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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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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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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菩萨岭

人物:女人——30岁

男人——30岁

女孩——9岁

老人——70岁

二大娘(60岁)

二大爷(70岁)

绿衣女(28岁)

二丫头(12岁)

妇人(40岁)

二愣子(35岁)

地点:深山穷谷

时间:三天两夜

[山坳里一个围着篱笆的农家小院:1.没有隔断的三间正房老屋:正厅后墙居中贴着一幅白衣观音年画,下面靠墙一张条几,正中一个香炉,两边摆着祖母和母亲的遗像;条几前一张方桌,上面有些瓶瓶罐罐,方桌前有把椅子。西间靠左墙一张大床,床头外侧一口用砖支起与窗台齐的木箱当桌子(舞台呈现房间内景时可把窗户开在左侧墙上),上面有一盏小油灯和一个针线筐,还有一面镜子和几样日用品;窗台上有个贴着剧毒标志(骷髅头)装着粉状物的农药瓶。东间靠后墙一张单人床和几袋粮食,挨右墙摆着两张条凳和一副麻杆篱笆以及锄耙犁耧几样农具(以上为第二场正房内部的舞台场景。正房是可以拆除第四堵墙推向前台的)。西厢是间小卧房,东厢是厨房(东西厢房内景不出现)。墙上爬满丝瓜秧和爬山虎。2.院中一架葡萄藤,下面一张小方桌和两只小板凳,旁边一口压水泵。3.出了西侧院门一条小路通向正房后面山坡。越过山坡可见一带远山,山前露出一片光秃秃的桃林树梢,半山腰里一所寺庙,左右各有一处院落若隐若现,其上最高的山峰轮廓自然天成一幅写意的观世音像低眉俯瞰着这片山谷中的村庄。

1

[夕阳落山时分·院中 女孩坐在葡萄藤下,趴在小方桌上在一个作业本上写着什么,不时翻一下字典。女人肩扛锄头荷着一只水桶怀抱一把花生棵子从山坡后面爬上来。二大娘一手牵根羊绳一手拿条树枝挥打着从西边上。羊们咩咩的叫声。

女人:二大娘,放羊呢。

二大娘:哟,薅那么多花生,有客?

女人:你看看,我这么大个人跟你打招呼,还叫着二大娘,偏只看见我的花生。

二大娘:见见面儿,分一半儿。回家给你二大爷尝尝。

[女人放下锄头,把怀里花生棵子分一半给二大娘。二大娘看看自己臂弯儿里的,望望女人怀里的。女人再饶上一把给二大娘。

二大娘:你瞅瞅,老天爷偏跟咱这个穷山窝作对,这几年啥物件儿出在咱菩萨岭都精不溜的小。你五爷爷种片南瓜长的象葫芦,你二大爷栽几棵葫芦结出来象花生,你家的花生咋看咋象豌豆。从前穷归穷,总算花花绿绿的,如今啥都败了。(望向山前那片树林)眼巴巴地啥时候吃上你家桃子啊?那片桃树还没发芽?

女人:还发芽呢,都快枯了。我还天天累个半死给它浇水呢。

二大娘:真不知道菩萨岭人哪辈子造了孽,老天爷没给过咱一天好日子。——扎根儿还没个信影儿?

女人:(低头)没有。

二大娘:这个小兔崽子,连生养他的老窝都不要了,等回来看我怎么骂他。

女人:这也怪不得他。我听奶奶说过,历来从菩萨岭出去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回来的。

二大娘:我真想逮住骂他一顿给你出出气,听听你还护着他呢。一家人归一家人,可就苦了你一个人喽,我的乖。咩咩咩,哪儿去,糊涂啦?

[二大娘挥着树枝拦住一头好象调头往回走的羊驱赶着继续朝前走。女人扛起锄头,又想起点事儿。

女人:二大娘,二大爷给支的灶又不好好冒烟儿了,有空叫三兄弟再给整整吧?

二大娘:就知道你家东西不是白吃的。

[两个村妇一笑分手。二大娘从东边下。女人转身欲走。晚钟打远山的寺庙里传来。女人停下来面对菩萨岭合掌默祷片刻,然后顺着小路走下山坡,进了家门,望望女孩,把锄头靠在西厢壁上。

女人:爷爷又犯迷糊了吗?

女孩:没有,睡了一下午。我把爷爷吃的山药蒸在锅里了。

女人:闲着也不去薅把草喂喂猪。

女孩:我薅了,猪都喂饱了撑得哼哼的。

女人:又跑山那边看火车了吧?

女孩:我哪有那个工夫啊。再说了,山那边不知驴年马月来火车呢。

[说话间女人把花生棵子丢在地上,坐下来摘花生。

女人:作业不是写完了吗,又在涂抹啥?

女孩:给爸爸写信,把我的学名告诉他。

[女人停止了摘花生,愣了片刻,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撕开。

女人:你爸又来信了。

女孩:给我看看!

[说着抢过女人已掏出来的信笺。

女人:念给我听听。

女孩:(念信)“春花你好吧,爹爹健康吧,妞妞活泼吧……”咋每回都是这几句呀?健康的健还写错了。爸爸是不是没文化呀?

女人:你爸咋会没文化,听说还是高小毕业呢,这么高的文化咱村有几个?

女孩:爸爸的事儿你咋都是听说的?

女人:因为……(嗫嚅)我知道的也不多嘛。

女孩:那爸爸知道不知道有我呀?

女人:咱不是写信告诉过他吗?

女孩:娘……

女人:叫妈。

女孩:妈……我都觉着怪别扭的。

女人:得改。要不你想想,将来你爸接咱娘儿俩进了城,你还娘啊娘的叫,就不怕城里人笑话?

女孩:好吧。娘……妈,爸爸到底咋回事儿啊?从我记事儿的时候,你就说爸会来接咱们,爸会来接咱们,这都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也上学了,听的还是那几句老俗话,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女人:不准说土话。

女孩:我哪儿说土话了?——老说狼来了狼来了,就是不见影儿。

[女人把信封往桌上一摔。

女人:你爸成狼了?

女孩:这是书上的故事嘛。就是一个没影的事儿老说老说,别人都不信了。骗人。

女人:谁骗你了?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动动脑子。你爸要来接咱,先得在城里有个家吧?家是啥?就是得有间自己的屋子。城里的屋子啥价钱你知道吗?听说得几十万,啧啧,几十万,你算算,那能买多少串糖葫芦啊?你一串糖葫芦的钱还得攒那么久,连卖鸡蛋的钱都舍不得花。

女孩:咱不是攒钱买火车票去找爸爸吗?

女人:鸡蛋攒了多少了?

女孩:我拿来数数。

[女孩进屋一手抱着个盛鸡蛋的陶罐一手提着个篮子出来,蹲在地上数鸡蛋——先是摩拳擦掌搓搓手,然后小心翼翼如数家珍般从陶罐里一对对拿出鸡蛋放进篮子里。

女孩:二、四、六、八……妈,爸爸临走跟你咋说的?

女人:(神往地)他说:“春花,我走了。你领着妞妞在家好好过日子,等我……”

女孩:那时候我在哪里?

女人:(意识到穿帮了)那时候,你还揣在我怀里。

女孩:(把手放在女人胸前)这里?

女人:(手捂腹部)这里。

女孩:那他咋知道我就是妞妞呢?

女人:可能是,他隔着肚皮听见你叫爸爸了。

女孩:(转开脸)那我不成怪胎了?傻子才信呢。

女人:你是打小就鬼精灵嘛。

女孩:那也不能太离谱啊。(神往地)妈,再给我讲讲爸长啥样儿吧。这你总该知道吧?

女人:噢,这还有张照相哩。

[说着拿起信封掏出一张照片自己装着兴冲冲地看。偷偷瞟一眼没动势的女孩,看到女孩眨巴着眼睛犯疑的样儿。

女人:咋了?

女孩:你咋知道里头有照片呢?

女人:我不是拆开了吗?

女孩:可你没往里头看啊?

女人:这还摸不出来吗?不跟你啰嗦,你看不看吧。

[女孩接过照片看了一眼。

女孩:还是前年那张。

女人:你就没看出来有点儿不一样了?

[女孩又瞟了一眼照片。

女孩:上回是黑白的,这回是带色儿的,就这。

女人:(想词儿)可能是,你爸想,要是邮来一张新的,模样儿一变,怕你认不出来,所以就找出原来那一张,重洗一张带色儿的,你就不觉得奇怪了。

女孩:你咋就想的那么周到啊?

[女孩接着数鸡蛋。听到房后山坡上的声音,母女俩转脸朝那个方向望去。那时男人背着个旅行包从山坡右面爬上来,正掏出手机接电话。

男人:喂?——哦,何先生。我刚刚看过那块地,那可真是块风水宝地,何先生好眼力。——一切包在我身上。事成之后,我可要请赏噢。拜拜。

[母女俩无言地对望一眼。男人关了手机,顺着小路从山坡上下来,在院门口停了一下,进来。母女俩望着男人站了起来。男人一瞬间有点疑惑,四下一打量,才确信没有走错门。他朝前走来。

男人:我回来了。

女人:(愣愣地)回来了?(讷讷地)吃了吗?

男人:(笑)吃了。

[女孩不易察觉地将手中照片和眼前的男人对照一下,悄悄藏进口袋。男人转脸打量着女孩。女孩兴奋地期待着。

男人:这是——(等女人接话,无果。望女人,女人不语)你的孩子啊?

[女孩兴奋的神情冻结了,咬着嘴唇低下头。

女人:咋说的?

男人:难道是,我的孩子?

女人:(猛背过脸)是俺娘家陪送的!

男人:咋这么冲呢?你想,结婚第二天我就离开家了,十年也没通个信儿,也难怪我……

[女人猛弯腰脱下一只鞋扬起来。男人本能地抬胳膊护头。女人撇了撇嘴忍着没哭,把鞋投向篱边一只老母鸡。老母鸡咯咯叫着扑楞楞飞过篱笆的声音,然后停在远处“咯咯咯嗒,咯咯咯嗒”地骂。女孩冷冷地望了男人一眼,捡回女人的鞋替她穿上。女人哆嗦着嘴唇坐下。男人对女孩讨好地拍拍手张开怀抱——

男人:来,让我抱抱。

[女孩提起篮子转身朝屋里走去。

女人:妞妞。

[女孩站住,不回头。

女人:别不识抬举。过来,叫爸爸。

[女孩倔倔地进了屋。男人把旅行包放在桌上,坐下。

男人:(讪讪地)孩子这么大了。

女人:别没话找话。

男人:在村口碰见二大娘放羊,唠了会儿。她说奶奶和娘都走了,爹也犯魔道了。爹呢?

[老人躬腰驼背从屋里出来,有点跌跌撞撞的。女孩一手端着一碗蒸熟的山药,一手护持老人。

老人:我不吃,大荒年的,扎根儿差点儿就给饿死了。还吃这个,一点儿不会过日子。

男人:说谁呢这是?驴年马月的事儿了?

[说着站了起来。女人过去扶着老人,凑近他耳朵大声说——

女人:爹,扎根回来了。

[老人抬头,正好望见男人站在眼前。

男人:爹。

[老人热情地双手握住男人的手。

老人:哟嗬,这个兄弟好面熟。哪部分的?

[男人冲老人耳朵高声说——

男人:爹,我就是扎根儿。

[老人连连摇手。

老人:哎,你这个同志净跟我闹着玩儿。你哪是扎根儿?我家扎根儿比你年轻,十来岁的孩子,你哪儿象啊?(指西厢房)喏,扎根儿点着灯在那儿,对着书本用小石头垒屋子呢。你去叫他出来,对对证。

[男人和女人对望一眼,走进西厢房。老人神色紧张地要跟过去,女人拽住老人的胳膊。

女人:爹,不用慌,他俩一个都跑不了。

[刚刚搀扶着老人坐下,男人穿着一身农家少年的短打出来了。老人一见,颤巍巍上前抓住男人的胳膊,哭道——

老人:扎根儿我的儿啊。爹让你走的好苦,我一个子儿没给你。

[男人搀住老人胳膊。

男人:爹,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老人拽得男人弯下腰,一只手做成喇叭状凑近他耳朵,诡秘地——

老人:刚才来过一个人,贼头贼脑的,他说他就是扎根儿。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叛徒,我先把他稳住了,你快去找几个民兵,把他逮住送到武装部去。

[一直漠然无语的女孩忍不住笑起来。男人和女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女人也跟着笑起来。男人也尴尬地笑了笑。老人摸不着头脑,呆愣愣地望望女孩,望望女人,最后求助似地望着男人。男人忽然勃然大怒。

男人:别笑了。就这样对待我爹吗?

