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是我的一个乡党,准确点讲,他算得上我的一个朋友,再准确点,在我的回忆里我接纳了他。不是我有多高贵,也不是我有多傲慢,因为他和我不是同类性格,也不是我的同龄人,他大我十多岁。虽然他一直在村乡里宣称我是他的兄弟,但我从来就没有承认过,我有点的瞧不起他的为世态度。
老安生于五十年代末,弟兄姐妹八个,在那年代要生存,要吃饱饭,要有好衣穿,对于农民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安,不,应该是叫全名,因为那时他还小,是小安,小安姓祝,在我们那块地方属于小众姓,据说他老家是在益阳一带,早年(解放前)逃荒过来湖区,那时洞庭湖还没有大小垸子,遍地芦苇,湖洲高的土包上零散的有几个小街,都是茅草盖的房子,塞波咀街,阳那洲街大抵是我们这一带方圆百里有名的两个原始小镇。后来陆陆续续有逃荒避战乱的四方异地百姓汇入才形成了洞庭湖一带原始村落。老安的爷爷带着一家大小来到了飘尾(本地原名)开荒立家。
老安出生时,他父亲希望他平安一生,给他起名安平,自此来世间后的安平有了他的人世符号代码,祝安平。
幼时的他也如无数同龄人一样受尽磨难,饥饿丶冷冻,劳累,这是时代赋予当时底层百姓的一切。
祝家子女多,老的小的一大撂,喝水都要喝一锅,别说吃米饭,就是瓜菜都不充实,不过中国百姓的忍耐堪称世界第一,但凡只要能活下去,绝对不会有其他逾越之举。小安平就在这种忍饥挨饿的环境中长大,生命是顽强的。他脑瓜子灵活,却没有读多少书,我不知其究竟原因,我也从来没问过他,喜欢吹牛的他也从来没有谈起过小时的事,甚至于他到底有没有上过初中我都持怀疑态度,原因是他后来跟我做事时ABC都不会写。
但小学是绝对上了的,他看得了报纸,还写得一笔好字,至少比我强太多。
小安平长到十七八岁时去了三线工地,他后来吹牛说是在营部里做通讯员,同去的社员揭穿他是在工地上打杂。我比较相信他同伴的话,他的文化水平想都不用想当通信员。干体力?算了吧,就老安那个单薄得风都吹得倒的架骨,是不可能从事繁重的工地活的。
然而老安的确是风光过的,扎扎实实地风光。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我还在上学。暑假里双抢,父母让我到永和码头去买西瓜。永和码头是我村堤垸外的一个渡口,赤磊洪道就从堤垸外流过,洪道边有许多渡口,永和渡口就是我们村渡口,勾连河对岸黄土包镇的东湖,朱家咀等十几个村,是赤磊洪道上比较大的比较繁华的渡口,村人习惯的叫渡口为码头,码头上很热闹,玩花牌的(一种赌博活动),卖沙石水泥的,因为水运方便,还有卖竹木的,永和码头有几个私人商店。码头上经常停靠着赤山或从湘阴那边过来卖四时八季水果的民商小船,一般装几吨西瓜或红薯等。垸内村民们都知道码头上有便宜的瓜果,我拿了化肥袋子去码头找船贩子买瓜,见到河里有一拖驳船拖着一串木船顺流东下,木船上堆满了煤炭。一会码头上来了一风流倜傥的青年在那里大手呼招。有村人上去哈腰堆笑朝青年打招呼,“安老板,又搞了好多煤炭,能不能给我搞几吨,想烧窑砖"。
青年接过烟手一扬,气势滂磚道:小事。
青年走后,我问村人“这个人谁呀″。村人疑惑地朝我看了看。“他都不认识,你们北禾头的祝安平啊。在岳阳做事,这一撂船的煤炭都是他的,做大生意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老安,说来惭愧,老安家离我家不过里把路,我还真不认识他,也不知他这号人物,那时他不到三十岁,青春俊朗,豪气横方,与后来老气衰相的样子搭不上边。
自此以后,我就多多少少从村人的议论中知道了老安的一些来龙去脉。他原来有个舅舅在岳阳那边货贸公司负责,便把他招过去了,老安生性豪爽,生活豪迈,嘴巴乖巧,手段天生活乏。本以来老安会跃上人生巅峰的,但人的命运跌宕浮荡。他舅舅出了点事,不知到底何事,反正老安丢了工作。丢了工作的老安没有回老家,而是继续在岳阳那边晃荡,也没混出个人模样子,后来我问及他这段历史时,他总是含糊其辞。再后来有从岳阳那边过来的消息说。老安那几年过得很不好,没有工作的他到处打流,有时候饭都吃不饱。
在期间,也曾小风光一段,甚至还谈了一个对像。这段有点激情的历史老安曾给我意扬飞彩地说过。对方是汨罗的。在一旅馆做服务员,老安住店时认识的,老安虽然缺点多,比于懒惰啊,比于有点吹牛逼,有点色近无耻啊。但他人长得还是俊朗清秀的,又会说话,嘴巴子甜,嘴巴子热情。博得小姑娘的崇拜与爱慕,死心塌地的要跟他好。姑娘的一个哥哥在公检法工作,见了老安几次,觉得他人不靠谱,坚决让妹妹离开他。但两人己好上了,如何能断得了,据老安讲她甚至还怀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真假,只是老安说到此间,神情暗然下去,一幅痛苦伤怀地样子。这是我唯一见到他悲苦的一面。
“后来怎么分开了"我询问。
