那些补考的同学“那些人真笨,抄都不会抄。还有一个傻蛋举手发言让老师教他抄的顺序。你看他蠢不蠢。″每当说起这段过往,丁二便气势轩昂,豪情骄扬,满身充满着自信与得意。五七大学一年下来,丁二也学到了不少名词,张口闭口便是细胞膜细胞壁,DNA遗传,土壤团粒结构,把人唬得个云里雾里。几句学术语出口,顿时使得丁二书生气大涨,气质扑面而来,一下子从半桶水提升成了有渊博知识的高级分子,于是人们把称呼从丁技师改囗为丁老师丁干部。丁二听了整个人都甜甜蜜蜜,浑身上下舒舒坦坦,倍感幸福。
为落实中央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要求,公社党委研究决定对公社农技站进行改革,对学历有硬性要求,必须是高中文化。按理说丁二有五七大学毕业证,自可高枕无忧,然而中央有文件指示,文化大革命己经结束,期间由地方临办的干校,农民大学一律停办,期间发放的证书一律无效,国家不予承认其学历。这样子一来,丁二的大学毕业证形同废纸,丁二一下子从云端掉落到了尘泥。精简动员会上,党委沈书记还是照顾了丁二的面子,“丁二同志的学历不够要求,因此,经党委研究决定丁二同志不再在农技站工作,由农技工作回放到丰高大队工作″。这样,丁二便背着行李回到了丰高一队,大队熊支书这些年来对丁二面和心不善,暗地里早就有意见。主要是面子的事,你丁二算个什么东西,半文盲的角色,不是沈书记抬爱,你狗屁都不是,还跟老子平起平坐,呸,呸,没门,给老子作田去。当然这只是熊支书心里的感受。万万不能说出来的。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尊重得很。熊支书颇为热情地握着丁二的手,用力地上下抖扯,满面笑容,“欢迎丁干部回来指导工作,我个人表示热烈欢迎。只是暂时大队支委也在进行改革,还没出结果,委屈丁干部先担任一队副队长″。接着熊支书话峰一转,脸色正经严肃起来对一队队长说,革命工作能上能下,希望你能配合丁干部积极工作。丁干部迟早是要接替我的,我也老了,丁干部年轻有为,又有水平。其实熊支书还不到四十,比丁二大不了几岁。然而人家干部多年,水平高,思想觉悟不一样,待人接物有一套,软刀子下去杀得你皮面舒服内出血,令你刺痛又无奈。队长配合副队长工作,这样的鬼话小孩子都不相信,丁二虽说有点不灵瓜,但道道全明白,这些年见惯了这些个场面话。自然也干笑嘿嘿两声应咐。交接工作就这样草草了事,丁二回到了原点,副队长副个鸡巴,队上副队长三四个,队委会七八个人,全队大小加起来才几十号人,几乎成年男人在队上都挂了个职务。丁二的主要工作是每天带着一帮妇女出工。锄草挖土。彻彻底底地回归了农民的行当。
三
改革的春风一阵阵从神洲大地刮起,各行各业都在剧烈变化。农村实行了全所未有的土地大承包,丰高大队也对土地承包作了精细的工作。对旱地,高田,湖浃低洼地作了明确的划分标准。本着公平原则,各队将田地好坏进行了搭配,然后摸砣(抓阄)。丁二手气有点背,摸了个高土田,高土田有个致命弱点,保水困难。丁二家加上父母八口人一大家子,分到了十几亩田。丁二力气大人又勤快,加上农技站的经验技术,一年下来,收成倒是不错比大多数农家产量都高。农家的日子匆忙而又平淡,一晃五丶六年了过去了,中国农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家对地名,基层单位名称进行了全面整改,取消公社大队,代之以乡村,丁二他们江原县也升级为江原市,各级革委会消失了,文革时期的干部也进行了整改,大部分或退休或边缘化,沈书记也因年龄问题被退为平头百姓。丁二有点纳闷,沈书记刚过五十不老啊,有小道消息说沈书记文革时期得罪了当时下放在干校改造的白县长,不,如今是白市长了,这不人家咸鱼翻身了,你这啃过龙王的病猫还能得瑟啥,人家不整你进班房算是大肚了。官场上的争争斗斗与百姓没有半毛钱关糸,谁成谁败都一个样,都要还粮纳税搞水利。官场之间的是是非非顶多也就是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话料。丁二早己和沈书记不来往,沈书记也没照看过他,或许他只是沈书记政治生涯路上一颗咯脚的石子,人家根本不在意他。丁二倒无所谓,年深月久下来也渐渐淡忘那些年月的辉煌事迹。丁二彻底底改变了当初农技站斯文的样子,扎扎实实的农民一员,三十几岁的汉子黝黑的脸上透着精光。四个小子读书却不咋的,脑子或是继承了丁家基因,智商有点着急。