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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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扮演者
杜丽娘（青衣）——冯小青（花旦）
柳梦梅（小生）——汤显祖（老生）
冯乳母（老旦）——汤夫人（丑婆）
春香（贴旦）——秋香（丑旦）
邻家黛玉（傻大姐）
说明：1，戏中戏《牡丹亭》用昆曲演唱，本剧可用京剧或地方戏演出，以示区别。随着情感强度的递增，最后一段可唱成热烈奔放的戏曲音乐剧。
2，汤显祖与他人对话都是老生本嗓，唯在《牡丹亭》剧中与冯小青面前用小生假嗓（以显示中老年男人在年轻女性面前的年轻心态），在冯小青表白后于摘冠卸妆时又是老生本嗓。
幕前曲
念畴昔风流，黯伤如许。多少前尘往事，都如巫山云雨。
锦绣春心，遥感动娄江少女。蓦相逢，一瞬间年华老去。
第一出言怀
[背景处一截墙，墙头上露出邻家黛玉的脸。汤显祖扮柳梦梅唱《牡丹亭•言怀》开场：
【珍珠帘】（生上）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论星宿，连张带鬼。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漫说书生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哪里？贫薄把人灰，且养这浩然之气。
[鸡鸣狗吠声，猪叫声。汤夫人和秋香赶猪上。
汤夫人：又扮上了不是？除了哼几句破唱词啥事都不操心，老爷，你这可真叫无官一身轻啊。
汤显祖：夫人，秋香，你们在做什么？
汤夫人：明日就是太翁的八十寿辰，孩儿的三年忌日，杀头猪一备喜宴，一备祭品。
秋香：找了半天，它在玉茗堂里拱老爷的书呢。
汤显祖：家中还有几头猪哇？
秋香：这是最后一头了。
汤显祖：还有几石米呢？
秋香：已无隔宿之粮，这几天吃的都还是夫人从娘家讨来的米面。
汤夫人：老爷，你仕宦一生，一个钱的积蓄没有倒也罢了，好歹还算有碗饭吃。你不受权贵拉拢，两度遭贬偏远小县也无可厚非，只因你性情耿介，为人磊落，当初我看上你的也正是这个。只是你身为一个小小县令，竟不自量力弹劾宰相，惹得万岁爷大怒，把你削籍为民……
汤显祖：是我主动罢官回乡的。
汤夫人：这样讲脸上虽然有光，丢了饭碗是硬道理。好歹我娘家日子倒还过的，我厚着老脸去打秋风也就是了。只是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老爷，咱连饱暖都成问题，你怎么还有雅兴思淫欲呢？
汤显祖：夫人，你这叫什么话？
汤夫人：你天天躲在玉茗堂里唱昆山腔，当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
汤显祖：我打什么主意？我打谁的主意？
汤夫人：心里没鬼你着个什么急呀？你这边一唱，邻家黛玉就搭梯子上墙偷听。你就是唱给她听的。（墙头上黛玉的脸消失）
汤显祖：我和黛玉的父亲是同窗好友，我是她的父辈，我怎么会打她的主意？
汤夫人：老牛吃嫩草哇。一听你那才子佳人的水磨调就是淫词浪语，敢说没有歪心思？
汤显祖：好好的《牡丹亭》怎么就成了淫词浪语？
汤夫人：那又为何遭到封杀呢？
汤显祖：官府可恨，世人无知而已。
汤夫人：必定是作者用心不纯。
汤显祖：夫人不要取笑了。
汤夫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猪叫）
秋香：夫人，猪又跑了，快去逮猪吧。
汤夫人：（背）秋香，你要密切观察老爷的动静，向我报告，以防东邻处子翻墙过来插上一腿，抢了你侍妾的地位。
秋香：夫人放心，咱俩是一个战壕的，我能不上心吗？
汤夫人：唉！（念）幸喜双亲康健，可惜孩儿夭亡。
秋香：（念）谁人可续香火？唯我丫鬟秋香。（同下）