[母女俩的笑声戛然而止。

2

[当晚·正房 老人躺在东间床上沉沉睡着。男人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旅行包放在正厅桌上。女人坐在西间床上纳鞋底,心不在焉,分明在掩饰心头不安。男人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农药瓶上。

男人:(指着农药瓶)干吗把农药瓶放这儿?多危险。

女人:你管我呢。

[女孩躺在床上不时翻身,就连这点动静也让女人烦躁,她拍了女孩一把。

女人:要是呆在这屋睡不着,到西屋睡去。

[女孩象条被抛到沙滩上的鱼一样打着挺翻身朝里不动了。

女人:咋着,使性子?

[女孩又挺了一下。女人扬起鞋底照女孩屁股抽了一下。女孩猛地坐起来大哭。

男人:她小孩子家,干吗呢?

[女人把女孩从床上拉下来一推。

女人:别在这儿气我,到西屋挺去。

[女孩哭着摔摔打打拿条被单倔倔地出去,走到西厢房门口,站住,回过头,不放心,把被单扔进西厢房,蹑手蹑脚走到正房窗下,站在那里听。

[正房内。女人余气未消,快速纳着鞋底,每扎一针就把针在头上蹭一下(乡下女人做针线的习惯动作,以发油作润滑油)。

男人:(讪讪地)这孩子气性儿还挺大的。

女人:除了娘跟前,哪儿还有她使性儿的地方?你也别一副没趣的样子了,我瞅着也怪替你难受的。有啥话就说吧。

男人:好,不愧是个痛快人,我就直说了。(清清嗓子)首先,我得跟你道个歉。这么多年把你撇在家里,说良心话,我也觉得怪对不住你的。不过咱俩的情况有点特殊,就象大陆跟台湾,属于历史遗留的问题。尽管这样,我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儿。所以,作为弥补,我想为你捞点好处找找平,如今正好有了个机会。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人:啥买卖儿?

男人:说着了,正是个好买卖儿。城里我认识的一个台湾大老板,祖籍也是菩萨岭,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老先生年纪大了,做梦都想回老家,前阵子来观光的时候,还画走了一张地图,忽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打算在菩萨岭开发旅游业,首先委托我买块地盖别墅和办公楼,他指给我看了地图上圈的那块地,你猜怎么着?他要的正是山脚下你开的那块自留地。

女人:他想要就要了?

男人:别犯傻。这可是送上门的好机会,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女人:咋着?

男人:这种人都是有钱烧的,在菩萨岭搞旅游,谁到这个穷山沟来?

女人:他来都来过,自己没看出来吗?

男人:所以城里人爱发神经就在这里,他说菩萨岭是最后一个世外桃源,白白浪费的美,应该向全世界展示它的风采。酸的倒牙吧?随他去。等他脑子转过弯儿来,咱钱已经到了手,他也不能反悔了。

女人:我管他呢。我问你打的啥主意。

男人:这还不明白吗?胳膊肘子往里拐,我说你首先得出钱让开荒的人把那块地让给你。咱呢,反正那块地种庄稼收不回肥料钱……

女人:我栽了桃树。

男人:我看过了那片桃树林,直到眼下还不见青青儿的,就是结了桃子一年才卖几个钱?如果你答应让出去,我可以给你搂到二十万。想想看,二十万!

[女人盯着男人。男人赶忙从旅行包里掏合同,掏出一份,不是,换了一份,只是吆喝,并不打算给女人看。

男人:我还能忽悠你吗?喏,合同人家都签好了。有钱人办事就是爽快,不象咱穷鬼小里小气的。其他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在这份合同上签个字,转眼就是……二十万。

[女人伸出手。男人犹豫着递给她。

男人:我没说那块地就是咱家的,所以这钱数儿……

[女人接过合同看也不看就在小油灯上点燃了。男人去抢。女人把燃着的合同扔到地上。男人连忙踩灭了,捡起烧剩的半张纸。

男人:你疯了?你烧的可是……一百万!二亩三分地,一百万!

女人:有钱难买不卖的。

男人:那块地也有我的份儿。

女人:你还有脸争这个?

男人:搞清楚好不好?我是在为你谋幸福。名义上这叫土地使用权有偿转让……

女人:甭来云山雾罩的。

男人:别不知好歹行不?如今地方上都欢迎外商投资,凡地都是公家的,到头来管你同意不同意,公家有权收回那块地。

女人:那就叫公家来找我。

男人:等公家来找你咱一分钱都捞不到。

女人:我愿意。跟公家打交道我还放心。

男人:人家何老板也不是不明白,直接跟乡政府打交道不就行了?先来找你,不过是考虑到一个乡下女人不容易……

女人:还轮到他来可怜我了?

男人:他知道你是谁?还不是我想给你猴唧俩钱儿。

女人:用不着。

男人:我的少奶奶,你跟钱赌个什么气?有了二十万,你这辈子就再也不用弯腰撅腚从石头缝里刨食,你就……

女人:我天生就是出力的命,一天不干活我浑身不自在。

男人:你有这个瘾那是你的事儿,可你也总该为孩子想想吧?将来她……

女人:我已经拉扯她这么大,以后就该你来接手管她了。

男人:我正是为你们娘儿俩着想,才利用这个机会……

女人:为啥冷不丁的为俺娘儿俩着想起来了?

男人:因为我也得求你点事儿。这事儿不经你同意还真麻烦,你抬抬手我过去了。我正要跟你商量……

[手机响。男人接听着往外走。女孩躲进西厢房。

男人:哈喽——我听不清。你别挂,我到山上去接。

[一边“哈喽,哈喽”一边走出院门往山坡上跑。

男人:喂,宝贝儿,我正要跟她摊牌。这娘们儿有点不开窍,尽出怪招。看来我搞颠倒了,得先把这事儿摆平了,才能再谈卖地的事儿。我琢磨着得受点损失。没想到还有了个孩子,那还不狮子大张口?(汽车鸣笛车来车往声隐约可闻)你在回家的路上?你怎么老是开着车打电话?喂,梦桃儿,梦桃儿……

[信号断了。男人关了手机,回到正房。女孩从西厢房出来又站在正房窗下。女人一直没动一动。男人仍一副难以出口的样子,搓搓手。

男人:是这么回事儿。我这次回来,主要还是跟你商量这么个事儿。当然这事儿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儿突然,不过我相信通过协商,会有一个彼此都满意的结果。跟刚才那个事儿搁在一起说,就是本着互惠互利的目的……

女人:你就甭在这儿跩文了,我听着别扭得慌。还有啥事儿,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男人:好。今天你成老板了,还得请你签个字。协议书我都带来了。

[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份协议书走到女人跟前。

男人:你先看看吧。对于上面的条款……

女人:我不识字。

男人:这我倒忘了。那我就念给你听听吧。

[在正厅椅子上坐下,由于不安,又点了一支烟,猛吸两口。

男人:听好了。“甲方……”也就是我。“跟乙方……”也就是你。光听人叫你春妮儿,我还不知道你大名叫啥呢,你自个儿填上就得了。自己的名字会写吧?“甲方跟乙方自结婚以来,由于感情不和,长期两地分居。现经甲乙双方共同协商,决定自愿离婚,并达成如下协议……”

[女人惊愕地望着男人。女孩冲进来象推车上山一样往外推男人,哭喊着——

女孩:你走,你出去,别在俺家!

男人:(躲闪)我是你爸爸。

女孩:你不是我爸爸。(掏出照片)这才是我爸爸。

[男人要抢照片看,女孩不给,仍往外推他。

女孩:你走,你走啊!

[已把男人推到门口。女人放下鞋底走过去拉住女孩。

女人:妞妞,乖。大人的事儿,你别跟着搅和。到西屋呆着去,啊。

[把哭泣的女孩哄着推进西厢房,关上门。在以下时间,西厢房不时传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女人和尴尬地站在门口的男人回到正房。男人为了掩饰尴尬还在抱怨。

男人:这孩子,真不懂事儿。

女人:我这儿跟你赔罪了。

男人: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没教养。

女人:是我没教好。睁眼瞎,不会教孩子。(坐在床上)只是刚才我没听明白,那个啥黄子“邪气书”上边儿咋说的来着?

[男人这回公事公办地坐下重念协议书,并越来越失去耐心和风度。

男人:“甲方……”

女人:就是你。

男人:“和乙方……”

女人:就是我。这我懂。可为啥你就占个甲把我算成乙呢?

男人:那就你甲我乙好了。这又不是打分数。

女人:你接着念。

男人:“甲方和乙方自结婚以来,由于感情不和……”

女人:啥意思?

男人:就是不对脾气。

女人:这就奇了。你再念。

男人:“长期两地分居……”

女人:这怪谁呢?再听下边儿。

男人:“经双方共同协商……”

女人:啥时候?

男人:这不正商量吗?“经双方共同协商,决定自愿离婚……”

女人:这更离谱了。拿给我瞅瞅。

[男人犹豫了一下。

男人:你别再烧了啊。烧了我这儿还有。

女人:烧啥呀,我那么傻?这不也有我的份儿吗?让我瞅瞅。

[男人给她。女人看着。

女人:哟,还是印出来的呢。公家批的?

男人:哪儿啊。电脑先打印出来的。

女人:原来电脑电脑就是干这个的。啥玩艺儿啊?几句话就错了那么多。

男人:哪儿错了?

[说着要过协议书凑在灯下找错字。

男人:没错啊。你不是不识字吗?

女人:我不是说那字儿错了。我是说那上边儿的话它咋净胡扯呢?

[男人又好气又好笑。

男人:嗨,(做敲击键盘动作)这不是我自己打出来的吗?

女人:那你咋一句实话都没有呢?

男人:噢,你是争这个啊。你听我说,咱俩的情况,如果照实写,法院就不会给判。

女人:法院不喜欢听实话?

男人:(急得说不清)不是。我是说如果照原样写,那就构不成离婚的理由,起码理由不足。

女人:照原样该咋写呢?

男人:照原样,那就得写,咱们结婚第二天我就离家外出了,一走十年没回来。人家法官一想,这没道理呀,不明不白的。

女人:法官倒是个明白人。你就不会写明白吗?

男人:写明白那就成这么厚一本书了。

女人:那你就慢慢写呗,反正你又会写字儿。

男人:我怎么听着你象装傻呀?

女人:不用装,是真傻。我就是想听听你从城里学了啥道理。

男人:想跟我理论理论是吧?(坐下)那好。咱这个事儿,你说该从哪儿写起呢?

女人:就从你说的法官不明白的地方写起呀。

男人:好吧。为让法官明白我为什么结婚第二天就离家出走……

女人:离家出走?这听起来不象个好话吧?好象谁逼你似的。

男人:是我自愿的。

女人:那你就写自愿离家出走。

男人:啥呀。这些都用不着写。我是私下里跟你摆道理。

女人:得写。

男人:好好好。为了写明白我为什么结婚第二天就自愿离家出走,——这多别扭啊。——为写明这一点,我就得先把我娘也赖上,说明咱俩的结合是包办婚姻……

女人:咋成包办婚姻了?我一直当是自由恋爱呢。

男人:跩的你。当时你自由吗?

女人:谁捆住我了?

男人:你饿的动弹不了了。你从小没爹,娘儿俩傍着叔叔过日子,这就够让人家背后撇嘴的了,在城里这叫包二奶,知道吗?那年菩萨岭闹饥荒,你们红石峪人十有九成出去谋生,你娘跟你叔一合计,放出话来,谁家肯出一袋粮食,就把你许给谁家做媳妇。这多划算。按说你这样的倒贴都……我爹我娘也是犯贱,听说你人高马大能干活,是个好劳力,忙不迭的就把一袋公家拨给的救济粮送给你家了。你娘一看好事来的容易,又厚着脸皮狮子大张口,非要我相亲时再带上三十块钱……

女人:不是我娘,是我叔。

男人:还不是两口子合计的?你也甭替你娘撇清。

女人:你只给了我二十块钱,咋又说成三十了?