不过大多数农家孩子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结婚生子种地。几千年的农耕文化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形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阶层等级在这成了森森壁垒,轻易不可能打破,人们习惯了这种模式。平凡不会引起奇怪,要是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那才叫远近轰动。十里八村都知晓。丁二有自知知明,自家什么智力心里明明白白。
洞庭湖平原属于淤积平原,跟冲积平原构成差不多,土地肥沃,土层厚,特别适合植物径叶生长,苎麻是中国国草,纤维长,强度大,纺织成衣物透气吸汗,耐磨。
马岭乡自开垦以来就有种植苎麻的习惯,其中的沙心洲村在以粮为纲的年代都是以种植苎麻为主,马岭乡二十四个村每村每户都种植有苎麻。马岭乡土质好,粘间沙。加之洞庭湖湿润温暖的盆地气候使得马岭乡生产的苎麻品质极好,纤维支数高,强力足,易脱胶,因而马岭乡被定为全国苎麻生产基地。国家麻类研究中心就设在江源市。由此可见,马岭乡称为苎麻之乡乃实至名归。
丁二家也如乡人一般有种植苎麻的传统,加之有农技站的经验和经历,技术面和见识目光比一般农民高出不止一筹。他见苎麻市场行情看涨,便果断地将自家八亩多漏水高田扩种苎麻。丁二心眼不坏,他将自己思路想法,对苎麻前景的分析说给乡邻们听,劝说亲朋戚友和他一起扩种苎麻。但村民们嗤之以鼻,有好事他会告诉别个,闷声发财还来不及呢。更有刻薄者讥讽他,怕是犯官瘾了,又想当回农技干部了。也不瞧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就他那熊样能整出啥,大伙可别听他嗐忽悠。不种谷种麻,吃啥?到时饿不死他一屋人。吃了几年饱饭,油涨了。各种言论都有,中国的百姓大多没独立思考能力,喜欢人云亦云,人趋亦趋,随大流,傍大腿。没有敢为勇气,保守稳扎是主流。
丁二这些年来习惯了风言风语,他见乡邻是这个态度,也不生气,生啥子气呢,他们有财不发,我着啥急,真是的。想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们不干我干。他将田翻耕烤冬,利用日晒雨淋霜冻改变土壤团粒结构,以便于作物更好的扎根吸收养分。
全村只有四家扩种了苎麻,当然小扩种是有的,但大多只有几分亩把地。大扩种就是四五亩或更多,像丁二家一样把土地的大部分都种上苎麻。
苎麻种下去后,当年产量极低,要投入大量人工,除草松土施肥,一样都缺不得,这样才能培好麻蔸,为来年高产打好基础,搞得好的麻园一季麻亩产可达两百斤,一年产三次,二季麻三季麻产量低点,但管理好也可百斤以上。丁二深知这个道理,他带着已经初中毕业的大儿子丁文革,二儿子丁文命天天盘在那己改作麻园的八亩高地里除草松土施肥。丁二家四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智商平常,又贪玩,打鸟捉鱼样样来得快,就是见着书本犯糊糊。为此堂客(湘北一带称老婆为堂客)王秀满不少操心,打骂是常态,有时还连着丁二家祖宗都问候照顾了。“猪姦的,一屋的宝(蠢的意思),祖宗手里冒积德,出的后人才不得力。丁二咯扎蠢逼象瘟猪子一样,不做声。充好人,就老子当仇人,一屋的废物″。丁二嘿嘿地笑着,自言自语道“骂就骂,莫扯得祖宗手里,又不是我一个的遗传,你自己也有份″
“你还狡辩,怪老子。老子打死咯杂犟逼″王秀满操着一把大竹扫把朝丁二扑去。丁二躲闪走开,口里还嘀咕着,又没有管(说)错。王秀满自嫁到丁家后,早己变了样子,性子也变了。当年斯文秀气的少女不见了踪影,代之的是一个出口粗鄙,行为泼辣的农村壮妇。为此丁大爹没少跟王三麻子告状。婆媳关糸有点僵,眼不见心不烦,见劝说无效,和老伴一合计,搬出去住了。在丁大的屋旁边搭了两间小草房,自住自吃,丁大爹还不到七十岁,身体又硬朗,农活样样做得来,不吃这憋气饭。其实根本就没沾过丁二半点便宜,要说沾也就是当年丁二豪横的时候搭了一把风光。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早丢光了。大儿子堂客还是丁二吓跑的,搞得丁大到如今四十多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个。你丁二崽子不是个东西,堂客都管不住,丢老子的脸啊,丁老爹气得跺脚,但仅此而已,拿王秀满亳无办法,骂?骂不过,人家是高中生,道理一套一套的,丁老爹一个文盲哪里是对手。找王三麻子告状,状自然是告不灵的,人家王三麻子早就声明,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管不着。丁老爹只能憋在心里生闷气。