汤显祖：夫人去了。她哪里晓得我寄情声色的一寸柔心啊。想我汤显祖，当年也曾胸怀大志，视天下事数着可了。一番廊庙江湖，方知世途险恶。今虽已至耳顺之年，面对门前江山胜景，又勾起心中无限幽思也。（唱《牡丹亭•标目》）
【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白）胸中块垒，难以消除，一腔幽情，无处附着，因此上作了一出戏文，名为《牡丹亭》，又被朝廷列为禁书，这还罢了，就连梨园领袖，屈于官府淫威，也将此剧目为淫词艳曲，拒绝搬演，真真寂寥煞人。因此上就在这玉茗堂中招收宜伶，组建家班，粉墨登场，亲自扮演那柳梦梅，只可惜至今未有能演杜丽娘者，诚为恨事也。（念诗）
玉茗堂开春翠屏，
新词传唱牡丹亭。
伤心拍遍无人会，
自掐檀板教小伶。
第二出游园
[冯小青扮杜丽娘唱《牡丹亭·游园》片段：
【皂罗袍】（旦上）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贴上，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贴白）成对儿莺燕呵。（旦唱）闲凝眄，生生燕语鸣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得和你两留恋，春去如何遣？
【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从桌上拿起《牡丹亭》剧本，白）此曲写尽女妇心事，怎不叫人萦梦牵魂也呵。（咳）
[冯乳母上。
冯乳母：怎么，病成这样，还在读那本破戏？
冯小青：啊，养娘，可打听到汤显祖消息？
冯乳母：我从东邻张举人家打听得知，汤先生因上书弹劾当朝权臣，被贬到广东徐闻县去了。
冯小青：娄江去广东万里之遥，我今已命在旦夕，也不能够亲身前去面见汤君了。
冯乳母：你就是见到他，说不定他已是个糟老头子，岂不又令你伤心难过？
冯小青：揣摩得少女心思之人，必定是一才貌仙郎。
冯乳母：只有老男人才一肚子花花肠子。
冯小青：（厉声）不许这样骂汤先生。
冯乳母：他把你祸害成这样，我不光骂他，我还要烧了他的《牡丹亭》。
[夺冯小青手中的剧本。
冯小青：养娘，快快放手。这是我年来日日用蝇头小楷一字一句亲手批注的《牡丹亭》，你要是烧了它，我立马以死殉情。
冯乳母：你再这样熬煎自己，本来就活不长了。
[夺下剧本欲去烧。冯小青不支，倒在桌上。冯乳母赶紧去扶。
冯乳母：青儿，青儿。
冯小青：（推开她）你，到底不是我的亲娘。
冯乳母：（颤）是啊，我不是你的亲娘。自打员外安人亡故之后，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到一十六岁，你从来不知道愁滋味。自从今春读了《牡丹亭》，你就神思恍惚，意态迷离，不上半年，眼看将成倩女幽魂。我不能眼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孩儿被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老男人活活害死啊。（唱）
毫无来由心迷闷，
终日守定新曲文。
恹恹奇病看看紧，
无缘无故自酸辛。
若说为怜才慕色加沉顿，
你从来不解伤春。
又为何不顾死与生，
拼把芳心来伤尽。
只怕你独对孤灯人瘦损，
梅树下又添一座女郎坟。
冯小青：（抚摸剧本）养娘啊，你如何晓得这曲中滋味。（唱）
读此曲心头添留恋，
日夜吟诵千千遍。
我作者洞彻有情天，
教小青无端魂梦随君颤。
世间有此知音人，
万古愁怀随风散。
男女慕，
人天愿。
若配得汤显祖才貌仙郎，
便真个生生死死随人愿。
就如那千古情痴杜丽娘，
心心念做柳郎眷。
[咳，以帕掩口。乳母抢过手帕。
冯乳母：啊，血！（哭）我的儿啊，这不要了你的命吗？
冯小青：养娘，想必小青大限已到，只可惜您老人家白费心血养了我一十六年。我死之后，拜托你亲将此曲本面交汤显祖，使他知道今生今世亦有知音者在，非唯只可求之于梦中也。若得汤君会我心意，我也可瞑目于九泉之下了。（晕厥）
冯乳母：（搀）青儿，什么都不要想了，我扶你快去床上睡下。
