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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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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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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奶奶,你叫啥名啊?”

小时候我曾操着纯正的山东口音问我奶奶。

“我叫张氏”。

“张氏……张氏……”我不断念叨着。

大张村里,很多人都姓张,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八年。小时候父母远在“关外”,他们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朦胧的存在,我一刻也不能离开的,是我奶奶。

1

奶奶家堂屋的右手边有一棵又粗又大的梧桐树,那里是虫子和鸟的乐园,我只觉得它太高大,不经常亲近。大门口的那棵槐树,长在胡同的墙边上,是我最喜欢的。每到三四月开花时节,奶奶都会从街上叫来一个闲逛的小小子(小男孩),临时给他“特权”,让他爬到树上掰两个长满白花的枝子,我和那小男孩一人分一枝。我们把花瓣撸下来塞到嘴里吃,花香扑鼻,汁水甘甜,堪称小时候最美味的零食。

长在奶奶家院子里那棵梧桐树虽然不长能吃的花,但每到大树新长叶子的时候,树干上就会有许多一指多长的绿色肉虫子,虫子的头顶上长着一根尖尖的肉刺,像犀牛角一样,那虫子据说是一种蛾的幼虫。我不害怕那些虫子,反而觉得它们好玩,徒手就去树干上抓。虫子的脚很有吸力,还得稍微拽一下才能从树皮上拿下来。长大以后,我长住在城市里,远离了奶奶家的乡村小院,也远离了自然。三十多岁的人了,怕虫子怕到近乎矫情,时常让我羡慕小时候的自己是真的勇敢。

蛇也是我小时候常见的物种。曾有一条棕色花纹的蛇缠在了院里的晾衣绳上,我爷爷拿着一把铁叉费力地把那条蛇挑起来,顺势扔到了院墙外面。我在一旁尖叫着看热闹,眼前的画面惊险又刺激。奶奶下地里干活,我蹲在草堆边上自己玩,一扭头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盘踞着一条翠绿色的蛇,除了眼睛是黑的,舌头是红的,身体几乎和杂草融为一体,只得眼神很好才能辨认,我“啊”的一声吓得跳起来,把那蛇也吓了一跳,连忙钻进了草丛里。

夏日雨后的傍晚,天气温热,大地升腾着湿气,这时候我又有了新玩物。这时候泥土地上会“长出”很多圆圆的小洞,用铲子挖开大概率会看见蝉的幼虫,我们叫它“老罐儿”。老罐儿通体金褐色,有四只脚,还没有长翅膀,只会慢爬,还没有蜕壳变成真正的蝉,不会飞。雨水大的话,老罐儿还会自己爬出洞来透气,我连挖的力气都省了,直接就往玻璃罐子里捡。捡得多了,就让我奶奶用油炸了吃,香脆的味道真要胜过现在所有的零食。

2

奶奶一辈子都跟锅台和田地打交道,她从来不吃鱼,也没有吃过虾等所有海产品,她除了牛车、三轮车之外,坐不了任何汽车,晕车得厉害,她似乎只适合乡村。

而我只属于奶奶。

小时候我奶奶的身旁几乎无时无刻没有我跟随着,她下地干活、烧火做饭、走亲访友……都必须得带着我。我也因此见过不少“场面”。

印象很深刻的一种场面,就是“吊孝”。吊孝是山东一些地区对尸移灵堂后的一种祭奠行为,悼念逝者,慰问家属。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奶奶去其他村子参加过很多次吊孝,小时候对这种活动竟非常积极。

我跟着奶奶和其他同村的人坐在农用三轮车的后斗里,穿过一片片田地,走过几条树林夹出来的土路,再东拐西拐,就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村子。按照我老家的习俗,前去吊孝的人需要在还没到人家家门口之前就要开始祭奠仪式——表现形式就是哭。每次看到奶奶和同行的其他人突然拿起手绢掩面而泣,我就知道快到目的地了。这种哭的行为每次都发生得很突然,即便流不下眼泪,也要做出哭的动作,发出哭的声音,以显哀悼之诚心。我那时候每次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齐声之哭,都觉得好笑,顽皮地在一旁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流出了眼泪来。