丁二倒无所谓,也许习惯了,也许本来脾气好。堂客打也好骂也好就是不反驳。急了顶多几句遗传学。为些丁二又多了个绰号,丁遗传。
丁二也不介意,随他们去。还是整好自己的苎麻来得实际。丁二新扩了八亩多麻,加上原来几分老麻,他家有差不多九亩苎麻,管理得好的话,一年产三千多斤麻不成问题。
在丁二的精心培育下,八亩多新麻当年三麻就获得了亩产六十多斤的好产量。八亩多地产了五百多斤麻。当时麻价己开始微涨,从年头的二块一斤涨到二块五。这可是个好兆头,看趋势还会上升。收麻的贩子多了起来,丁二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客气地装烟递火,王秀满更是烧水敬茶,搬橙请坐。客气得如亲人。麻贩也闻听得丁二家是苎麻大户,为了争得客户的好感,也是热情洋溢,如果说开始二人各有所图,到后来却是相谈甚欢,相见恨晚。麻贩子姓杨,叫杨介,这名听起来很另类,象断了尾巴的土狗,比喻有点不恰当,怎么这么评画人家名字,丁二赶紧转过心思。杨介年纪小丁二几岁,瘦小的个子透着精灵气,杨介是隔壁六山乡下洲村人,下洲村丁二去过,四面环水,村民出行要经过村渡口。下洲村有两个渡口,一东一西,东往六山乡,西到马岭乡,是两个乡的交界之处,距丰高村二十多里地。一番交谈下来,两人竟称兄道弟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那招待自然不同,丁二吩咐大儿子丁文革去打酒砍肉,还要买两包咀湘烟。咀湘烟就是带过滤咀的湘烟,六毛钱一包,当下农村里的高档烟。杨老弟告诉丁二哥一个消息,那就是听说下洲对面的五七纸厂会改建成一个精干麻厂。这是他一个当乡干部的亲戚透给他的,并分析说,麻行情可能看涨,并邀丁哥和他合伙干贩麻事业,说自己有手扶拖拉机,有销售。丁哥有人脉,人脉说不上,丁二熟人却是比较多的。二人就贩麻事业计划憧憬一番,俱是豪情满怀,吃罢午饭,杨老弟开着他那台吱吱喳喳叫的拖拉机喜滋滋地走了。这里丁二夫妻俩一番商议,相互鼓励,更是激动得不得了。按杨老弟说的明年可能每斤达三元,自家九亩麻地,三千三四百斤还是有的,算算帐,三四一二,三三九。天啊,竟然是一万零,不得了不得了,二人计划这笔钱先盖个瓦房,盖五间一横屋,再另建个灶屋,养猪做饭,厕所也要建两个,家里人多,有时一急用不来。两夫妻兴奋了一晚。次日起来还是精神百倍,钱壮人胆,一点没说错,虽然还是个虚数,但也是希望不是。有希望就有信心,有希望更要奋斗,没有行动的希望是幻想是画饼。
收完三麻,一过称,五百三十八斤,吉利数吉利数,来帮女婿忙的王三麻子也乐哈哈地。按当下二块五的价算,要卖一千三百多块钱,能买四千多斤稻谷。不错不错,没亏本,只是投了些力气,明年产量上来,那收入大几千上万了。丁二仿佛看到了花花绿绿的红票票在他眼前飞舞。
四
时光匆匆,转眼又到了春天。马岭乡上下一片欢欣,市精干麻厂终于建成,地址果如杨介说的那样,在马岭乡辖内五七干校。厂名就叫江源绢麻纺织厂。厂长有点出人意料,竟然是原丰高大队熊支书。熊支书文革时期人比较圆滑,照顾过市里下放改造的领导。后来这位领导翻身作主后便知恩报恩,想办法将熊支书调到市里劳动服务公司,过了两年,老熊竟然混上了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妥妥的国家干部,与丁二当年的乡农技员有云泥之别。不,应该是熊局长了,熊局长八面玲珑,处事四方有风,又会做人,在个市里混得风生水起,人人喜欢。这不,江源绢麻厂一定型,老熊随便露下意思,便稳妥妥地厂长兼书记。
熊厂长风光靓丽地回乡任职,套近乎的拉关糸的,老同学老同事老相识,近的远的都来了,为啥?招工呗。绢麻厂要招百把人,听说还要考试一批青年人到长沙进修学技术,这可是跳农门的好档位。可不能拉落了。最后经过公平公正,铁面无私的评卷,选出了十五个优秀年轻人到省里学习。令人诧异的是丁二家丁文革赫然在例,自家小子什么能耐丁二肚子里明白得很,据说参加考试的有好几百人,里面光正经高中生怕也有几十人,轮得着文革。只怕是弄错了,花了眼。“花眼?花什么眼,这是丁家祖宗得了力。叫你们不孝敬祖宗。这不显灵了″丁老爹恭恭敬敬地朝祖宗牌位磕了几个响头。“是的呢是的呢。文革过来磕头让祖宗保佑你″王秀满尴尬地笑了笑。这里就她经常怨恨数落丁家十八代。今后再也不敢了,王秀满衷心悔过。