[扶冯小青下，即上。
冯乳母：（哭）我家青儿倒下去便气绝身亡了。待我将她殡殓之后，即刻携此曲本前往广东面见汤显祖，让他看看，可怜一个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就这么被他这本破戏生生给害死了。
第三出惊梦
[汤显祖扮柳梦梅唱《牡丹亭·玩真》片段：
（生上）“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画意无明偏着眼，春光有路暗抬头。”小生客中孤闷，闲游后园，湖山之下，拾得一轴小画，似是观音大士，宝匣庄严。风雨淹旬，未能展现。且喜今日晴和，瞻礼一会。（开匣展画介）帧首之上，有绝句一首。（念介）“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原来是人间女子行乐图。
【莺啼序】问丹青何处娇娥，片月影，光生毫末。似恁般人儿一个，早见了百花低躲。总天然意态难模，谁近得把春云淡破。多敢是他自己能描会脱。
[秋香上。
秋香：老爷，门外有个老婆婆，说是广东来的，有要紧事求见老爷。
汤显祖：（将杜丽娘画像挂起）着她进来。（秋香下）年过半百，鬓发苍然，宦海虽离，尘缘未了。每日亲教小伶演唱《牡丹亭》，至今未得适演杜丽娘者，诚为可惜也。
[秋香引冯乳母上。
秋香：老爷，就是这位老婆婆要见你。老婆婆，这位就是家爷。
冯乳母：（大哭）我的汤爷，你害煞人了。
汤显祖：老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乳母：老身见礼。
汤显祖：不消。看座来。老妈妈请坐。
冯乳母：告座了。
汤显祖：敢问老妈妈，素昧平生，远来相访，见面大哭，是何缘故？
冯乳母：汤爷，那一本《牡丹亭》可是你作的？
汤显祖：是便如何？
冯乳母：那我可就找对人了。
汤显祖：敢问老妈妈是何方人氏？
冯乳母：我乃娄江冯氏养娘。员外安人不幸早亡，只留一女，名唤小青，是老身养至一十六岁。她本性情恬淡，喜观书史，三年前不合读了你的《牡丹亭》，感伤成病，将曲本用蝇头小楷批注一过，并附诗一首，临终命我访求于你，亲交你手。东邻张举人言道，你因弹劾当朝宰相为民请命，已由南京贬往广东徐闻，待我千里迢迢寻到广东，广东人告诉我，你因不受新贵拉拢，又被排挤到杭州府任遂昌县令，我又找到猛虎出没的遂昌县，才晓得你在遂昌为民除害虽受百姓爱戴，却因不见容于当朝权奸，已辞官归家了。汤爷，为将我家小青所批《牡丹亭》曲本亲交你手，我不远万里餐风露宿追了你整整三年哪。
汤显祖：有这等事？那冯小青是何等样人？
冯乳母：俺那小青啊！（唱）
独守空闺玩新曲，
有万种呻吟难索解。
汤显祖：敢是慕那杜丽娘得偕佳偶吗？
冯乳母：非也，她说那两人啊——（接唱）
实不过虚无缥缈神仙界，
是汤君你自写情怀。
汤显祖：哦，倒是被她看破了。
冯乳母：（从怀中掏出剧本）汤爷，这是她亲手批注的《牡丹亭》曲本。（接唱）
请看这粉晕脂痕零碎楷，
莹莹泪痕斑斓在。
［汤显祖接过剧本翻开，眼睛凑近一行行看，略显老丑之态。冯乳母见状一怔。
汤显祖：奇哉！看她文才，情思缜密，实有胜于我者。（唱）
你看她夹注旁批笺又改，
这微言妙旨精详可爱。
（白）老妈妈，读曲而亡，闻所未闻，毕竟因何至此啊？
冯乳母：（唱）
你道她实实为谁来？
念先生何曾半刻丢开。
汤显祖：啊？
冯乳母：汤爷，可惜你不曾看见俺那小青，真真可怜哩。（唱）
幽闲贞静一女孩，
读此曲更痴似书呆。
几番要绣出真容将你拜，
苦不知你笑貌形骸。
本欲将此曲随身葬，
又苦于思慕心无凭可表白。
她未必是情窦初开，
惟愿你惺惺惜她文才。
汤显祖：（翻剧本）这里还有附诗一首。（念诗）
冷雨幽窗不可听，
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
岂独伤心是小青。
（白）我汤显祖生长茫茫宇宙中，恁般萧瑟，却不料有此红颜知己，更不道尚未谋面就早早夭亡，真真千古遗恨也。（唱）
岂料天涯知己在，
有红妆弟子遥相拜。
只可恨真情一点成灰烬，
子规啼血唤不回来。