“一言难尽,反正没成″
老安神色悲苦,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回忆,看到了他的深情幸福。这是老安一生唯一的一次情爱,后来老安又陆陆续续处了几个女人,但都是蜻蜓点水的爱,是没有感情的。
老安在岳阳那边呆了十几年,终究混不下去回了老家。那时我在老家一麻纺厂做着车间主任,他找到我说想要来车间上班。也是从那起我们真正认识,成了朋友,不记得是什么原因,老安没有去厂里上班,我事务繁多也没有再问他。
老家平静无趣的生活留不住他那颗流浪的心。老安又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了岳阳,有人说他去了长沙。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的行踪。
老安从人们的眼里消失了,没有老安的晃荡,僻静的村子里似乎缺点什么生气欢趣。这样子又过了几年,就在村人几乎将他淡忘了的时候,老安忽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其时大约三十多岁,有点风韵。
老安带着女人走朋访友,也不图什么,我知道他的性格,大抵是想在女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人脉友情,在村邻熟友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魅力情感。
老安的家是他父亲分给他的一间平房,十几年了,没人维护,屋瓦风吹得有些松动,下雨天有点漏水,原版红砖墙连粉刷都没完成。外墙上面有学生用火烧木棍乱画的一些字符。更衬托得房子零乱破旧。老安想整理一下家,但又没有钱,也没有人肯借给他。无他,他有些懒惰,不事生产,借钱从来就不见还。村人的都是辛苦钱,一分钱恨不得掰开了做两半用,借给他等于扔水里了,等于打了水漂。谁还愿借给他。我母亲那时正做着零布小生意,就是从沅江市里贩过来一些工厂里裁剪下来的布料,有大有小,各种花色面料。比正品便宜一半左右,很受村人喜爱,老安从我母亲那里挑了几块面料做床单。母亲没赚他的钱,只算了成本价,大约是六快钱左右,老安是没有现款的,赊的,至于母亲为什么赊给他,我知道母亲是看在老安和我是朋友的份上。那六块钱有没有还我不知道,大抵应该是还上了的,因为我听母亲念叨了几次就再也没听母亲提起过。
老安将有点简朴破旧的家认真地收拾了一遍,那从外地带回的女人很勤快,种菜锄地,收苎麻,样样农活都捡得起。村人议论说,这女子是来拯救老安的,两人好得比正经结发夫妻都亲妮。我预摸着不对劲,总感觉到这女子是偷跑私奔。女子不大和外人交往,即使老安的朋友来家,也只是笑笑沏茶。朋友私下问老安这女子是不是他拐来的,老安矢口否认,接着编起了故事,女人丧夫,有两小孩,他和她好上一年多了。这次回家来看看,两人是准备结婚领证的是来真的。
朋友不信,老安便各种赌咒发愿。诸如若是假的会遭雷霹火烧,会断子绝孙。朋友们当然是不信的,也预计着二人不会长久,无他,柴米的夫妻酒肉的朋友,没有钱连简单的物质生活都不能保障,谁还会跟你。果不其然,新鲜感退去后,两人便各种缺点暴露出来,先是小吵小闹,接着便是大闹,老安还动了手,两人干过一架大的后,女人哭哭啼啼走了。
老安也不挽留。这也许是老安一生最正经般配的一段姻缘,后来老安又谈了几个女人,都是无疾而终。
老安又恢复了居无定所的日子,常常一年两年不着踪影。
大约是十几年前,我那时还没有南下讨生活,在老家一纺织厂做厂长。一天门卫电话我,说外面有人找,说是我兄弟。我有点迷糊,什么兄弟?我只一个弟弟在广东那边做着生意,也没听到他要回的音信,几个堂弟在厂里上班。我估摸着是社会上的一些无业闲民浪汉。干我们这行的必定是要跟社会大哥打交道的,要不然不好处理一些涉外事物。这类人是不能得罪的。相反,遇见他们还得恭恭敬敬,一副深交的做态,说白了,就是相互给个面子,你给了他尊重、方便、面子。今后遇事,他也会给你面子。门卫吴爷未进厂时在村里当过十几年队长,原则性很强。违反规定的事坚决不通融,我怕吴大爷恼了社会大哥,赶紧过去。
到门卫室一看,原来是老安。我有些诧异,“安哥什么时间回的,以为你失踪了呢’。
安哥有些生气,“这个衙门比公安局都难进"。
"不知道是安哥来了,如果知道是安哥来了,会敞开城门迎接"。我知道老安最是看重面子上的事,明知我说的是鬼话唬弄,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神情。我朝吴爷摇摇头,示意他莫计较老安的做作。
"发达了,大尾巴了"
“哪里哪里,我也是打工讨囗饭吃"
我确是打工,这家厂是几个股东联办的企业。
虽然名义上管着生产威风。实质上就是一个高级一点的打工仔。
“给我安排一个轻松点的事"老安提起了他的来意。大大咧咧,口气平顺得象厂是他开的一样。
“哪有什么轻松的事,要不你到车间去看看,看中哪样就哪样,行吗?"