祖宗显灵保估,丁二是不信的,怎么当年不保佑我。只怕是有人搞了名堂,不过这名堂搞得好,谁会无缘无故帮丁家呢,自己可没托过任何人。丁二突然灵光一闪,熊支书熊厂长。只有他了。他为什么要帮我呢。丁二想不出理由,想不出就不想。动脑筋的事能避则避,能省就省。
丁家祖宗没有显灵,但确实有人动了手脚。其实这手脚不违规。市里本来只有十个名额进修,是熊厂长力争的,理由是还要照顾一下当地周边关糸。以便今后开展工作。经过市里同意,批准了熊厂长的要求,这五个名额就由熊厂长定。
熊厂长思考一晚上,最终留了一个名额给丁家大小子,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熊厂长自己也说不明白,就那么一闪,脑瓜里面好像一个声音在说一定要给他。于是丁二便考上了,名字出现在绢麻厂外墙贴着的大红纸上。
丁文革到街上置了两套衣服,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顿时面貌一新,加上一米七五的个子,顿时招来不少姑娘少妇的目光。‘咯扎后生子好乖,不知是哪家小子。“哪家,丰高村丁遗传家大小子″。丁二在街上不大显名,但丁遗传大名却是贯穿波街首尾。无他,当年丁遗传绰号出来后。街上有女人偷汉,男人出轨,而且不止一对两对。等到街邻吵架,出轨一方必偃旗息鼓,要是不放让,另一方必拿出杀手锏,“什么东西,要不喊丁遗传来说道说道″。
那时街上都知道,只要扯到遗传,必有周公之事,这是公开的秘密。因此出轨一方虽然鸡巴死了鸭咀还硬,声调却降下去了‘丁遗传,只有你家才要丁遗传说道说道。声音越来越小,脚步慢慢回退。
丁遗传三字成了浪漫男女的克星。“他家的哦,知道知道。不知多大了″“不是吧,人家还是毛孩子,摇窝草都冒掉,莫造孽"。一个地方总有那么几个泼辣胆大女人。
三天之后,厂里选拔出的十五名优秀后生在夏副厂长的带领下前往省城。学员待遇是伙食费每人每天两元,月工资六十。住宿厂里统一安排。基本学习用具厂里报销,至于送礼什么的也由厂里负责。
那年头人都比较精神化,社会尊重知识。不像现在主流是物质化。那个年代是很尊重知识的,招工提干绝对重文化。送礼无非是一些土特水产。城里人爱吃鳝鱼,所以,夏厂长打电话回去让后勤郭厂长(都是副职)搞了三百斤黄鳝过来。老师领导都分得几斤。六毛钱一斤的鳝鱼,三百斤两百不到,老夏有点不好意思,又在市场上买了几百斤草青鱼送去,双方友谊增进不少。
这年上半年天气很好,风调雨顺,苎麻长势喜人,丁二的八亩多新麻己经长到了一人高,现在还没到端午,一般过了端午才收头季麻,看样子亩产要到两百斤,丁二带着把兄弟杨介围着麻园转了一圈。麻园杂草全无,沥水沟纵横,这都是丁二辛勤劳动的成果。“大哥啊,你这麻土搞得真的齐整,看了让人舒服″
“介弟,你预计麻价还会不会涨″
自过完正月后,麻价就像疯了一般一路飚升,目前己涨到四块八。己大大超出丁二的期望值。
“这个很难说″杨介只是个土贩子,市场信息比丁二多不了多少。只能按自己的思路判断一下,“现在成品精干麻只有一万三。按制成率六十二计算,一斤原麻三块二到顶,厂家是亏本生产,所以正常情况下麻价是不可能上涨的。可能还会跌一些″。杨介根据自己的信息来源考虑了一下认真的说。杨介毕竟是一个农民,视野有限,加之信息迟滞闭塞,做出这样的判断,实属正常不过。他如果知道几个月后的麻价会达到令人窒息的高度,那他就不会只是一个小贩,而是一位杰出经济大师了。正如房地产一样。在中国社会新旧改革交替掺杂之时,有些东西是没有规律可言的。经济的发展受政府政策影响太大。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事实上,当时很多国企都始所未料麻价会上涨到如此境地。最后的高峰价格竟然高于成品价格。怎么理解呢,就是说原料价比产品价还高。这真是令人无比疑惑的问题。也无法解释。