事堪哀。
纵丽娘还魂，
应憎作者年衰。
冯乳母：（哭）我那小青孩儿也，你死了倒好。
汤显祖：老人家可有儿女吗？
冯乳母：我孑然一身，并无依托。
汤显祖：如不嫌简慢，就在舍间颐养天年如何？
冯乳母：如此多谢老爷。
汤显祖：秋香，你领老妈妈去见夫人，就收拾东厢房儿与老妈妈住下。
秋香：是。老妈妈，随我来。（引冯乳母下）
[汤显祖百感交集地翻看剧本。幕后伴唱汤诗：
画烛摇金阁，
真珠泣绣窗，
为何伤此曲，
偏只在娄江？
汤显祖：（接唱）
为何伤此曲，
偏只在娄江？
[秋香上。
秋香：（背）听到么？果然心在邻家黛玉，只是没想到千里之外又出了个狐狸精。（大声）老爷，门外又来一女伶，说是应聘杜丽娘的。
汤显祖：着她进来。
秋香：来了。
[旦扮杜丽娘上。汤显祖一见，蓦然惊喜，进入《牡丹亭·惊梦》：
（生）啊，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旦作斜视不语介）（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云）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白）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
秋香：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哼，我告诉夫人去。（下）
（旦低问）秀才，哪里去？（生接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秋香引汤夫人上。
（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接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旦作羞）（合）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强抱旦欲下）
汤夫人：哪里去？
汤显祖：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哪。
汤夫人：去做什么？
汤显祖：这……
汤夫人：（对旦）你再来问他。
（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接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汤夫人：停。我来问你，青天白日抱一女子去湖山石后做这等不堪入目之事，你羞也不羞？（唱）
平日里相敬如宾也算和谐，
却谁知同床异梦心不宁贴。
向重你人物风流有气节，
何曾料你骨子里恁般淫邪。
汤显祖：夫人，这是演戏呀。
汤夫人：什么戏？
汤显祖：《牡丹亭》哪。
汤夫人：你整天神神叨叨，写的就是这么个勾当？
汤显祖：是啊。
汤夫人：（指旦）她是何人？
汤显祖：杜丽娘。
汤夫人：谁家女儿？
汤显祖：太守之女。
汤夫人：堂堂太守之女，与陌生男子白日行淫，这是哪家的门风？
汤显祖：夫人，并无其实，她那是做梦哪。
汤夫人：《增广贤文》有言：“孝顺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贞洁论迹不论心，论心世间无贞女。”这也罢了。（问旦）你多大年纪？
旦：一十六岁。
汤夫人：你呀你，身为太守之女，年方一十六岁，香闺有憨顽丫头给你解闷，私塾有腐儒学究供你开心，愉心有满架诗书，怡神有琴棋书画，年方及笄，父母已有意为你选一折桂之夫，你就连这点工夫也等不得？小小年纪如此急色，传出去父母脸面丑也不丑？你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旦：母亲教训的是。
汤夫人：（唱《牡丹亭·慈戒》）
【征胡兵】女孩儿只合香闺坐，拈花绣朵。问绣窗针指如何。逗工夫一线多。更昼长闲不过，琴书外自有好腾挪。去花园怎么？