男人:那是好不容易砍到那个价。那天晚上我带着借来的二十块钱去相亲,你娘把我推进西厢房,刚一进门儿,你噗的就把灯吹了。(模拟以下动作)我左手攥着那两张钱,右手东摸西摸摸了半天才摸到你,我心一慌就把那二十块钱塞给你了。直到那时我都还没看清过你长啥样儿。

女人:第二天你不是捎信儿来又相看了一回吗?

男人:那还有啥用啊?钱粮一出手,还能回来吗?再说那天说好了你在后山打猪草时我再去相,到了那儿远远一看,你带了那么多丫头子在那里,结果不是我相你,倒成了她们围观我了。你还在那儿弯腰撅腚扒拉一堆乱草,就象没有那回事儿,搞的我只好落荒而逃。

女人:(有点哽塞)我是在找那二十块钱不见了。我把钱带在身上,本来是想,你要是相不中我,我就把钱还给你。钱没找着,回家挨了一顿打。

男人: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说这些,都是为了证明咱俩的婚姻缺少感情基础,在当代人眼里,是不道德的婚姻,甚至是个笑话。

[看到女人坐在床上不住地用衣襟擦眼泪,男人口气缓和多了。

男人:其实我也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想说,你是我娘图便宜一袋粮食换来的,咱俩不可能有感情,这一点我想你不会不理解。自打订亲之后,我就跟着表叔的建筑队去打工,就是为搞房地产打基础,就是为了离开这个愚昧落后的小山村,到城里打天下。我娘看出了这个苗头,怕我翅膀一硬就飞了,落得家里人财两空,就赶紧给我办亲事。好,算你狠。我让你守着媳妇过去吧!就在新婚之夜我发誓,用十年时间在城里站住脚,然后回来离婚,如果你还没有走的话。按法律,我如果十年没消息,你早就可以改嫁了。

女人:(抬起头来)新婚之夜就在想这个?

男人:是的。

女人:(痛)那你咋还跟我弄出个孩子来啊?

男人:(低头,尴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就是男人嘛。

女人:可女人也是女人啊。出嫁以前我就到你家来干活,虽说那时候我心里还悬着,摸不准你心里啥念头。新婚之夜我才象吃了一颗定心丸,心想你既然会要我,这日子还能往前过。谁知道你男人一回就让人家心甘情愿守了十年活寡。特别是有了妞妞,我一天天把她哄大,一千遍一万遍跟她说你爸会来接咱们,哄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可是看着她兴头那么高,我还得百般生法骗着她。每个月都让送信的二狗冒充你来写封信,结果错字连篇连妞妞都怀疑爸爸没文化。这些个你离婚书上写不写,写不写?

男人:鸡零狗碎都写上,那还能叫离婚书吗?

女人:要是这些都算鸡零狗碎,那好。

[擦把泪走到正厅桌前,冲冲地拿起祖母遗像对着男人。

女人:我披麻戴孝把你奶奶送到南北坑。

[放下祖母遗像,又郑重地拿起母亲遗像。

女人:娘自打你走后就气病了,临终是我拉着架子车翻山越岭四十里往医院送。半路上看看不行了,娘把我叫到她跟前,抓着我的手说了一句话:“闺女,是我坑了你。”接着就死在了我怀里。(用衣袖蘸着泪水擦擦遗像,恭恭敬敬放好)我就想等你回来问明白,娘这句话啥意思。这些是不是都写上,是不是都写上?

[男人背过身去,肩膀抖动着。

男人:(没好气)这又不是写悼词,扯那么多干什么?

[片刻恢复故态。

男人:(嗡声嗡气)娘临终时,就没提我?

[女人回到床前坐下。

女人:她没能给你找个好媳妇儿,哪还有脸再提你?

男人:这也怨不得她。我从小对娘没感情,只跟奶奶一个人亲。你也别自以为天大的功劳,你那算是尽义务。当年那袋粮食救了你们全家的命,害得我跟奶奶吃了一年的树皮和谷糠。你就算报答我娘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今儿个天晚了,有账明天接着算吧。

[提起桌上的旅行包去了西厢房,又悄悄退出来,走到院门口,听到狗吠声,犹豫一下,就又回到正房,望望女人,四下瞅瞅,搬过东间那两张条凳和那副麻杆篱笆,折成三层在正厅支起一张行军床,同时跟女人说话——

男人:对现在的人来说,结婚离婚都是屁大点事儿,只有钱才是实打实的。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山窝,你要是有了二十万,还不可以抛绣球了,爷们儿们倒插门儿都乐得屁颠屁颠的。在城里这叫傍富婆,当初我就是这么起家的,你说我容易吗我?别那么较真儿,你再考虑考虑吧,如果想通了,我让何老板再快递一份合同来。

[坐到行军床上试试,麻杆篱笆刚够支撑他的重量,便以旅行包当枕头,小心躺下。被男人刚才那番话气怔了的女人拿条被单走过去扔在他身上,然后就站在那里脱衣服。男人发现不妙,坐了起来。

男人:你干啥?

女人:(当仁不让)既然十年前男人了一回,今儿个就再男人一回吧。

[说着脱去了外衣紧挨男人坐下。麻杆篱笆咔嚓断了,两个人都摔了个仰八叉。男人爬起来用断篱笆打地铺。女人盘腿坐在旁边等着他。男人边忙活边说——

男人:你拉倒吧。我干吗来了?再男人一回我十年之功功亏一篑。明儿个到法院去离婚,法官问:“你们最后一次同房是啥时候?”“昨晚上。”“昨晚上?今儿个就来办离婚?胡闹。两年以后再来吧。”懂不懂?这叫法律。咱都是好老百姓,得守法是不是?

[说完,在故意折成四层变窄了的篱笆上躺下。女人躺上去跟他挤。

女人:我不管法律不法律。法律总不能不让我跟我男人睡觉。

[男人坐了起来。

男人:(生气)不要脸是吧?

女人:跟你要脸,孩子哪来的?

[男人爬起来拉女人。女人打坠嘟噜儿。

男人:你给我到床上去。

[女人猛地一挺躺成个“大”字。男人无法。

男人:咦?我干吗不到床上去?(回头指着女人)自觉点儿,别跟过来啊。

[男人躺到床上。女人从地铺上爬起来扑到床上把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推开女人爬起来。

男人:你存心激化矛盾是不是?那正好,这回理由找足了。

[跳下床拉着女人往下拽。

男人:你给我下来。

[女人拿桌上的鞋底当武器时打翻了小油灯,屋里一团漆黑,黑暗中噼哩啪啦一阵响,接着就没了动静。女孩从西厢房冲进正房点着了小油灯,只见女人扭着男人的胳膊别在背后跨上一只腿压在地上,男人还在毫无希望地吭哧吭哧用力反抗。

男人:闺女,快把你娘拉开,我给你一百块钱。

女孩:谁要你的钱。

女人:好闺女,有囊气。

[女孩拽着女人的胳膊。

女孩:娘,你放开。娘,别打了。

女人:你闪开,没你事儿。今儿个我专打白眼狼。

[腾出一只手把女孩推个趔趄,又压下了弓起背来的男人。女孩再次拉住女人往一边拽。

女孩:妈,听我的,别打了。

[女人一愣,又不买账了。

女人:啥妈妈的?就叫娘。

[男人乘机爬起来踹了女人一脚就跑,跑到门口又回头指着女人饶上一句——

男人: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女人原地踏步做了个追赶动作。男人飞快跑出去。女人边打女孩边哭——

女人:你个死丫头,你们爷儿俩欺负我一个。你个没良心的,我知道你为啥向着他,合计着把你娘整死了,你好跟他进城去。

[女孩哭着拨开女人的手。

女孩:你瞎说啥?我怕你把他胳膊扭断了,还不得咱花钱给他接胳膊?

女人:(哭着)你是这么想的呀?那我给你赔不是了。

女孩:娘——

[女孩搂住女人,娘儿俩哭成一团。

女孩:娘,别哭了。你想开点儿,跟他离婚吧。咱娘儿俩就这样过,没他不是也一样吗?

[女人停止哭泣,喘了长长一口气。

女人:这倒也是,我咋那么不开窍呢。只是这样一来,妞妞进城的想头儿可就泡汤了。

女孩:我才不稀罕。

[女孩挽着女人哄劝着走到床前坐下,脸对脸安抚女人。那时男人悄悄溜了回来,想去拿门内地上的旅行包,又不敢进去,在篱笆墙上抽了一根麻杆,伸进门去挑旅行包,可是麻杆撑不起重量。听着女孩下面的话,男人忘了手里要干的活。

女孩:娘,咱不跟他一般见识。有啥呀?等我考上大学,毕了业,打听打听他在哪个城市,我就到哪个城市去工作。等我挣了钱,就在他对门儿买个家,把你接过去,咱娘儿俩整天高高兴兴的,想吃啥就买啥,左手一根冰棍儿,右手一串糖葫芦,天天跟他见面儿,咱吃咱的,就是不理他,馋死他。你说好不好?

女人:(象个孩子,撇撇嘴没哭)只要你跟娘一条心,我就啥都不怕了。

女孩:那就这么着?(伸手拉勾)

女人:好。我去把他找回来吧。

[女人站起来往外走。男人躲进西厢房。女人出了院门,走上山坡。繁星满天,一弯新月挂在菩萨岭上空。男人从厢房出来,低着头从站在正房门口的女孩身旁走进去拿起旅行包,出来经过女孩身边时,女孩抓住了旅行包。男人转脸望着女孩那双乞求的眼睛,相对无言。男人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摸摸女孩的头,女孩偏头转脸躲开他的手,听到女人的喊声时松开了旅行包。那时女人站在山坡上,两手做成喇叭高声喊——

女人:扎根,你个没良心的回来吧。我同意跟你离婚——

[远山的回声。

3

[午后·院中 男人和女人坐在葡萄藤下争执着重写离婚协议书。女人在把鞋底和鞋帮绱在一起。男人握笔趴在桌上,脸上带着一道昨晚留下的指甲伤痕。

男人:那你说这句该咋写?

女人:咋写公道就咋写,一五一十说清楚,反正不能写成感情不和,那也忒葫芦头了,我听着心里不得劲儿。

男人:其实法官根本不管那么多,人家只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就行了。

女人:那就不是个好法官。

男人:你总不能要人家捧着这么厚一本儿当成小说来读吧?

女人:那也总得让人说话呀?

男人:你还有什么话?你先说说我听听。

女人:就先说结婚那天夜里吧。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象烙饼儿,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会接着装下去呢,可是到了下半夜,你那爪子还是抻过来了,实际上我心里也跳得象揣了个兔羔子。你不顾门外有人听墙根儿……(说着说着已陶醉起来,望见男人眨巴着眼睛瞪着她)咋了?

男人:这种事儿,也能写?

女人:既然是真事儿,为啥不能写?

男人:写倒是能写,问题是如今又在扫黄打黑,法院会以为咱们上缴了一部黄色小说手抄本,然后让公安局来追查是谁写的,那时咋说?

女人:这我就不懂了。两口子床上那点活儿,管谁筋疼?

[绿衣女从山坡右面上,一袭蛇纹长袖古装,如飞一样顺着小路飘然而下,进了院门。

绿衣女:有冤伸冤,有仇报仇。我是小龙。老头在哪儿?我非找他理论理论。

[说着冲向正房。女人站起来笑着拦住她。

女人:好小龙,老头儿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吧。

绿衣女:你去告诉他,在咱菩萨岭,一草一木都是有灵的,乱糟蹋就会遭报应。就象西南角那片李子树,二大爷砍了半拉当柴烧,还不是全身瘫痪了?要不是你家有菩萨,老头儿早就暴尸荒野了。

[男人一直在好奇地盯着绿衣女,此时站起来招呼。

男人:这是谁呀?好面熟。

[绿衣女这才望见男人,吃了一惊, 冲到男人跟前,辨认着,忽然喜极而泣,双手抓住男人的胳膊。

绿衣女:你到底接我来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就知道……(左右望望)孩子呢,咱们的孩子呢?