民间市场价高达十元,而各厂家收购价却只有五元左右。各厂领导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这些麻贩子还怎么赚钱。他们或者是装瞎,车间报表的产品制成率严重下降,下降多少呢?一半左右。还有的制成率去哪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料掺杂。有一个笑话,其实是真实的,马岭乡小街上有一堆垃圾堆了好久,群众反映很大,乡领导对主管街面卫生的下属说,快把它运走,不像话,太不像话了。领导的话刚讲完,街道办李主任还来不及回答。这时与马岭乡张书记铁哥关糸的王麻贩子大手一挥,豪横地说。“书记,这堆垃圾多少钱?我买了″。张书记一楞,迷糊了,垃圾还有人买,这可不是可回收垃圾啊,是真正的市场垃圾。街办李主任跟王贩子关糸不错“你冒恰酒那。咯是垃圾″,王贩子白了李主任一眼“我恰鸡巴酒。兄弟还不知道是垃圾啊,你以为我傻啊,这是钱啊,票票啊″王贩子财大气粗,邪恶的头脑里面尽是弯弯扭扭的歪主意,这是一个时代催生的怪物,凭一辆单车从村民手中收黄豆开始,到现在的大麻贩子,资产上百万成为马岭乡乃至江源市头号财东。其头脑非常人可比,其手段非正经人可料,这可是八十年代中期。这样的人深得令人害怕。不过乌云过后,太阳仍然是太阳,月亮终究是月亮。三十多年后,此人因为与六湖夏老大混在一起,被政府收拾,逮到牢里去了,所谓善恶总有报,猖狂莫及顶,到时机关算尽白聪明,反误了卿卿命害子孙。这是后话,现在的王财东(其时还没有总,老板之类词流行,不像后来的老总满街走,老板流成河,四亿老板三亿总,还有一亿是主任,只有两亿农民工。三亿老半亿小,剩下都是光棍佬)可是如日中天,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人物,一言一行颇有指点江山的风范。张书记不是贪小利之人,此人经济丶政治头脑,大局观还是有的“钱就不要了,你弄走就行″。当天下午,王财东叫来两台手拖喊上几个人就把垃圾拉到了他的收麻仓库,毫不避嫌的让工人掺在麻梱中打包,据邻居讲,他家的菜地被他挖成了个大坑,泥巴全部掺进麻梱里卖了。
王财东的肮脏手段丁二知道,但丁二做不出来那种丧德犯法的事来。中国的百姓大多数奉纪守法,数千年的道德观法律观熏陶出了一个朴实诚信的社会基础阶层。这个阶层的价值观为中国社会的稳定性起到了良好的固化作用。
五
丁二头麻总产近一吨,而麻价也涨到六块三一斤。一万多块啊,十块一张的,厚厚一大叠,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幸福感激情洋溢。“给我拿一下″王秀满从丁二手上小心翼翼的接过鈔票,右手将钞票卷了卷,崭新的票子发出清脆的‘渣渣″声,爽心悦目。“一世都冒摸过咯多钱钱″王秀满将钞票抱在胸前,半眯了眼,满脸喜色,眼角湿润了,似乎流下了眼泪。这是一个村妇幸福的升华,这点钱在现在,不,就算在当时也算不了什么大钱。但对一个世代生活在社会底层,饱尝了饥饿贫困的中国农民来说,这确实是一大笔钱,这钱是她一家辛勤劳动换来的。当然,光勤劳是赚不到大钱的,也发不了财的。如果勤劳能发家。那么社会上最有钱的应该是农民,工人,小贩。你看他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不停劳作,还是只能挣个温饱,运气好点的一年能攒点钱。运气背的,碰到天灾人祸,大病一场还得掏空家底,甚至于背一身债务。中国式老百姓组成的民族是世界上最耐得苦下得力最能忍耐的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在这片大地上己生根发芽。这又是一个顽强的民族,这样的民族一旦觉醒崛起,是任何势力也不能轻视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丁二的前瞻目光与果断举措,在村民中树起了高大的,威猛的光辉形象。
原来风言风语的人现在改换了口气,嫉妒而又不服气的说“有什么了不起,瞎猫碰巧撞了个死老鼠,运气罢了″
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利益所驱,大多数人还是奉迎蚁附丁二的。看到丁二家卖了这么多钱,眼红得不得了。后悔没有跟着丁二扩种苎麻。有的夫妇还吵起了架‘老子本来要种的,就是嗯咯扎猪婆子听了别人的弄,不肯搞″
“嗯咯扎脚猪子,自己不坚定,老娘只随便讲了一句。现在怪到老娘头上。自己五心不做主,怪别人″老婆也不是善茬。
吵归吵,骂归骂。生活要继续,生产可不能落后。