旦：母亲言之有理。
汤夫人：以后再不可如此了。
旦：谨遵母命。
[汤夫人下。
秋香：想做老爷的妾，只怕还轮不到你。哼。（追汤夫人下）
汤显祖：一场好戏，生生被夫人搅扰了。
旦：夫人之言，并无差错。
汤显祖：哦？倒是杜丽娘该受责备了么？
旦：非也。汤君，我想这牡丹亭情事啊——（唱）
梅花落尽柳成丝，
云雨荒台岂梦思。
都是你万古骚人心不死，
文章作成返魂诗。
前无古人影，
后无来者追。
茫茫宇宙独来去，
怆然心自悲。
虚构梦中人一个，
一寸相思一寸灰。
惟佳人能解才子意，
因此上千里因缘会今夕。
汤显祖：哎呀呀，这才是红颜知己呀。小娘子究系何人？
[进入《牡丹亭·冥誓》：
（旦念）待要说，如何说？秀才，俺则怕聘则为妻奔则妾，受了盟香说。（生）你要小生发愿，定为正妻，便与姐姐拈香去。
【滴溜子】（生、旦拜介）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旦泪介）（生）怎生掉下泪来？（旦）感君情重，不觉泪垂。
【闹樊楼】你秀才郎为客偏情绝，料不是虚脾把盟誓撇。哎，话吊在喉咙剪了舌。嘱东君在意者，精神打叠。暂时间奴儿回避趄，些儿待说，你敢扑咙忪害跌。
（生）怎的来？（旦）秀才，这春容得从何处？（生）太湖石缝里。（旦）比奴家容貌争些？（生看惊介）可怎生一个粉扑儿？（旦）可知道奴家便是画中人也。（生合掌谢画介）小生烧的香到哩。姐姐，你好歹表白一些儿。
[旦拿起桌上《牡丹亭》剧本。
旦：汤君，这曲本得从何处？
汤显祖：是娄江女子冯小青一字一泪手批的曲本。
[旦提笔在曲本上写一行字，示汤。
旦：比奴家笔迹如何？
汤显祖：（惊）可怎生一个模子儿？
旦：可知道奴家便是批书人也。
汤显祖：你就是冯小青？
冯小青：便是。
汤显祖：啊？你敢是鬼么？
冯小青：非也。
汤显祖：是人？
冯小青：然也。
汤显祖：小娘子，你好歹表白些儿。
冯小青：奴家自那日气绝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睛，一片漆黑，伸手摸到冰冷石棺，方知已在墓穴之中。就在此时，只听得咚咚咚一阵乱响，忽然间豁然开朗，只见满天星辰，月色清朗。原来有人盗墓劫坟，救了奴家一命。奴将殉葬珠宝赠与救命恩人，来到东邻张举人家中，打听得汤君正在玉茗堂排演《牡丹亭》，自扮柳梦梅，苦于无演杜丽娘者。奴家自读此剧以来，早已将丽娘心曲烂熟于心，哪一日不吟唱千百十遍？因此不远千里而来，完此夙愿。
汤显祖：有这等奇绝之事？
冯小青：汤君啊！（唱）
香魂一缕为君返，
心期朝朝暮暮间。
但得情种配佳人，
可酬万里有情天。
谁信他两情若是久长时，
人隔千里共婵娟？
山盟海誓无凭据，
以身相许任天然。
愿奉箕帚侍君前，
红袖添香续诗篇。
妾拟一夜伴君欢，
纵被无情弃，也心甘。
汤冯：（执手合唱）
【山桃红尾】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汤夫人暗上。
汤夫人：我看看这两人到底搞些什么。（止步窥视）
汤显祖：（老生本嗓）哎呀呀，想不到我汤显祖碌碌一生，晚年方遇红颜知己。一辈子为臣忠、为子孝、为夫贤、为父慈，今日终可做回自己也。即便丽娘复生，也不过如此也呵。小青，我汤显祖向你下拜了。（揖介）
汤夫人：（暗恨）这个老东西，果然与老娘同床异梦呀。
［冯小青听到汤显祖苍老的声音，已露出诧异之色，唱《牡丹亭•回生》：
【金蕉叶】（旦）是真是虚？劣梦魂猛然惊遽。避三光业眼难舒，怕一弄儿巧风吹去。（白）这位可是柳郎么？
汤夫人：（暗诧）这妮子梦游了？
汤显祖：不须再演戏了，我是汤显祖啊。
[摘下小生冠冕，露出满头白发。冯小青呆若木鸡。
冯小青：你是何人？（仍接唱《回生》句，但已是真心的惊惧和失望）
【莺啼序尾】（旦）敢是个无端道途，弄的俺不着坟墓？
汤显祖：无须再唱杜丽娘的词儿，我便是《牡丹亭》作者汤显祖。
（旦接唱）眳矇觑，怕不是梅边柳边人数。
汤夫人：（暗暗不平）这妮子还瞧不上我家老爷！
汤显祖：小青，你怎么样了？
[冯小青独自回到《牡丹亭·寻梦》中。