男人:你在说什么?

绿衣女:你装啥糊涂?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哭叫着拼命撕打。男人招架着。

男男人:干什么,你干什么?

[绿衣女从地上抄起一把笤帚追打男人。

绿衣女从地上抄起一把笤帚追得男人满院跑。绿衣女:你还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拦住绿衣女夺过笤帚摔在地上。

女人:你看清楚了,这是我的男人,我男人——扎根!

绿衣女:扎根?

[定睛望着走近男人,仿佛认出了亲人,扑在男人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

绿衣女:(哽咽)扎根哥,救救我,带我走……

[女人插在中间拨开绿衣女。

女人:还要脸皮不,秋月?

男人:秋月?

[秋月羞愧难当,以袖遮面,象来时一样顺着原路碎步如飞而去。男人喊着“秋月,秋月”追出门。

女人:这个花痴。

[秋月已经消失在山坡后。男人惘

然若失地回到院中坐下。

男人:真是她——北山村的秋月。

女人:那还有假?她说跟你是同学,还是同桌呢,说的那个肉麻,我都馋得慌了,心想她是不是兑水了?以前经常过来陪我说话,眼见咱爹打死了那条绿花蛇……

男人:那不是咱家的小龙吗?奶奶说过那可是蛇仙啊。

女人:是啊,秋月可给吓坏了,从那以后就古怪起来了,总说她就是小龙,三天两头来找老头儿算账,爹也开始疯疯癫癫的了。

男人: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女人:我看看。(掐指一算)就是娘死的那一年。说起来都怪那只老母鸡,半辈子下了一个蛋,装模作样好几天,支棱着毛要抱小鸡的样儿,实际上根本没有公鸡睬过她。没嫁人就学养娃娃,真不害臊。小龙就把她那个蛋给吃了,正好叫爹看见,抡起锄头就给砍成两截了。你想就为个没卵的鸡蛋对小龙那样无情,连多年护家的功劳都不顾,她能不觉着委屈吗?

男人:你好象把秋月跟老母鸡和绿花蛇混在一起说了。秋月到底又是咋回事呢?

女人:都是那年县水利局的人来打井,秋月跟那个小伙子钻了一回瓜棚子,就说怀了小孩要嫁他。小伙子以为秋月编瞎话,就不睬她。谁知道过了八月秋月真的生了个小娃娃。她哥嫌这事儿太丢人,就把娃娃偷走赌气塞给了小伙子家。秋月从那时就种下病根儿了,总盼着小伙子带着娃娃来接她,只要见着个城里模样的男人就缠住人家不放。

男人:真可惜了的。全菩萨岭最俏的丫头,给作践得这么惨。

女人:这就叫做贪欢报。这事儿要搁我身上,还不一头碰死算了。(探头扫了一眼桌上那张白纸)你咋还啥都没写呢?

男人:这不没法儿下笔吗?照你说的写那还成何体统?

女人:那就从你自己写起吧,说清楚你为啥结婚第二天就出走,是不是因为讨厌我,如果是,还得写清楚为啥讨厌我。

男人:我没说过讨厌你。

[这句话让女人放下了手里的针线,转脸对着男人。

女人:那你说说,你为啥要走?

男人:我不讨厌你,可并不代表我爱你。爱你懂不懂?

女人:(想词儿)就是想跟一个人一心一意过日子。

男人:这没错。可还不止这些吧?还应该……

女人:(抢答)还应该从心里想跟他办那个事儿。

[男人一脸不屑本想取笑这句话,可眨巴着眼睛转脸望着女人,一想太对了,朝女人竖起了拇指。

男人:高。

女人:(急切表白)可我不是没想啊!

男人:可如果是东院的二疤眼儿,西院的狗剩儿,你还想吗?

女人:这俩东西前两年都来翻过墙头,叫我抡起棍子打跑了。

男人:我对你的爱,也比你对他们俩多不哪儿去。

[这话伤了女人自尊心,她落泪了,抽泣着说——

女人:打十五六岁起,俺红石峪人人都说我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五大三粗,多少爷儿们都比不了,谁要是娶到这样的媳妇儿,是祖宗烧了高香了。

男人:那是看你能干活儿。

女人:我扶老携幼辛辛苦苦为你家干了十年活儿,难道就凭你回来一句话,我拍拍屁股得走人?不行,得找个公道人评评这个理儿。

男人:你觉得谁公道呢?

女人:二大爷当过村支书,就叫他……

[半身不遂的二大爷由二大娘搀扶着走进院门。男人和女人站起来。

男人:二大爷。

二大娘:你瞅瞅这老东西,本来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一听说扎根儿回来了,爬起来就往你家跑,拽都拽不住。扎根儿你个龟孙在城里混几年越发不懂事儿了,也不说提上礼物先去看你二大爷。

男人:(笑)二大爷,我正念叨着去给您老磕头呢。

二大娘:你听听这属狗屄的嘴。

[二大爷双手抓住男人的手,口齿不清而激动地——

二大爷:嘎根,该亲哈狗,吾嗷横。

二大娘:你二大爷说,扎根接春花走,他高兴。

[女人象迎来了撑腰的娘家人,抓住二大爷的胳膊,撇撇嘴想哭。

女人:二大爷,他不是来接我走,他是来跟我离婚。

二大娘:(睁大了眼)离婚?

[二大爷反应更强烈,指手划脚呜噜哇啦。

二大爷:离瘟,袄。亲哈得为娘嘎。泪没地,矮小仙儿得该你嘎……

[二大娘沉下脸来,狠狠瞪一眼二大爷,怒冲冲地“翻译”二大爷的话。

二大娘:这个老糊涂蛋说,扎根你个丧良心的,你要敢对不住春花,菩萨岭没你这号人。俺家小三儿要是你这样儿的,我摁尿盆儿里淹死他。

[二大爷急得抓打“矫诏”的二大娘。二大娘抓住他胳膊连拽带推,回头指点着男人一字一句道——

二大娘:咱家祖祖辈辈都是忠厚人。你小子听着,刚才春花说的,我只当你是说笑话,你要敢当正事儿办,我不认你这个侄子。

[二大爷又往回走。二大娘气冲冲地拽住他。

二大娘:老不死的,赶紧滚。明儿个咱俩也得去法院,离婚。(半回头)反了你了。

[二大娘连推带搡又带扶地架起二大爷出了门。

男人:这是唱的哪一回?二大爷说啥了?

女人:二大爷说,离婚好,春花得回娘家。论门第,咱家的房子,得是他家小三儿的。

男人:(笑)难怪二大娘脸上都挂不住了。还找公道人评理不?

女人:三兄弟没房子娶媳妇儿,丈母娘家要退亲,二大爷急得中风了,脑子一时鬼打墙,不能怨他。

男人:这年头各顾各还来不及呢,甭指望谁给你撑腰了。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冤假错案,别叫屈了,好吗?

女人:那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男人:还有啥好说的?(摆摆手坐下)从你那头缠不清,我就从我这头说起吧。当初我为啥要离开家……

[二丫头手里拿着一包糖果大着嗓门儿进来。

二丫头:大婶儿。

女人:哟,二丫头。回来过暑假?

二丫头:哎。

[来回望望男人和女人,觉得气氛有点不对,略感拘谨。

二丫头:小妞呢?

女人:她去后山打猪草了。你找她玩儿?

二丫头:给她一包牛奶糖,我从城里带回来的。

[把糖果放在桌上。

女人:二丫头对妞妞真好。(对男人)这是前院三哥的二丫头,跟着她爸在县城上学。

男人:噢,这么大了。我走那年你才两岁,刚刚会走路,我最喜欢抱你了。

女人:(对二丫头)这是妞妞她爸。

二丫头:(施了个万福)叔叔好。叔叔是来接小妞走的吗?

男人:(笑着点点头)再让我抱抱。看还能不能抱得动。

[站起来抱起二丫头,装出吃力的样子。二丫头咯咯笑着搂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我要是把妞妞接走,不就没人跟你玩了吗?

二丫头:可是城里更好玩啊。再说了,我倒喜欢最好的朋友不在身边。

男人:为什么?

二丫头:因为这样更想她啊。整天在一起说不定还会闹别扭呢。

[女人背身擦泪,二丫头看见了。

二丫头:大婶儿。(轻声问男人)我说错话了?

[男人笑着摇摇头,放下二丫头,望望女人。

男人:你妈妈也跟你和爸爸到城里去了吗?

二丫头:她还好意思再去城里?丢死人了。有一回她到学校去接我,就在大门口小卖部里跟人家吵起来了,你猜为啥?原来破天荒买了一瓶矿泉水,偏说人家的东西过期了,不甜。那时候正好放学,我的同学都围上去看热闹,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要敢说那是我妈,哇噻,不让他们笑话死才怪。

[女人把手中的鞋底猛地往桌上一摔。二丫头吐吐舌头。

二丫头:(怯怯地)大婶儿,我走了。让小妞回来找我玩儿。叔叔再见。

男人:再见。

[二丫头出去了。男人坐下。

男人:这丫头挺嘹亮的。

女人:没良心。

男人:良心是个包袱。

女人:咋着?

男人:说正经的。三哥当年那么大决心,努出个儿子没?

女人:甭提了。连着窝儿下了四个丫头片子,认了。前年到城里躲计划生育,做买卖发了财,也在城里轧了个姘头,还不是闹着要离婚?

男人:离了?

女人:三嫂可不是省油的灯。本来,三嫂说只要男人知道顾家,那种事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哪个爷儿们不是馋嘴猫儿?可一听老三要踹她,立马半斤对八两找了个吊膀子的,让老少爷儿们都知道她给老三戴了绿帽子,回头说离婚容易,钱留下,四个孩子全归你。结果是老三跪了半夜搓衣板儿,再也不提离婚了,抓阄儿把二丫头带进城,不上一年,这不,出落得那么洋气了。

男人:(笑)三哥这点做的对。大人之间孬吧好吧,不能亏孩子。三嫂真给三哥戴了绿帽子?

女人:哪肯破那么大的费?是三嫂找我请俺姨兄弟的表哥的小舅子唱的双簧。全乡出名的光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好说歹说的,还得好酒好饭伺候着。

男人:费那么大吭哧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女人:三嫂说这样才解恨。

男人:瞧这俩二杆子娘儿们把事儿办的。

[躲在院门外西厢房后面的二丫头回来了。

二丫头:大婶儿,我得纠正你两句话。第一,我爸爸不叫轧姘头,如今那叫婚外恋;第二,我爸爸也没跪搓衣板,那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完了。

[一本正经鞠了一躬,走了。

男人:(笑)这小妮子还挺厉害。有出息。

女人:我都怕妞妞跟她学野了。

男人:这没啥不好。将来到了大城市,扭扭捏捏怎么行?看来三哥挺会教育孩子的。

女人:甭光叽咕别人家事儿。接着说你自己吧。

男人:当初我为啥要离家进城,最初的原因,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手机响。男人接听着往外跑。

男人:喂,梦桃儿——

[女人一愣。男人打着手机跑向山坡。

男人:你等着,我到山上去接。——喂,好了。——我在说服她,挺费劲儿。山里女人嘛,死心眼儿,挺较真儿,也挺搞笑。——我是好言相劝,没逼她。——她倒一句没提补偿的事儿。——当然我会补偿她,对得起良心,这还用说?——孩子嘛,我会试着跟她沟通的,不过还没叫爸爸。——好,我尽量妥善处理。再见,梦桃儿宝贝。

[男人关了手机回到院子里坐下。女人期待地望着他。男人发现女人的神情,以为她是关心他接的电话。

男人:刚才是……

女人:我不管。

男人:哦。刚才说到哪儿了?