家家户户掀起了扩麻高潮,这次根本不需要人鼓动,并且这次扩得彻底。连低洼田也种上了苎麻。水淹,顾不得了,先种上再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田间。乡里也大力支持,广播大喇叭天天叫,教人怎样怎样种好苎麻。乡里还组织各村组长到本乡沙心洲村参观学习。并大力推广苎麻高产品种湘苎一号。研究出了苎麻快速扦插繁殖技术。
苎麻的高价引起了连锁反应,整个江源市都在扩麻,连丘陵区也开始了种植,丘陵区其实不适应种麻,主要是土壤问题,还有保水问题,苎麻怕水又需要大量的水。丘陵区,山区大部分红壤土,肥力弱,保水能力差。麻的产量低,但挡不住利益诱惑。当利益足够大时,山顶也是可以种上苎麻的。这是一个可怕的连锁反应,整个湘省都在行动,苎麻价格继续高升,到三麻时飚到十一块多,简直是不可想像不得了不得了。由于麻蔸满足不了扩种需要,麻农们便将目光转移到了麻籽繁殖上。麻籽繁殖苎麻虽然成本低,可产量也低。但顾不了那么多。
四面八方的人们涌入马岭乡,麻蔸每亩涨到四千块,丁二将几分地的老麻蔸全部卖了,村邻这下学乖了,除了自家扩种所需外,其余全部卖掉,麻龄到了一定阶段,产量低,茎杆细密,收起来,极费工时。还不趁机卖掉,留着吃啊。
丰高村的老麻蔸基本卖完。络绎不绝的人们开始将目光转向麻籽收购,由于外地涌入的人越来越多,担心收不到麻籽,有的外地贩子便与村民商议收摘麻杆上的新鲜麻籽,一块钱一斤,反正现在麻籽也成熟了,手脚慢了怕是毛都捞不到,这些麻种贩子可不是来考察旅游的,搞不到麻籽就赚不了钱。于是开始了恶性竞争,从包片到包亩,麻籽贩子开始了麻籽抢夺战。
丁二家的八亩多麻园被一个叫韩勇的麻贩子以一万块钱包了。这贩子喜气洋洋,没抢到麻籽的贩子唉声叹气。
要说这韩勇头脑也不是盖的,他便将八亩麻籽分成小块出售给其他贩子。自己捋了百把斤籽,其余全部卖掉了。
一算下来,他竟然还赚了万把块钱外带一大袋麻籽,这头脑真不是盖的。
疯狂的麻价带动了马岭乡的经济。旅社,饭馆生意爆满。村民们鼓起腰包第一件事便是建房,将草房拆了,或盖平房,或盖楼房。丁二手头有四万多块自然盖楼房,儿子多。他一下建了五地五楼。花了三万多块,又花了几千块购了电视,录音机,家具等,整个家庭面貌焕然一新。还剩下万把块存了给儿子娶老婆。
马岭乡兴起的建房催生了一糸行业,建材,家居,外地劳工也蜂涌而至,都说马岭工价高,机会多。外地姑娘纷纷攘攘,想在马岭找一如意郎君,幸福一生。丰高村的老光棍基本一个不剩,看着这些不般配的夫妻,大多相差十几岁,有的甚至二十多岁。真正郎渣女貌。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没有什么爱情的,都是利益所至。没有物质基础的夫妻婚姻都难保住,还奢望什么爱情。后来麻价的梦幻破灭,这些外来媳妇抛夫弃子远走他乡一去不回,就充分说明了这点。
丁二这段是忙得个不亦乐乎,房子填基,砖头水泥采买,木材,使他累并快乐着。
经过半年的热火朝天的建房运动后,整个马岭上下焕然一新,齐整有序的砖瓦房显摆着马岭富裕非凡。丁二家大儿丁文革也谈了一个女朋友。丁文革在省城见了世面,气质提升不少,西装领带,加上还算俊秀的外表,真个是风度翩翩,潇潇洒洒,举手投足之间颇显出文秀青春气息。甭管肚子有多少货,真实才学是没有的。不过久在象字塔边混,多少沾了点书生气息,迷糊厂里女生还是绰有余韵的。丁文革学习结束回厂任技术员,他看上了车间搞化验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是是隔壁南仁乡的,十八岁,姓王,漂亮无比,正是远看是妖娆,近观透妩媚。据说是乡花,还是高中毕业。把个丁文革痒得全身发软。丁二更是笑在眉头喜在心。经过短暂的相处。两家决定举行订庚(订婚)仪式。湘北地区,婚娶女嫁一般进行三段式。一是小看,女方家来两三个人,来男方家初步考察一番,觉得可行,便举行订庚议式。订庚就比较正规隆重。一般订庚后双方便确定了关糸,双方亲戚都认可其关糸,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来往。无论怎样亲密旁人都不会闲言,因为当地风俗,订庚后的男女就是准夫妻,睡在一起也是无伤大雅的。这种情况很普遍。丁文革与王姑娘订庚后,双方来往自然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做的都做了。两家商定第二年就举办婚礼。