脱胶车间男的确实没有什么轻松工种。只有煮炼自在一点,但需要技术,并且有危险性,高温压力,酸碱沸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生怕他挑上煮炼工种。车间里转了一转,果不其然,他指着煮炼台说“那个事蛮有味的"。
“那个啊,你干不了的,要有文化的,要认得化学品,认得硫酸烧碱"我真真假假的开始吓唬他“还要懂电,电搞不好会伤人的"
刚好煮炼工开动行车吊麻时,轨道电源片上擦出几个电火花,老安吓得呆了赶紧往外跑。“跑什么跑,还说要干煮炼,这个逼样子干个屁啊”。航车行进中电源接触点冒火花是常态,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安没见过,自是吓坏。
老安没有上车间,他懒散惯了,哪里受得了工厂苦,我留他吃了顿饭,给了包烟。叮嘱他要找个正经的事做,不然就好好作田,找个伴,几十岁的人了。要做防老准备了,老安不以为然,嫌我啰嗦。手一挥,道“好了好了,简直就像个婆婆叽,啰哩吧索的"
老安又走了,又无音讯了。不过这次失踪时间有点短,大约三个月的样子,我母亲告诉我说,老安讨了个老婆。
还带回家来见了父母。不过这个老婆有点老,比老安大了十几岁。老安其时四十多不到五十,那女的六十零了,己经做了娭毑,孙子都几个了。
那女的在草尾镇街上租了个摊位卖甜酒糯米浆。生意还有蛮好。
讨了老婆的老安开始落笼了,正正经经的做起了甜酒糯米浆生意。老婆在街上市场里卖,老安骑个小电动三轮车在草尾镇乡下巡卖。有时老安也会拉到老家来卖。尤其是腊月间,在外的打工人回家了,生意好得不行,一天要卖个几百斤,货多卖剩的就拉到老家来卖。都是乡邻熟人,买哪个的不是买。所以每次老安都是卖个精光,生意好,腊月里老安就天天过村里来,每每晚饭时村道上会远远地响起电喇叭声,老安那独特的嘶哑声意就激荡在村庄上空。
老安知道我喜爱甜酒,过我家后时停车大喊。我去拿了盆子去称甜酒。老安是不称的,舀上一盆道“先吃着,吃完了再舀″
我知道老安生活不易,卖甜酒只有腊月生意好点,平常是没有什么生意的。所以每次我都给了钱,万分不要就拿几包烟,反正不能让他吃亏。
甜酒生意过了正月,基本上就没什么销路了,人都出外了,留下些婆婆佬佬节俭得紧,一般是不买甜酒的,加之镇上有两家同类店。老安的生意清淡下来。
没有生意的老安就去外打工,那时我早不在厂里做了,在南方包些小活做。老安找到我要给他一份活。干工程这行,表面风光,其实苦逼得很。经常拿不到钱被骗。
老安来之前我还没有被骗过。许是老安命里不带财,他跟了我两个年头,那两个年头都被人骗了,几十万工程款至今都没拿到。
我的苦境老安是不理解的,过年了结算工资他硬是半真半假硬要了奖金。虽然钱不多,但着实心里不爽。我都亏了能把工资结清也算仁义了,还逼我要奖金,我又没承诺过什么奖金。
心是有些恼火,但面子上还是很融洽的,只是我后来再也没从老家带人。
老安又恢复了甜酒生涯,我们之间又回复到原有关糸。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老安六十岁了,到了领老年款的年龄。老年款不多,一年千把多块,但也是一笔固定收入。老安将老年款存了下来,他说现在还能动,想存点钱将老房子修茸一下,过几年就回家来生活,老了还是居老家安稳些。
老安的房子终于修好了,外墙粉刷一新,屋瓦也换了,地面贴了砖。
老安的房子是政府帮着修的,他自己哪里有这么多钱。修好了房子的老安很兴奋,计划着美好的老年生活。“过了今年就搬回来″他如是对乡邻说。
老安终究没有住进他的新房子,这年冬天,有点冷。老安咳嗽了,医院化验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老安一天天消瘦下去。腊月里我到镇上医院去看他,整个人痿糜不振。
口里唉声叹气,“没搞手了,没搞手了(没救了)″
“莫乱讲,现在医学发达,会治好的″我安慰他。
老安走了,三月间走的。其时我在南方,据老家皮支书讲,老安走得很平和,像他的名字一样,没有什么痛苦。
老安的葬礼搞得很隆重,他的那个老婆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