女人:你说为啥要走,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男人:这事说起来有点儿飘,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女人:蒙谁呢?天底下没有难懂的事儿,除了穿衣吃饭,就是男人女人。

男人:那是。对你来说,除了这两样,当然没别的。(厌恶而冲动)所以我非走不可。

女人:到底想说啥?说出来听听呗,急啥呀?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端正了态度。他拿起桌上那包糖果,撕开掏出一颗在手里捏弄着。

男人:二十年前,我九岁,正好跟妞妞一样大吧?爹带我进了一回城,还逛了百货商店。对我来说,那简直象进了天堂。眼巴巴地望着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可是只能看,不能要,这是爹带我出来的时候就说好的。我看到有个城里的孩子在剥一块糖,我见他把糖纸扔在地上,就走过去踩在脚底下,以为没人注意,装着提鞋的样子捡起来,想舔舔糖纸,尝尝糖是什么滋味。什么味都没有。后来才知道那是奶糖,糖纸里面还有一层薄膜,一点都不粘。就在我万分失望的时候,那个孩子的妈妈走过来逗我:“多可爱的小孩啊。城里好不好玩儿?”说着给了我一块糖。那颗糖的包装纸跟我攥在手里的一模一样。我仰脸望着那个女人,把糖塞到嘴里,立刻尝到了这辈子第一次的甜滋味,同时永远记住了那个天仙一样的城里女人。从那天起,我的心就留在城里了。我认为我生在乡下是投错了胎。我的女人我的家,都应该在大城市。

[女孩背着一捆青草进来,谁也不看,丢下草捆,走到压水泵前接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径直走进正房。

男人:你看看,这孩子跟我一点都不亲。

女人:你也不能全怪她啊!

男人:(笑)瞧你,跟我娘一样,也是个护犊子的。

[女孩挎着一篮鸡蛋往外走。

男人:(讨好)妞妞,干吗去呀?

[女孩不停步。

女人:妞妞,爸爸跟你说话呢。

[女孩站住,转过身来望着女人。

女孩:谁是我爸爸?

女人:装啥糊涂,这不?

[女孩鄙夷地望着男人。

女孩:你是我爸爸?那你说说,你的闺女叫啥名字?

[男人尴尬地望着女人。

女孩:娘,甭告诉他。(冲男人)你说呀!

男人:(笑)你不还没告诉我吗?

女孩:你算老几?我的名字早写信告诉爸爸了。是不,娘?

女人:(低头)是。

女孩:(冲男人)听到了吧?(对女人)那你咋还让我叫这个人爸爸?

女人:这个人就是你爸爸嘛!

女孩:我爸爸不会象他这样的,娘!我跟你一样想爸爸,可咱也不能逮着一个过路人就胡乱认爸爸呀!

男人:(激动)我不是过路人,孩子!我祖祖辈辈家住菩萨岭。我是你爸爸。

女孩:娘,以前有个讨饭的老大娘来咱家里,咱不是跟她睡一张床吗?这个人要是赖着不走,就叫他睡猪圈里吧。

女人:混账,有你这样对爸爸的吗?

[女孩转身就走。

女人:你干啥去?

女孩:卖鸡蛋。

女人:家里啥菜都没有,鸡蛋留给你爸吃。

[女孩转过身,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举在眼前,一松手,摔碎了。女人抢上去夺篮子。女孩一只手抓住篮子不放,另一只手又拿出一个鸡蛋,摔在地上。女人松了手,指着女孩。

女人:看我不打死你。你再摔,再摔!

[女孩又摔一个。女人高高扬起巴掌。女孩高高举起篮子,就等她的巴掌往下落。

女人:好好好,妞妞,就算这个人不是你爸爸。咱不是卖了鸡蛋攒钱买火车票去找爸爸吗?咱不是快攒够了吗?把鸡蛋给我。

[女孩伤心得浑身颤抖,咧着嘴,闭上眼睛,大颗泪珠滚滚落下,举着篮子的手松开了。女人飞快地接住篮子,把女孩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

女人:好闺女,要是这个人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又在哪儿呢?

[女孩在女人怀里哆嗦了一阵,毅然决然地擦擦泪。

女孩:娘,既然爸爸不想要咱,那就算了。谁离了谁不能过?

[女孩夺过篮子出去了。女人坐下,看到男人在抹泪。

女人:小孩子家不懂事儿,你甭往心里去。

男人: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犟着搞,娘打我从来都是下狠手,可是我有奶奶和爹护着啊。

[这时老人从正房出来,走到男人身边。

老人:扎根儿。

[男人站了起来。

老人:(手指正房,无悲无喜)你奶奶她,走了。

[女人扶着老人往回领。

女人:爹,回屋躺着吧。奶奶都走了好几年了。

老人:好几年了?你奶奶多大年纪?

女人:走那年九十三。

老人:那我咋才六十岁呀?

女人:你十年前六十岁,今年整整七十了。

老人:那也有点儿太年轻啊?

女人:可能是奶奶晚婚晚育吧。

男人:(嘀咕)妈的,这都什么词儿啊?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女人把老人领进正房东间,又到西间找出一样东西出来,把一个红布包递给男人。

女人:这是奶奶留下的。

[男人打开红布包,是一块银元。

男人:奶奶走了几年了?

女人:四年了。(坐下接着绱鞋)那年冬天特别冷,奶奶有点儿着凉了,躺在床上五六天,不打针不吃药,也不吃饭。我跟爹和妞妞夜里轮递班儿守着她,那年妞妞也五岁了。奶奶人老了,可是一点儿不糊涂,总是撵我去睡觉,只留爹和妞妞在跟前。我也知道奶奶当初就是站在你这边儿反对跟我订亲的,我也就尽量不在她眼前转,只等她睡着了才替换妞妞在她床沿上趴一会儿。第七天吃过晚饭两个时辰,有二更天吧,奶奶忽然起来了,自己洗了脸,梳了头,端端正正坐在堂屋当门儿里,那个样儿,说句不怕打嘴的话,就象个要出嫁的新媳妇。奶奶坐下以后,从怀里掏出这块银元放到我手里。我说不清为啥就哭了。我听娘说过这块银元,是奶奶娘家传了几辈子的东西,连娘都没让见过。奶奶回到东间在床上偎着。那天夜里很好的月亮地儿,我还在院子里剥花生,爹进去看奶奶睡了没有。我抬头望着天,只见一团云彩象个人样儿朝月亮姥姥飞,爹出来就说:“你奶奶她,走了。”那时正好鸡叫头遍。我进去一看,奶奶就跟闭着眼睛打坐一样,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头不歪,头发也不乱,嘴角还有笑丝儿。

[男人擦擦泪,抹去落在手中用红布托着的银元上的一滴泪水。他拈起银元,把红布放在桌上。

男人:这块银元,是外祖爷爷出家求仙的时候留给奶奶的。爹说他六岁那年,奶奶领着他逃荒的路上,都饿昏了,愣是没肯花掉它。

女人:妞妞六岁那年有场灾,割草的时候吃了一捧野葡萄,谁知道就中毒了,在医院里抢救时,我拿这块银元去交钱,人家给算了五百块。临了我卖了八百块钱的血,保住了妞妞一条命,也把银元赎回来了。

男人:你也真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干吗还不卖掉它?

女人:我知道奶奶最疼你,走的时候你又不在她跟前。我想奶奶那么当回事儿地把这块银元交给我,她一走,这个东西就是她唯一留给你的念想儿了。

男人:我六岁那年也有个坎儿。奶奶带我上菩萨岭拜观音,领寄名符儿。那位老方丈一见我就说,这孩子是个风流人,无情种,天生有佛根。奶奶很生那老和尚的气,从那以后再不烧香拜佛了,跟我娘完全反着来,两个人一辈子关系都不好。小时候因为尿床我娘老打我,因为家里只有两床被窝。奶奶为了护着我,夜里十有九回把我尿湿的那半边偷偷地用身子暖干,天一亮就把被窝抖给我娘看。所以我从小就跟奶奶特别亲,跟娘记了仇儿。

[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结环的绳子呼喊着从屋里出来,寻寻觅觅。

老人:孩他娘,孩他娘,你别走恁快,等等我。

[女人迎上前去,夺过绳子。

女人:爹,又咋的了?

[老人双手抓住女人的手。

老人:扎根儿他娘啊……(哭)

女人:我是扎根媳妇儿。

老人:我对不住你!

女人:你咋就对不住我了?

老人:我只在三更半夜,才敢爬到你床上陪你睡会儿。

男人:啊?

女人:(气得哭)你胡咧咧啥?让你儿子听着,还以为老公公扒灰呢。

[老人望着女人,辨认着。

老人:噢,是媳妇啊。

男人:(哭笑不得)这算唱的哪一出啊?

老人:(左右寻找)你娘呢?

女人:(擦把泪)回姥姥家了。

老人:到底还是回娘家了?不知道这一去还回不回来了。

女人:(擤把鼻涕)等着吧你。

[老人颤巍巍坐到桌子上,脸上现出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老人:当年啊,我跟你娘拜了天地,入了新房,直到掀开蒙头红,我才看清你娘长啥样儿。你娘那个俊啊,我扑通就跪到她脚跟前,叫了一声老婆娘。

[男人咧嘴背过脸。女人听入神了。

老人:(泛起阴云)可你奶奶死活容不下你娘。你奶奶出身大户,看不惯你娘一分钱搦出汗来的小家子德行。我又是个听话的,横竖都得派你娘的不是,这辈子给她受了多少委屈啊。(抹泪)

女人:我明白了。爹是娘死了才犯魔道的。老人家啥事儿都压在心里。

男人:爹孝顺,奶奶还想活活拆散这对苦命鸳鸯;我不孝,娘又把不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生生扭在一起。吃了上辈儿的亏,就在下一代身上找补,这两个做娘的都可恨。

女人:娘活着,爹还觉得自在些,娘一死,他总以为自己成了包袱。(看看手中的绳子)我天天都得把他看紧点儿,一不留神,他就挂梁头上打秋千了。别看爹疯疯癫癫的,他心里有数的很。

[老人回头朝屋里喊。

老人:扎根他娘,你回来了?

[费劲地往起站。女人上前搀扶他,老人挣开女人的手,念叨着返身朝屋里走。

老人:你娘说,她这辈子就懊悔一件事,千不该万不该强给扎根娶春花。有啥法子?家里没钱买牲口啊。

[老人进了正房。男人难堪地望着女人。女人愣愣地坐下。

女人:(嘀咕)“闺女,是我坑了你。”(恍然)我真傻!娘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当时我咋就没抹过弯儿来?还非要等你回来问明白。

男人:我看你这会儿也没整明白。娘的意思是她连累了你,那是说我不是东西,你朝哪儿寻思呢?

女人:说的就是啊,你不是东西还不就是因为我吗?(苦涩)娘对我那么好,到头来还是我害得人家娘儿俩的冤仇越结越深。我办的这叫啥事儿啊?

男人:这是什么混蛋逻辑?没有我哪有你?

女人:这……这叫啥话?

男人:笨蛋,那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从小到大,娘从来都没为我着想过。反正我跟奶奶眼里也见不得她。(哽塞)可是在外边的这些年,却又常常梦见娘,都是在我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

[女人怔忡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意识地拿起未绱好的鞋。

女人:看来你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只是还没长大。在你家守这十年活寡,就算我遭的报应吧。今后咱谁也不欠谁。

男人:看看哪村有合适的,你趁还年轻再找个人吧。

女人:就我这样儿的,连你都不要我,谁还要我啊?

男人:这话听着真别扭。放心吧,缺心眼儿的爷儿们不难找。

女人:那妞妞岂不成了拖油瓶了?

男人:孩子我要!

女人:你自己生!

男人:没听说过。如果你不想走,也可以离婚不离家,我每个月给你和妞妞寄钱来。

女人:既然离了婚,住在你家算啥事儿?只要不是夫妻了,我也不要你的钱。

男人:毕竟孩子是你养了这么大,有付出自然有回报,我给钱也是应该的。我还得专门存笔钱,预备妞妞将来上大学。

女人:你说城里那个人想要咱家这块地,还成吗?

男人:你不是不答应吗?

女人:这会儿我得掂量掂量了。妞妞跟我说好了,等她上完大学来接我。所以妞妞上大学的钱不能让你出。

男人:(心酸)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女人:家大业大难处也大,你的钱不能随便花,不象我在这个山沟里,吃的穿的都是自己的,就是有钱都花不出去。

男人:你不卖地就是为这个?