六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曰物至极必反。苎麻市场的混乱反常已经扰乱了社会的生产经营秩序。引起了上面的关注与重视,上头下决心要把苎麻价格压下来。八七年的端午节后,苎麻价格是一落千丈,先是七块,再是六块,一天一大落,到了苎麻收获上市的时季,更是只有三块左右。百姓的思维是只能涨不能降,他们信息来源有限,他们相信是麻贩子搞的鬼。于是谣言四起,各种乌血故事出来了。“听说是岳阳那边联合我们这边厂家压价。不准外面贩子进来收麻″‘是的呢,听说南边还成立了检查队,专门查处外地贩子,查到了就没收″农民们各各都打鸡血般地互相造谣。互相自我欺骗,自我安慰,他们不相信麻价会垮,不是说好的有麻十三吗,怎么就垮了呢,不能垮啊,大部分人家盖新房还欠了不少钱。因为有苎麻作保,远亲近邻,信用社都纷纷将钱借给他们建房买电器,即就是超前消费,他们从来就没有考虑还不上钱的事。没有一个人相信麻价会垮。就是本地熊大厂长说的麻纺业是亏本生产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他是厂家,巴不得麻价垮″
丁二头脑有限,倒是把兄弟杨介精明嗅觉灵敏一些。“大哥啊,这几天收麻的少了,今天我这车麻跑了几个地方才脱手″
“那赚了多少?″丁二没有和杨介合伙做生意,一是没时间,他要打理麻园。二是没兴趣,不是那块做生意的料。因此,对苎麻上一级市场一点也不清楚。
“赚?哥哥啊。还亏了两角多钱一斤。明天不收了,停秤″
杨介劝丁二把家里的麻全部卖了。“要得,明天你开车来帮我拖到收麻的地方去″丁二有点慌张。今年头麻一千六百多斤,如果降价,将损失惨重。次日黑早,杨介开车赶到丁二家装上麻。急匆匆赶到往日大麻贩收购点。只见卖麻的人里里外外密密麻麻。连续的降价,农民也隐约不安起来,尤其是建房欠债的。然而失望的是,人们等了几个小时才见大麻贩子开门。并且宣布一个令人沮丧无比的消息。“昨天晚上接厂里通知,暂时停秤,不收购了。“假的,一定是他想压价,扯谎。到另一处看看″人们纷纷扰扰,拖麻离开。他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那年头是没有手机的,通知?怎么通知。他们不知道的是,麻贩子的信息是极其快速的。在麻价波动时候。他们都会每隔一个小时打电话给厂家询问信息。他们也从来不屯货。收满一车就送。不求赚,但求稳。至少不能亏。现在市场极端不稳定。厂里也停秤了,都看不清形势。
停了两天称,苎麻贩子又开秤了,不过价格已跌到一块二。这个价格是苎麻未涨价之前的价。起先两天麻农们嗤之以鼻,后来便无声抗议,再后来就挺不住了,比如欠了债的,比如要收媳妇儿的,都无可奈何地将家里的麻卖个干净。
“这个价格太坑人了。坚决不卖″丁二犟起来牛都拉不转,与丁二一样将麻屯起来一两不卖的人家不多。整个丰高村就那么几户。都是暂时不缺钱的人家。
丁二的举措在当地传为闲谈话料,一部分举棋不定的人也尽量多屯麻。除非急用,暂时不用钱的先不动麻,麻农们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市场这个东西如果不加人为干涉介入的话,必定会如野马脱缰,五湖四海乱窜的。先有当年美国的郁金香事件,今有洞庭湖的苎麻风波,后有日本的房地产。当然后后面中国的房地产是不在其例的,它就是个特殊的怪胎,一个时代的畸形儿,疯狂地不停地吸着社会的血,刮骨般地从百姓身上刮起财富,它恨不得将国人的脊梁骨拆下来,垒在它的虚幻的基座上。它成了一个时代的瘤,割不得,割了就大出血甚至死亡崩溃。只能养着,举全体之力来奉养一个不该存在的毒瘤。当然这是后话。当下丁二最关心最切身利益体会的还是苎麻前景了,可谓食饭无味,吃肉不香。人整个都忧郁起来,王秀满也是愁苦满面。农民们不懂什么厚黑学,中庸之道。农民的忧伤悲情,喜乐哀怨都写在脸上。
苎麻价格的回落导致马岭乡,不,整个江源市的经济一落方丈。建房子的少了,饭店旅馆的生意差了,差得几乎不能维持,做建材的彻底底的垮了。
只有卖百货的还在苦力支撑着。生意也是大不如前,苎麻价格的异峰暴涨,导致了消费观念的畸形。抽干了农民身上本不多的骨血。这种畸形经济对一个正常社会的伤害程度是不可估量的。没有外部的强势介入。农民只能割肉补疮,自我复血,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也是漫长的。
