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煤矿井下爆破工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著名作家了,虽然名气局限于井口几十米的范围,所以有一天下井前领自救器时,我暗暗喜欢又没机会表白的女孩莉莉,也就是那位最年轻也最好看的女工问我:“你写的那条铁路,就是我们后面的铁路吗?”(我有一篇发表在矿工会油印的小册子上以我自己为主人公原型的小说里有这么一句话:“傍晚,他沿着铁路回到了矿工宿舍。”)我说:“是的,就是自救器房后面的铁路。”从那以后,每次傍晚我从井下收工上来的时候,就常常看见莉莉坐在那条铁轨上出神。
我们矿工每天下井除了矿灯之外,还必须佩带的一样工具就是自救器,一种折叠在罐头大的铁盒里穿在腰带上的防毒面具,以便井下发生瓦斯爆炸时使用。
自救器发放室里是一帮凤城本市的女孩子,她们是我们这些煤黑子在井下炭窝子里聊天时主要的谈论对象,尤其是莉莉,更是令年轻矿工垂涎三尺的众矢之的。
莉莉是个美丽文静的女孩,上班时,井下工人上下井的高峰期外,总是坐在发放自救器的窗后低眉捧读一本书,在那帮嘁嘁喳喳的疯丫头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年轻矿工们下井前领取或者上井后交付自救器时都喜欢在自救器发放室里逗留,多是为的跟莉莉搭讪几句话。在井下,我师傅有时也拿莉莉和我开玩笑,说:“你要是能把莉莉弄到手,我这个做师傅的脸上有光。”我嗤的一声,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吹嘘过后骑虎难下,我也就常常上井后在自救器发放室逗留,跟莉莉搭讪,为的是让师傅看到后以为我真的泡上了莉莉。那不过是一种虚荣心而已,实际上我虽然非常的喜欢莉莉,但是我认为如果我打她的主意,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本地女孩,我想,她们心气儿都高的很,不会瞧得上我们这些来自乡下的煤黑子的。流传的一个笑话说,有个本地女工嫁给了个井下工,不久就离婚了,别人问她为什么离婚,她说,嫁给煤黑子,每天都得尿三回黑尿。所以,尽管莉莉也喜欢我跟她说话,但我从来不敢奢望讨她做老婆。
在做样子给师傅看时,我跟莉莉都聊些什么呢?她爱看书,我当时又在矿工会组织的一个业余作者文学补习班里学写小说,并且在矿工会的内部刊物上发表过几篇习作,虽说那些东西现在看来连中学生的作文都不如,可是一旦变成铅字,也就俨然自以为是个作家了。我就跟莉莉谈文学,谈海明威、福克纳、卡夫卡,其实这些人的名字我都是从补习班上给我们上课的一位业余作家那里听来的,连那个人都未必清楚这些名作家的路数,再灌到我这样的生瓜蛋子耳朵里更是大打折扣了,可是我发现这些货色蒙莉莉还是绰绰有余的,因为她总是睁大眼睛听得很入神,而且脸上常常挂着一副崇拜的神情。
终于有一次,莉莉把她刚刚读完的一本外国爱情小说在扉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题赠给我,并且说,某一页某一行里有一句话,正说出了她想说的。
我在准备读莉莉送我的那本书之前,先去请教那位在补习班里给我们上过课的老作家,打听这本书在文学史上的意义。那位作家对这本小说嗤之以鼻,说它不过是三流文学作品,在文学史上根本挂不上号,顶多一笔带过,然后对那本书又是一通泼妇骂街式的批驳,听得我对他肃然起敬,当即要拜他为师。老作家高兴地答应了,并夸奖我“孺子可教也”。
于是我拿着那本书连读都没读就去见莉莉,谎称读过了,并且鹦鹉学舌照搬那位作家的原话当成自己的观点对那本小说大加诋毁,把它糟践得简直连琼瑶的小说都不如。
莉莉睁大了眼睛,然后低眉顺眼地问了一句:“那句话你也读了?”
我说:“这本书整个一三流小说,尤其是那句话,酸得要命。”
莉莉听了有点吃惊地望着我。我当时还很得意,心想,在我的指导下,也许她今后再也不会去读那些二三流的文学作品了。
可是从那以后,莉莉见了我开始冷冷淡淡的,以至于再也不搭理我了。
对莉莉的暗恋让我感觉无望,于是利用井下爆破工作时运煤机器故障的工夫翻烂了借来的中学课本,考入了戏剧学院。离开凤城后的第六年,我回到凤城参加我的文学启蒙老师的葬礼时,又在矿上遇到了莉莉。她已是一个五岁女儿的妈妈了,仍然像当年一样年轻漂亮。我离开凤城的那一年,她嫁给了一个住在我那篇小说里写得像个乐园的矿工宿舍的井下工。似乎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猛然间看到我时,眼睛里又出现了当年那样的神情。当她撩起头发时,我才发现她额角上多了块疤。她说被老公用安全帽砸的,老公吃他徒弟和师娘的醋。
我们不知怎么又谈到了她当年送我的那本爱情小说。莉莉说,其实她也并不喜欢那本书,当初她只是想让我读她标出来的那句话,那句话正是她当初想对我说的。
跟莉莉的重逢让我感慨万千,特别是自己多年来漂泊无定的生活更让我有一种失落感,觉得凤城那段矿工生活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天堂。我当年做矿工时购买的书大部分都没来得及读,全都存放在姐姐家。回到姐姐家,我从我的书箱里翻找出了莉莉送我的那本书,翻到当初她告诉我的那一页,看见了她用红笔标出来的那句话:“只要你爱我,我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