女人:也是心疼那片桃树林。栽树时我对菩萨许过愿:等桃树开花那一天,就是我男人回家的日子。

男人:(笑)酸不酸呢?那是迷信。

女人:你咋学的一点儿正经没有呢?本来我还想扩成桃园呢,村里那么多人眼巴巴地想吃我的桃子。

男人:那片桃树林都枯了,不可能再活过来。

女人:只要我天天浇水,总还有个指望啊。

男人:那就不卖吧。

女人:既然人家是想叫城里人都来看看菩萨岭,那也是好事,再说你又答应了人家,我想你也等钱用,还是卖了吧。

男人:我开了一百万的价,这笔钱都留给你们娘儿俩吧。

女人:吓死我了,哪能值那么多?

男人:藏在深山里的往往是宝贝。

女人:抱着金碗还不得讨饭?别宰人家,有个万儿八千的不就到顶了?

男人:得给妞妞存起来,等她上完大学创业时用得着。

女人:那我问问妞妞吧。她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男人:我去接接她吧。

女人:好。

男人:我还不知道妞妞叫啥名儿呢。

女人:她不叫我告诉你!先连问都不问!她最恨你的就是这个。

男人:离婚就得有个离婚的样子,还不是怕你缠不清?其实我倒挺喜欢这孩子的,可惜她把我当敌人了。

女人:她当你是欺负我。小孩子家,总是站在娘这边,凡是跟娘过不去的都是敌人。就算我啥都没有了,只要这孩子在跟前,我就知足了。

男人:你不同意我把妞妞接走吗?

女人:(一愣,可是立马放心地)只要她能原谅你,我算啥?有个二丫头搁那儿衬着,本来她做梦都想跟你进城去。

男人:那好啊。

女人:可是你瞧吧!俺娘儿俩再不指望你了!

男人:我得好好哄哄她,让她知道爸爸不是没心肝儿。

女人:我就不信,你三言两语能抵得上我十年擦屎刮尿?

男人:那可不!

女人:她保准儿得跟你犟!

男人:她还不是听你的?

女人:那还用说?

男人:你会劝她跟我走吧?

女人:我不!想都甭想!

男人:如果我在法庭上提出来,孩子就有可能判给我。

[女人浑身一颤,手中的鞋掉在地上。

女人:这是王法?

男人:新社会的法律是人性化的。

女人:这是哪门子的法律?

男人:这是为孩子好。

女人:(泣)得她自己觉着好,才算为她好。

男人:你还不知道她觉得什么好吗?

[女人哆嗦着捡起来的鞋又掉了。男人怜悯地望着女人,捡起鞋放在桌上,探过身一只手握住她的臂。

男人:(笑)别担心。不经你批准,我不会抢走她的。

女人:(哭)坏家伙!

[把拳头缩进袖子里抡起胳膊一下下打男人。男人笑着捂着胳膊夸张地哎哟着。女人停了手。

女人:你是好人!菩萨奶奶保佑你!

男人:菩萨奶奶管不了那么多。孩子的问题怎么解决,还得咱俩来商量。

女人:也得听听妞妞的。

男人:你就指望这个!她小孩子家懂什么,还不是得看你的。你得表个态。

[女人低头不吭声。男人把手放在她肩上。

男人:你咋样儿才肯把妞妞给我呢?

女人:除非她二话不说,自己扑到你怀里。

男人:(笑着拍拍女人的头)瞧这小心眼儿耍的,谁说春妮儿傻?(叹气)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好吧,就让孩子跟着你,一辈子窝在这个穷山沟里吧。

[女人浑身一震。远处传来一个村妇喊二丫头吃饭和二丫头在更远处答应的声音。男人看看天。

男人:都这时候了,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女人:她在山那边等着看火车呢。

男人:我听说山那边铺铁路了。已经通车了吗?

女人:还没有。妞妞每次去卖鸡蛋,都是天黑才回来,我就知道她去山那边等火车了,就跟我盼着那片桃树林开花一样。

男人:你看看。将心比心,要是不从现在就给孩子创造个好的上学条件,让她走不出这个穷山窝,到那时她恨死我都来不及了。

女人:(崩溃)你把她带走吧,让她跟你走就是了!

[趴在桌上浑身颤抖地抽泣着。

男人:(怯怯地)可要是,她死活不跟我呢?我知道这孩子跟你的感情。

[女人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如鲠在喉,噎了好久才能说出话来。

女人:别叫她知道咱俩离婚,她就会要你了。求求你,这两天装着对我好点儿。

男人:那当然。这还用装吗?你也得拿出个样儿来。

女人:好。

[擦擦泪,照像般正襟危坐,挤出笑容。

女人:这样行吗?

男人:比哭还难看。

女人:(又哭)那你叫我咋办嘛?

男人:放松放松,想点别的事儿看看。

女人:还有啥好想的?

男人:比如,你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夫妻一场,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会尽量满足你。

[女人想了想,擦擦泪,站起来,望着男人,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女人:我想最后求你一个事儿。

男人:啥事儿?

[女人抬起头来,羞红了脸。

女人:结婚那天你没跟我喝交杯酒,明天咱就离婚了,今天补个交杯酒吧。

男人:(笑)好。家里有酒吗?

女人:今年春上请二大爷支锅,还剩下半瓶。

男人:你去把酒拿来吧。

[女人进了正房,从正厅桌上拿起酒瓶走进西间。男人望着那架葡萄,摘下一颗尝了尝。正房西间窗户内,女人把那半瓶酒均匀地倒进一只碗和一个搪瓷杯里,拿起窗台上那个农药瓶,犹豫了一下,往那只酒碗里倒进一些粉状物,拔下发卡搅匀了,照着镜子把发卡别在头上,然后端着酒走出来。男人伸手去接酒碗,女人把搪瓷杯给了他。男人跟女人碰了一下杯。

男人:还说点啥不?

女人:不说了,怪难为情的。

[男人伸出拿杯的手去圈住女人的胳膊把酒杯往自己嘴上送。

女人:不是这样。应该你喂我,我喂你。

[把自己手中的酒碗举到男人唇边。男人偏头躲开了。

男人:那是乡里人的喝法,又难看,又别扭。不如象城里人这样,又文雅,又方便。

女人:那咱换换酒杯吧。

男人:好。

[女人把酒碗换给男人。两个人按城里人的方式喝了交杯酒。

男人:(品咂)这是什么酒?咋这味儿?——哎哟!

[男人疼得捂着肚子弯腰蹲下,把酒碗交给女人。女人慌张地望望酒碗,不知所措地望着男人,把酒碗放到桌上,拿只小板凳塞到男人腚底下,蹲在男人跟前瞧着他的脸。

女人:咋了?

男人:你在酒里下了啥?

[女人噔噔噔跑进正房拿着那个农药瓶跑回来蹲在男人跟前给他看。

女人:这个。

[男人接过一看,啪地摔碎瓶子,往前一蹿把女人扑倒,掐着她的脖子。

男人:母老虎,你还真会演戏呀。哪怕为了孩子,也不能下这样的毒手吧,嗯?

[看到女人并不反抗快要窒息的样子,男人松开了手,痛得缩成一团。女人咳嗽着坐起来,忽然一拍脑袋,猛然醒悟。

女人:天哪!

[爬起来就往院门跑。

男人:回来。

[女人猛停下转过身来望着男人,迟疑地走回来。男人趴在地上拨手机,还在对女人说话。

男人:你害怕了?我叫救护车,你帮忙把我救活,我啥都不说,咱就两清了。

[手机无信号。男人泄气地垂下头,痛得哎哟着。

女人:(手指院门)我找架子车送你去医院。(说着又要跑)

男人:来不及了。四十里山路,到了也该……断气儿了。

[爬起来跪着用手指抠喉咙,干呕着。女人跪在旁边给他捶背。

男人:滚开。

[一肘将女人撞得跌坐在地。

男人:你快,弄点腌臜东西,让我喝。

[女人打个激灵,爬起来解着裤腰带跑进正房。男人捂着肚子打滚儿。女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端着个汤碗跑到男人身边,扶他坐起来喂他喝。男人龇牙咧嘴喝了一口,仍呕不出来,接过碗欲再喝。

男人:(皱鼻子)这是……什么?

女人:我的尿。

男人:去你妈的。

[丢开碗,更强烈地干呕着。

男人:(无力)看来我今儿个……到天儿了。

[男人颓然放倒。女人跪在地上,把男人揽在怀里哭着。

男人:(将死之言)老天有眼,我这辈子欠了你,活该死在你手里。

女人:我不怨你,我从来没怨过你。都怨我……

男人:想想也真是,我太对不住你了。本来,就连要卖那块地,也不是为你打算的。我的生意完蛋了,有个女人跟我打拼了这么多年,从来不嫌我是个土包子,我不想让她啥都得不到。(哽咽)我在城里的日子不好过。也不能拖你一辈子。(喘口粗气。女人为他擦泪)今天我才明白了,三十年来唯一的好时光,是小时候,在家里,奶奶和娘都活着。后来到你家去相亲,象过家家一样,真有意思……咦?

[男人已经坐了起来,松开捂着肚子的手,和女人面面相觑。他用手指拈了一点摔碎的农药瓶里撒出的白色粉末,试着舔了舔。

男人:这是什么?

女人:葡萄糖。

男人:你在酒里放的就是这个?

女人:啊。

男人:放它干啥?

女人:我也想让你甜一回。

男人:(扑哧一笑捂着肚子)蠢娘们儿,刚才干吗不说?

女人:看你疼的那个样儿,我就慌了。我以为农药瓶没刷干净。

男人:(苦笑)服了你了。(拍着脑袋)哦,想起来了。我那是老病根儿受了刺激。胃穿孔。我忘了不能空肚子喝酒。

[女人伸手擦男人额上的虚汗。男人望着女人,伸手把她前额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抿上去。

男人:(泪光闪闪)对不起!!

女人:(低头)别说这个。都怨我。

[男人抓着女人的手拉着她站起来,掏出那块银元放在她手里,合上她的掌握了一下。

男人:好了。该做饭了。我去接妞妞。

[转身欲走。女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女人:我怕……

男人:怕啥?

女人:妞妞她……

男人:怎么了?

女人:我跟你去!

男人:还怕我把她拐跑了?

女人:我想亲眼看看,你咋劝她跟你走。

男人:(笑)你这叫幸灾乐祸。傻瓜,别想那么多了。快做饭吧,我去接孩子。

[男人走出院门,上了山坡。女人在桌边坐下,用那块红布把银元重新包好,放在桌上,拿起那张用来写离婚协议书的纸,上面还是没有一个字,她又把那张纸摆好,然后捡起地上的汤碗在压水泵上冲冲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从烟囱里冒出了炊烟。

[男人在山坡上徘徊沉思片刻,想起要去接孩子,一抬头,氤氲暮色里迎面遇到一位风尘仆仆鹑衣百结肩背褡裢的中年妇人。男人站住了,定睛望着这位恍如隔世风骨超凡的圣女。

男人:娘!是你吗?

[妇人愕然望着男人,轻轻念声阿弥陀佛,略施一礼,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男人:娘,我是扎根儿啊!

[妇人转过身来望着男人。

妇人:扎根?

男人:娘,儿心里有多少话要跟娘说啊。当初城里女人一块糖就掳走了我的心,就是因为儿从小恨娘不疼我。还有春花的事。现在想想,还不都是因为菩萨岭穷啊。

妇人:(颤声)扎根我的儿啊,我怕你是疯魔了吧。我是为你娘守灵的叫花子啊。你娘临走瞒着春花托我去找你……

男人: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妇人:我教春花为你娘念往生咒的那天夜里,天气凉了,春花为我到邻居家借衣服的那个空儿,我看见你娘躺在灵床上睁开了眼,嘴唇一动一动的,我拿耳朵贴着她的嘴才听清她在说什么。她说就在她死去的当天夜里,因为心里牵挂着你,阎王爷就给她留下游丝样儿的一口气,准许她还阳等你回来再见你一面,可是你娘为了不惊动春花,就那样一动不动闭眼躺着,她是把自己又饿死了一回啊!

男人:(泣不成声)这是为什么?