麻价的垮落不仅给当地经济当头一棒的痛击。也给社会人文带来极大的伤害。原来想方设法找人托关糸力求嫁入马岭乡的姑娘。这下子基本上都悔婚逃避。己经结婚的外地媳妇儿很多开始回归老家,那年月农民结婚基本上不扯结婚证的。双方按本地礼数办个婚礼,介绍人,乡邻亲戚送下恭喜,随几十礼金吃几顿饭就宣告响明了地方,大家都承认见证了。夫妻关系就确定了。也就是法律上说的事实婚姻。这种婚姻严格地讲,其牢靠性与法理性是不稳定的。丰高村就发生过这样一宗实例。一杨姓徐姓夫妇按本地习俗婚后育有一女。后来当地兴起下海潮。什么叫下海,明面是国家对分流公职人员的称呼,农民出外算哪门子下海,顶多算打工。但妇女们去沿海地区打什么工,一无技术,二无学历。所以早年出外的妇女闯南方,基本上充斥饭馆发廊打小工,打小工是明面上的。没几个钱,她们都有第二兼职,卖淫。中国社会大批量地三陪女,坐台小姐就是在那个时代风兴的。丰高村那杨姓村民的妻子徐某当时有几分姿色,三十多岁,算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那徐某南下阳江在发廊卖淫,勾搭上一退休工人,那退休老馆六十多,工资其实不高,维持生活略有积余罢了。退休工人妻子早亡,便勾上小他二十多的徐某,一个图色图人欲,一个懒惰贪财,俩人竞然一拍即合,结婚了,还到当地民政局扯了结婚证成为合法夫妻。直至二十多年后。退休工人过世。其子女将其赶走才回到老杨家。这种鸡血例子马岭乡有很多。充分印证了古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柴米的夫妻,酒肉的朋友。无论何时何年代,物质是第一属性的,物质决定意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饿着肚子谈的理想只能是饺子馒头。洒足饭饱之后才有阳春白雪的高雅。
退婚潮风行一时。丁二家丁文革的未婚妻王英也随了流。倒不是王家父母出的名堂,王家父母及亲戚很是喜欢丁文革这末来女婿。小伙子诚实勤快。一幅忠厚相,给人踏实的感觉。只是王英这姑娘主意多,骨子里嫌贫爱富。风骚媚骨,先是搭上一有钱老头,后又辞了工傍上一开培训裁缝班的跛子。丁文革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不是傻子,他找到准岳父母将情况告知。王英父母气得打颤,和女儿前前后后谈过数回,可女儿犟,象喝了迷魂汤一样不肯回头。王家在地方上是讲脸面的。卖了谷,凑钱退还了费用。
丁文革没有痿糜不振。这小子不知是不痴心还是性格坚强。反正就是看不他的沮丧之色。
感情之事。谁也说不清。丁二对于儿子的婚事倒不怎么担心,东方不亮西方亮。八十年代男女还没那么失衡。女孩儿多的是。自家条件又不差。
这不过不了几天,又攀到一门亲,对方是邻近沙心洲村的。家庭条件好。关健是一家人老实。双方商议一番。决定次年二月就办喜酒。
俗话说,岁月如梭,时光似水,百年人生,弹指而过,转转眼就是十多年过去了。村里发生了很多事,社会也发生了很多事。丁二家里也发生了很多事。丁老爹丁老娘相继去世。丁二几个儿子都己成家。丁大媳妇儿下海跟了南方一老板。丁家二媳妇是打工认识的生了一个男孩也跟人跑了。三儿子小时生了一场病,癫痫病,哪里还娶得了女人。小儿子找的是二婚女,带了个拖油瓶,生了一个男孩。丁二己七十多岁,满头白发。王秀满大病一场后,人也痴痴呆呆的。村人说,丁家遭败了。丁家确实遭了一点,但还没败,这年头家家都有一本浑糊的经,苦涩难念。丁二坐在禾场上,目光有点痴滞。接二连三的事情,烦恼的他渐渐开始了酗酒。
终于有一天喝醉跌倒在水泥台阶下一摔不醒。
丁二成了脑梗。不言不语。撑了十多天终于走了。
丁二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孝子贤孙白了一片。唢呐声响得连绵哀怨,西洋号鼓吹起的调调激情高扬。道士们卖力地敲响千年锣鼓。腰鼓队,舞龙队,制服眼花瞭乱,看热闹的乡民上千。
十六人抬的金刚司排仗,仪式感威健雄阔。
随着丧事总管的哨声,载着丁二的棺梓,放下,抬起,放下,又抬起。犹如丁二的人生起起落落,道不尽的甘酸。
走走停停,乡人们四面涌观,观看丁二最后的一把风光。
棺材落入金井(坟坑),丁二正式告别红尘,开起下一个轮回。锄锹挥舞,尘土乱落,渐起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