【忒忒令】（旦）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白）昨日那生将柳枝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
【嘉庆子】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耐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
（白）那书生可意呵。
【尹令】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怎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白）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
[汤显祖试图以《惊梦》唤醒冯小青。
（生）啊，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
[冯小青仍在寻梦。
【玉交枝】（旦泪介）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瞇奚色眼难寻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
汤显祖：小青醒来。
【江儿水】（旦）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汤显祖：小青，我是汤显祖啊。
冯小青：汤君，还记得您的牡丹亭题词吗？
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冯小青：可丽娘入梦之时，本不知果有柳梦梅其人；柳郎与鬼魂幽媾之际，也不知眼前美女即是丽娘啊。
汤显祖：那便如何？
冯小青：所谓至情，又是为谁而生呢？
汤显祖：（悟）如此说来，再深的情，都是自己一人之事。
冯小青：是啊。（叹）我平生慕才，将托终身。不料梦中人是一白发老叟，命也。
汤夫人：（暗驳）我家老爷还不老啊。
冯小青：（歌唱）
才知道，姹紫嫣红不过昙花一现。
汤显祖：（唱）
才知道，断井颓垣是生活的素颜。
冯小青：（唱）
多少次魂梦中柔肠百转，
汤显祖：（唱）
醒来时又令人情何以堪？
冯汤：（合）
再深的情，都是我一厢情愿。
一个人的世界，与他人无关。
冯小青：（唱）
俏魂灵子规啼血千千遍，夜夜飞扬随蓬转。
梦醒时又让我情何以堪，心何以甘？
纵然是花花草草由人恋，酸酸楚楚无人怨，
也要我生生死死随人愿，潇潇洒洒魂烂漫。
终不然负妾一双偷泪眼，还我个牡丹亭下天荒地老梅根见。
（白）汤先生，您的《牡丹亭》还要唱下去吗？
汤显祖：那是我的孩子，我怎可让它中途夭折？
汤夫人：（暗叹）原来他念念不忘的是我们英年早逝的儿子。
冯小青：（万福）汤君啊，小青因读《牡丹亭》而死，又为思慕作者而生，可谓已历两世因缘。你我今生恨不同龄，只求来世再结三生缘了。（蹒跚下）
[汤显祖痴立。墙头上露出邻家黛玉的脸。
汤夫人：（暗自垂泪）这叫我家老爷情何以堪？（上前）老爷，我知道我们的儿子死了以后，
你一直想要再生一个。我老了，生不了了。我去求那娄江女子冯小青为你做妾，再生一
个孩儿如何？
汤显祖：（单膝而跪）谢夫人美意。有生之年，我汤显祖惟愿与夫人相伴终老，再也不作他想了。
[秋香跑上。
秋香：夫人，老爷，那娄江女子冯小青跳江自尽了。
汤夫妇：啊？
[汤夫人与秋香匆匆下。背景处那一截墙倒塌，邻家黛玉和一架梯子倒过来。黛玉爬起来，扯着汤显祖的衣襟傻哭。
黛玉：为什么不唱了嘛？唱的好好的接着唱嘛。呜呜呜。
[浪涛声。幕后伴唱：
主题歌
姹紫嫣红，不过昙花一现。
断井颓垣，是生活的素颜。
再深的情，都是我一厢情愿。
一个人的世界，与他人无关。
魂梦中，一任我自由翱翔，
醒来时，水还是水来山还是山。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