妇人:那时候你爹已经五迷三道的,奶奶老了,妞妞还小,上上下下只有春花一个人打支应,你娘说她再活下去只会多添一张吃饭的嘴,还得让春花端屎端尿的。她说媳妇到底是媳妇,她不能欠春花太多,要不到了下辈子也还不完啊。你娘求我别再为她念经了,还是为媳妇去把我的儿子找回来吧。我答应了她,你娘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以袖拭泪)这些年,从州县到京城,我旮旯缝道儿把你找遍了,都说没见过扎根这个人。

男人:那是娘给我起的小名儿啊。

[背过身去痛哭失声。那时女人拿着一只瓢从厨房里出来到正房去舀米,听见哭声望见了山坡上的妇人,她口里喊着:“师父等等,喝碗水再走吧。”说着回身走进厨房。

妇人:孩子,要是你愿意,这会儿就把我当成你的娘,跟我说几句心里话吧。

男人:这些年儿在城里瞎折腾,也没混出个人样儿,本想灰溜溜地回来离了婚,再也不回家乡了。可就在刚才我又在琢磨,是不是应该留在老家,不走了?

妇人:那倒不必。好男儿顶天立地,只要心安,就可以四海为家。你所谓老家,也不过是老祖宗逃难路上最后一个落脚的窝。大事因缘到此已了,我也该回西山了。何去何从,我儿好自为之吧。

[妇人再次略施一礼,从山坡背后走下去。男人随之转身,正好望见青雾缭绕的菩萨岭上被满天晚霞的逆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因而无比辉煌的观音像,半山腰里那所寺庙及其左右两处院落正在升起的袅袅炊烟恰如菩萨面前一炉香。男人对着菩萨岭痴痴地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女人端着一碗水从家里出来,口里喊着“师父,师父,喝口水吧。”走上山坡,站在男人旁边,四顾已无人。女人弯腰把男人拉起来。两个人在辉煌的背景衬托下成为一幅剪影。女人象奠酒一样朝着菩萨岭把碗里的水泼在地上。

女人:刚才我看见跟你说话的女师父,那年讨饭来到菩萨岭,给娘办过后事就云游四方去了。

男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女人:我问过她,她只说是打西山老鸹窝来的。

男人:哦,那就对了。

女人:啥意思?——哎呀,你快看啊!

[菩萨岭脚下那块梯田上的桃树林呈现出一片灿烂的桃花。两个人都看呆了。手机响,男人接听。

男人:哦,何先生,眼下情况有了点变化。你选中的那块地,是一个乡下女人唯一的希望……

[女人凑在男人耳旁冲手机大声喊话,男人就把手机对着她。

女人:不管你是谁,我那块地让给你了,你再邮一份合同来吧……

[男人正要接着通话,女人抓过男人的手继续冲手机喊——

女人:我不要那么多钱,你看着给,够我孩子的学费就行了。

[男人匆匆对手机——

男人:喂,何先生,先等等。

[捂着手机,对女人——

男人:不是跟你说了吗,妞妞上完大学也得用钱。

女人:(啜泣)用钱她得自己挣。

男人:(愣片刻,毅然对手机)何先生,按她说的办吧。——哦?——(有气无力)哦,那好吧。我跟她说。

[木然关了手机,神不守舍。

女人:他变卦了?

[男人沉默片刻,望着女人。

男人:何先生还是坚持给原来那个数儿。他说他一定回到菩萨岭,跟你做邻居。

女人:菩萨岭就那么好吗?

男人:听老辈人说,我们老祖宗的家,在菩萨岭以西八百里,叫老鸹窝。那本来也是老祖宗逃难路上临时歇脚的地方。老祖宗头发乱蓬蓬的象堆干草,有只老鸦停在老祖宗头上抱窝,老祖宗竟然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饿死了。后辈们就在那个地方定居下来。两百年前一场大水淹了老鸹窝,我爷爷的爷爷们又流浪搬迁到这里。每当有个吃了一辈子苦又没做过一件亏心事的人死了,就有一个神秘的女人自称西山老鸹窝来的叫花子来给这个人超度亡灵,魂归故里。于是有一年在那个发大水的日子,老爷爷们就到那个被水淹没的老家去哭奠,那里成了一片湖,几千只老鸦在湖水上空盘旋,哇哇乱叫。搬到这里一百多年后,这座山被风雨冲刷成一尊观音像,就叫做菩萨岭,老辈人都说,那是因为我们历代祖先都是积德行善的人。

女人:怪不得那年来了一帮子城里人,逮着老头老婆婆问这问那的,说是叫……采风。

男人:虽然我没读过几天书,可我也琢磨着菩萨岭的传说很有意思。我原以为我的故乡是菩萨岭,菩萨岭人的故乡是西山老鸹窝,可西山老鸹窝的老祖宗是哪里来的?如果我是过路人,我的家又在哪儿啊?

女人:小孩子一句话,你老惦记它干啥?妞妞三岁时就问过我,第一个人咋来的?我说观音菩萨送来的,咱村就叫菩萨岭嘛,现成的。

男人:妞妞咋说?

女人:她说我胡扯,她长大了要自己弄清楚。

男人:(笑)这孩子是个人物。何先生也听说过菩萨岭的传说,他已经开始做宣传了。他想把这里建成一个旅游风景区,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看菩萨岭,都来参拜那座观音像。

女人:那尊菩萨真的很灵的。有时候我心里觉得苦,就站在这里,对着菩萨岭小声念叨念叨,心里就舒坦了。不管心里有啥疙瘩啥念头,都能跟它说,它会答应你。

男人:真的吗?

女人:不信你也可以试试。

男人:(大声朝远处)哈喽——

[远山的回声:“哈喽喽喽——”

男人:(笑)是这样吗?

女人:你别瞎喊。你得先想想最需要啥,还不能妄想。比如昨天我站在这里念叨桃树开花,这不就开了?得诚心诚意。你再试试。

[男人闭目合掌默祷片刻,双手做成喇叭朝菩萨岭高喊——

男人:梦桃儿——

[那时女孩正好挎着篮子从山坡右面爬上来,她触电般站住了,一篮鸡蛋失手滚落。

女孩:(激动地)爸爸!

[男人惊讶地转脸望着女孩。女孩跑上前去,扑进男人怀里。

女孩:(哭)爸爸,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女人手中的碗掉在地上,啪地摔碎了。男人愣愣地望着女人,抱起女孩紧紧搂在怀里。

女孩:(抽噎得一顿一顿的)爸爸,鸡蛋我没舍得卖,想拿回来给你吃,可是刚才都打碎了。

男人:好孩子,你比一篮子鸡蛋都金贵!

[这时有一颗信号弹一样的东西燃烧着划过天空,把整个山谷都照亮了。男人抱着女孩就往山坡下跑。女人站在原地望着那颗流弹落在菩萨岭后。男人在半坡腰停下来,回头望着女人,惊魂未定。

男人:你看见了吗,那是什么?

[女人捋捋头发,转过身来,从容道——

女人:这有啥奇怪的?那是一颗流星啊。有个灵魂上天堂了。

[手机响。男人放下女孩,接电话。

男人:喂——嗯。我很快就回去……

[女人无声地转身从山坡后面走下去。女孩跑到山坡上,望着远去的女人。

女孩:娘,你去哪儿?

女人:(朗声)去看看桃花。

男人:我也是这样想的,宝贝儿……

[幕外音:紧急刹车声随后一声撞车的巨响。

男人:喂?喂?说话呀!——你是谁?电话怎么在你手里?——交警?怎么回事?——什么?她……

[男人听着电话,惊呆了,缓缓垂

下握着手机的手,泪流满面。正从山坡上下来的女孩望着男人,站住了。

男人:(克制的哭泣)我的梦桃儿宝贝!

[女孩闻声跑过来牵住男人的手。

女孩:爸爸,我在这儿!

男人:(抚摸着女孩的头)梦桃儿!

[女孩跪下来抱住男人的腿。

女孩:爸爸,求求你别跟俺娘离婚了!

[男人蹲下来搂住女孩,泣不成声。

男人:好!

4

[晨·院中 男人站在葡萄架下拨手机。地上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旅行包。可以望见正房西间窗户内,女人在给女孩试衣服。母女俩的对话清晰可闻。

女孩:娘,你为啥不跟我和爸爸一起走呢?

女人:傻孩子,都走了,谁来看家,谁来照顾爷爷?等你在城里玩够了,想家了,回来的时候,谁在村口接你啊?

男人:(打手机)喂,刘二哥,我是扎根儿。你开车过来接我吧?——十来分钟?好。

[女孩穿着蓝花花的蜡染土布连衣裙出来了,竟芭蕾风味地转了个身亮相给男人看。

男人:哪儿买这么时尚的衣服?

女孩:俺娘前年就给我做好了。

[男人真正惊讶地望着手拿一双布鞋从屋里出来的女人。

男人:你真的可以在城里开个时装店。

[女孩转身跑回正房,可以从窗户里望见她在翻找什么东西。男人坐下抽烟,把打火机放在桌上。女人坐在他对面,把手里的布鞋放在他面前。

女人:带上这双布鞋吧。听说城里都是柏油路,没有地气,穿布鞋能透透气儿。

[男人拿过布鞋看着,才明白这两天女人一直不离手的布鞋是为他做的。女人望望正房窗内的女孩,掏出两张折叠的纸,一一交代给男人。

女人:这是卖地的合同。既然妞妞跟你走,那钱就由你存着吧。

[男人把合同揣进口袋。

女人:这是你那一份离婚判决书。快收好,别让妞妞看见了没意思。

[男人接过判决书。

男人:(苦笑)县法院也真是,鸡毛蒜皮的事儿扯不清,人家离婚那么大的事儿,二话不说倒给办了。

女人:自愿的嘛,管谁筋疼。

男人:我想问问,你为什么坚持要离婚呢?

女人:(低头)昨天在山坡上……(抬头,显然改口)头天晚上我站在山坡上那么一吆喝,全村人都知道了你是回来干啥的。要是离不了,别人会以为是我赖着你。

[女孩捧着一摞信从屋里出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撒了一地,蹲下捡着信。男人把离婚判决书掖在布鞋里。

女人:你叫了车?

男人:后山村刘二愣子的机动三轮儿,可以直接开到村口。来时正好碰见他在县城汽车站拉客,就留了电话。

女人:坐汽车?

男人:坐汽车上省城,再换火车。

女人:我去候候。

[女人出去了。女孩捧着那摞信过来,放在桌上,坐下。

男人:这是什么?

女孩:娘说这是你写来的信。我想叫你认一认,把真货留给娘。

[男人拿起一封信只看了看信封。

男人:对不起,梦桃儿。都是水货。

[女孩低了头。

男人:那天你拿着一张照片冲我说,这才是我爸爸。那是谁啊?

[女孩依次拿起几个信封捏捏,从其中一个信封里掏出一张照片给了男人。男人一看,笑了。

男人:这是北京的一个演员。这张照片一看就是从电影画报上翻拍的。

女孩:真难为娘了。

[女孩拿起桌上的打火机。

男人:要不留着吧。你还别说,跟我倒真有点儿象呢。

女孩:别给娘个带羔的兔子撵着了,以后来点真的吧!

[女孩点燃了那张照片,也烧了那堆信。山坡后传来摩托喇叭声。女人站在山坡上朝这边招手。

女人:梦桃儿,跟你爸爸快过来。车来了。

[女孩和男人背起旅行包往外走。女孩返身拿起落在桌上的布鞋追着男人跑上山坡,把旅行包放在地上,蹲下来拉开旅行包拉链把布鞋往里塞,塞不进去。

女人:妞妞先到车上去,我跟你爸说句话。

女孩:(妒)你咋就不想跟我说说话呢?

女人:(抹泪)好闺女,咱娘儿俩日子长着呢!

女孩:(笑)抹哧啥,娘!这不很快就放假吗?到时我和爸爸来接你到咱城里的家去度假,你就把爷爷支给二奶奶,咱一家三口去旅游,让俺娘也看看大城市……

[说话时女孩掏出掖在布鞋里的那张折叠的纸,勉强把布鞋塞进包里,然后展开那张纸,愣了。男人反应过来,伸手去抢。女孩一把扯碎离婚判决书扔向男人,哭叫着用头撞他。

女孩:坏蛋,你这个坏蛋!你答应了不跟俺娘离婚的!

男人:(慌不择言)好孩子,不怨我,都是你妈!

女孩:你走,你自己走,谁稀罕你!

[女人去拉女孩。女孩转身哭着撕扯女人。

女孩:骗子,你这个骗子!我都跟你说好了咱娘儿俩过,等我有本事了来接你,你还跟他合伙蒙我!

[女人双臂箍住女孩,朝远处喊。

女人:刘二哥,刘二哥,刘二愣子!快来把她携走!

[二愣子跑过来抓女孩,女孩朝他又打又踢。二愣子急了。

二愣子:他娘的,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携起女孩夹在胳肢窝里就走。女人象不忍看大屠杀一样背过脸去。女孩悬空挣扎着拧住二愣子的耳朵使劲扯。

女孩:放开,我不走!

[二愣子被扯得龇牙咧嘴,他另一只手掰开女孩的手把她扛到肩上飞跑。女孩朝后指着哭骂。

女孩:没心肝的坏东西,看你俩怎么死!

男人:(又好气又好笑)你听听这妮子!连二丫头都不如。你真是白疼她了。

[女人擦擦泪转过脸来笑了。

男人:(省悟)你想看的就是这出?

女人:她离不开我。这妮子有良心,不象二丫头。我比三嫂命好。

[远处三轮车门嘭地关上的声音。女人浑身一颤。女孩被关在车里哭着拍打车门的声音依稀可闻。女人朝女儿被押走的方向张望着。

女人:到了那边,要是那个人儿不待见梦桃,你就再送她回来。

男人:不会的。这些年人儿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一个贴心的,昨天还出了车祸,现正躺在医院里。当时她正开着车跟我打电话,劝我不要离婚了。

女人:哦!我真不知道说啥好!她是个好人,这我就放心了。

男人:还得对妞妞好才行。

女人:只要你真心对人家好,人家就会疼咱的孩子。

[二愣子跑过来,一副得意洋洋的邀功请赏相。

二愣子:弟媳妇儿,咋样?我把她捆起来了。

[女人劈头打了他一巴掌。

女人:龟孙子,谁叫你捆她了?快去松开她!

[二愣子抱头鼠窜。男人欲跟着跑过去,可是女人拉住了他的胳膊。男人转过身来时,女人却又推他。

女人:快走吧!

男人:要是当初有机会相处这么几天,也许我根本就不会走。

女人:只是这样说说吧。当初我也没经这么多啊。

男人:你还会住在我家吧?

女人:我还能到哪儿去啊?娘家也没人了。对了,我得替我娘说句话,她生前跟我叔啥事都没有。

男人:都是红石峪人瞎猜疑。

女人:所以我喜欢菩萨岭。我已经想通了,我还有借口住在这个家,虽说男人成了别人的,可公爹不能扔下不管。如今只剩下他对我好。等伺候他老人家归了天,我再考虑自己的事儿吧。

[摩托喇叭响了,一声声,一声声。男人向女人伸出手。

男人:握握手吧。

[女人看看自己的手,在胯上擦擦,递给男人。男人握住了女人的手。摩托喇叭长鸣。男人后退着松开女人的手,转身大步走去。女人被握过的手停在空中,往前跟了跟,慢慢举过头顶,做挥手状,然而没有挥动。可以听见随着男人打开车门,女孩喊娘的哭声又强烈地传过来,车门一关,哭声又弱下去。摩托三轮车突突发动开走的声音越来越远。女人呆立良久,缓缓垂下手,丢了魂似的从山坡上踽踽而下,走进家门。老人抱着铺盖卷儿跌跌撞撞从屋里出来。女人迎上去扶住他。

女人:爹,这是上哪儿去啊?

老人:回家,回西山老鸹窝。

[女人神不守舍地从老人手里接过铺盖卷儿。

女人:等等吧,爹。时候一到,咱都得回西山老鸹窝。

[扶着老人向正房慢慢走去。秋月从山坡右面跑上,驻足引颈朝来的方向遥望一下,然后顺着小路跑下山坡,进了院门。

秋月:春花姐!

[女人转身怔怔地望着身穿时装的秋月。

女人:秋月妹妹,你要出门吗?

秋月:那个没良心的到底还是来接我了。他结了婚,他老婆不管我的孩子,他要我去城里给他当老妈子看孩子,我今天就得走。春花姐,你为啥不跟妞妞和扎根哥走?

[女人仿佛此时才如梦初醒,怀里的铺盖卷儿掉在地上,恐慌地四下张望,似乎这才发现那父女俩不在了。

秋月:春花姐,咋了?

[女人失魂落魄地抓着秋月双臂。

女人:秋月,你别走!把孩子接来,我替你拉扯他,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

秋月:不行啊,春花姐。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只要能离开菩萨岭,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得走。

[女人抱住秋月失声痛哭。秋月象哄孩子一样拍打着女人的背抚摸着女人的头。

秋月:噢,不哭不哭,宝贝不哭。(哼起催眠曲)噢,噢,睡着吧,老猫来了我打它。

[女人推开秋月,擦擦泪捡起地上的铺盖卷儿。那时老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结着环儿慢慢向屋后走去,两个女人都没留意到他。

秋月:(一根筋)春花姐,你为啥不跟扎根哥走呢?

女人:妞妞去的是大城市。让城里人知道她娘是个大字不识的山里女人,孩子脸上不光彩。

5

[夕阳落山时分•小院里 越过山坡不见了原来那片桃树林,代之而起的是一幢欧式别墅。屋内传出收音机里新闻联播的内容提要:“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海峡两岸航班首次开通”等。二丫头手里拿着笔盒与一个作业本从山坡上下来,走进院门。

二丫头:大婶儿——

[女人从屋里出来,臂上挽着黑纱,手里拿着一只正在做的女童鞋。

女人:哟,二丫头。

二丫头:我妈说你找我写信。

女人:劳动你。你从城里回来过暑假?

二丫头:哎。我收到梦桃儿的信了,还有照片,跟你家那张一模一样。

女人:她信上给你写啥了?

二丫头:她说她上六年级了,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特别是男生,都有人给她递纸条儿了。她说爸爸每天开车接送她上下学,爸爸的家很漂亮,她有自己的房间,里面贴满了韩国演员裴勇俊的照片。她还说爸爸就要跟他的女朋友结婚了。哎呀对不起,我忘了她不叫我告诉你。

[二丫头说话时已在小桌边坐下来打开笔盒拿出一支铅笔削着。女人走了一会儿神。

女人:咱家妞妞跟二丫头一样,都是懂事儿的孩子。(看看手里的鞋)只是我忘了她都成个大姑娘了,咋还能穿这么小的鞋?我真傻。

[二丫头削好了铅笔,铺开作业本。女人坐下。

女人:以前妞妞给爸爸写信,也是写在作业本儿上。

二丫头:好了,开始吧。

女人:就用铅笔?

二丫头:是啊。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回归自然,吃绿色食品,用绿色文具。(用笔敲桌子)你说吧,我写。

[女人被二丫头快节奏的语速和动作带得一愣一愣的。她赶紧把手里的鞋放在桌上,正襟危坐,如乡下人面对照相机镜头般拘谨。

女人:“扎根你好吧。”

二丫头:(写)“扎、根、你、好、吧。”

女人:“妞、妞、活、泼、吧。”

二丫头:你不用说那么慢。(写)“妞、妞、活、泼、吧。”咋每回都是这几句呀?

[女人听到这句连语气都那么熟悉的话愣了一下。

女人:从前妞妞也这样说。

二丫头:没了?

女人:(回过神来)啊,还有。

[以下口述内容不间断,由生硬滞涩渐转自然流畅,从二丫头停笔时变成幕外音,直到二丫头告别时结束。

女人:“妞妞睡觉喜欢蹬被子,你夜里多看看她。另外叫她对新妈要尊敬,千万不可使性子。今年葡萄特别甜,一嘟噜一嘟噜的,也特别大。我只尝了一颗,剩下都留给妞妞回来吃。今年雨水少,麦子收成不好,不过一个人也够吃了。你不用再邮钱来,上回邮来的一千块钱我留着,怕万一生个病啥的到时候用,钱再多了也花不着。今年我的菜园里又多了一样菜,先是五大爷从外边弄来的种子,不肯分给别人家,结果被小鸟叼了去,撒的满山遍野到处是,所以家家菜园都有了。年前我养了一只小猫崽,是个小女猫,四奶奶扔掉不要的,因为两眼眵目糊都快瞎了。我给它点了几回眼药水儿,过两天那双眼睛就贼亮了。我坐在屋里做针线,它从我裤腿儿往上钻,我得从裤腰里把它拿出来。刚丢开手,它又从另一条裤腿儿往上钻。我把它丢得远远的,它见我烦它了,就抓着床单打秋千,可是眼睛瞄着我,我绷不住笑了,它就扑上来又撕又咬的卖乖。三大娘来告状,说小猫崽吃了她家小鸡娃,我不得不当着三大娘的面儿打它一顿给三大娘出出气,可三大爷不依不饶,我只好把它送给后山的二愣家。后来才知道三大娘家小鸡娃是给她自家的狗偷吃的,我就去二愣家想要回我的小猫崽,打算好好疼疼它,见它已经当了妈妈儿女成群的,我也就放心了。又抱回了它下的一个小猫崽,如今也怀宝宝了,等下了崽我留一个给梦桃儿,让她回来时抱走吧。三嫂说……哦,秋月的嫂子说,山里娃进了城就会嫌娘丑。我才不信这个话。(二丫头插话:“大婶儿,这都太啰嗦了吧?”女人:“好,就完。”)今天是爹三周年祭日,我已经为老人家守满了孝,再也没理由住在这个家了,房子就腾给三兄弟,等梦桃儿回来看妈时,让她到红石峪找我吧。丁亥年七夕·春花”

[在以上幕外音中,院子里光线渐渐暗下来,同时天空反而显得更亮了。二丫头停下笔,撕下写好的信笺放在桌上。女人摘了一串葡萄,在压水泵上冲干净,递给正使劲做欠伸动作的二丫头,坐下来看着她吃,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宛若母女。二丫头收摊儿告别,女人望着她出了院门走上山坡,直到消失在山坡后,才拿起桌上那张信笺捧着进了屋。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女人点亮小油灯,坐在窗前,拿出一叠信封取出一个,把信笺仔细折好装进去,蘸着碗里的浆糊粘上口,接着把仅有的几件衣物打点成一个包袱,然后拿起那封信,万般留恋地望着徒然四壁的家,忽然悲从中来,烧了那封连地址都没有写的信,伏在桌上双肩抖动。小院里已经全暗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就象一幅画框。万籁俱寂的夜空中隐约从山外传来一声汽笛嘶鸣。画中人抬起头,擦去泪水,凝神静听,脸上分明露出一种渺茫的期盼。小油灯的微光自下而上从侧面照亮女人半边脸,于是在四周全暗的背景下,女人那张从未如此美丽过的面孔竟象漂浮在虚空中。火车车轮声由远而近,清晰可闻了。女人从屋里跑出来奔向山坡,翘首以待。火车在近处隆隆驶过,一节节车厢的灯光在女人脸上忽闪一阵,又远去了。在夜幕中的远山衬托下,女人的身影站成了一尊千年望夫石。那时天上星光灿烂,众星捧月挂在菩萨岭上空。

男声:(幕外音讲述)“据说从春花烧掉那封连地址都没有写的信,又是三年过去了,何先生心愿未了在台湾去世,临终怀着浓浓的乡愁把开发菩萨岭的蓝图和资金托付给扎根,并要求将自己的骨灰安葬在原乡。也许是因为离婚的那个夏天才第一次感受到古老家园神奇的魅力,扎根带着何先生的遗愿回到故乡,和春花复了婚,开办了菩萨岭旅游公司,把全村所有进城打工的青年男女招回来当导游。海峡两岸慕名而来参观菩萨岭的游客和海外华侨络绎不绝,面对观音许下一桩桩美好的心愿,据报道说很多都应验了。按说人杰才能地灵,而这片穷山恶水之地又哪儿出过什么杰出人物呢?这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大学毕业的梦桃儿回乡来接春花进城,结果是她自己再也不愿离开菩萨岭。那当然将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过是某个听说过菩萨岭传说的远方客人充满善意的想象吧。”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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