到了逝者家门口时,便会看到更多掩面而哭的吊孝之人从不同的路口汇聚而来,他们下车再一起哭着进院子。院子里,逝者的近亲属有的全身穿着白色的孝服,头上戴着白布折成的帽子,没有孝服的人就撕一条长又宽的白布条系在腰上,也戴一个白帽。男人们要在院子里跪着哭,像我奶奶这样的女性亲友一般要在设有灵堂的屋内,一齐站着哭,混合着唢呐、笙和镲的齐奏。

每当这时我就站在奶奶身后,拽着奶奶身穿的大襟衣服的一角。从人群的缝隙中我看到灵堂里几乎都是白色布置,只有床上躺着的死去的人身上用鲜红色的粗布盖着。有一次我看到一个逝者的女儿太过悲伤,歇斯底里地大哭着上前掀开了她母亲身上盖着的红布,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已死去的老人,极瘦、皮肉紧绷,但表情安详。我那时太小,没有一丝对死亡的知觉,但这些记忆却非常清晰地印在了我脑子里,它们穿越时光到今天,也没有携带任何恐怖的情绪。

我人生中第一次有生死的意识,是源于我和奶奶偶然目睹的一次车祸。那是一个夏天,路边的树叶都变成了深绿色。90年代初汽车很少,村里只有一条可以走机动车的马路,路也不宽。要不是那天奶奶要去邻居家的地里帮忙,我们极少需要走到那个区域。在准备过马路时,看见了远处有一辆蓝色带斗的大货车没有减速的意思,我们停下来等。但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妇女,她也许以为路很窄,自己加速便能先过去,也始终没有减速的意思。大货车飞速驶过,眼看自行车已经是在货车后面,好像是没事,但货车尾端突然将自行车带跑,虽然大车急刹车停下,那女人也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太过突然,我的记忆也便在这里停止了。几天后听村里人说那女人当场就摔坏脑子死了,我在一旁听了才感到死是一件可怕而遗憾的事。

3

生死皆是大事。小时候我喜欢参与这些大事,最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吃席”。那时候物资匮乏,吃喝都不像如今有这么多花样,尤其是在农村,而我偏偏又是个很馋的小孩。每次跟着奶奶去吊孝,最期待的环节就是开席了,主人家依礼要宴请这些前来拜祭的亲朋。一盘子白肉淋上佐料蒸熟,大米饭扣在盘子中间撒上白糖,藕片、木耳焯水用糖醋和芥末拌猪耳朵……一桌子的美味大多只有年节才能吃到。

如果哪家新生了娃娃,前去的小孩不仅能吃席,还能拿到红鸡蛋。那红鸡蛋是煮熟后,用一种沾有红色颜料的纸包起来,放置一会儿就染红了。红鸡蛋拿到手上满手就都是红的,一摸身上衣服也被染红了。染红的手去剥鸡蛋,蛋白也就被染红了,我时常直接就塞到嘴里吃了,边吃还要边赞叹“还是红鸡蛋好吃!”奶奶见我喜欢,每次都尽量给我多要几个。

每次吃席结束,吃剩下的菜也是舍不得扔的。主人家准备几个大铁盆,将剩下的不管是什么菜都一股脑地倒进同一个盆里。给邻里分一些,余下的自己家则在之后几天里热一热吃了。每次奶奶帮忙倒菜时我都在一旁观看。那些不同的食物混合之后,闻起来会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新味道,而且不论哪一家的席混合之后竟然都是一种味道,好闻又神奇。

4

平常日子里,奶奶偶尔也会杀一只她养的鸡给我吃。奶奶先选中一只鸡在鸡脖子上剌一刀,把血控在地上,鸡扑腾得厉害,奶奶就把它往院子里一扔,转身进屋烧水。我在一旁看着,等到鸡不扑腾了再走近一些继续看。水烧开了,鸡也死了。奶奶就把鸡捡到铁盆里,拿滚开的热水往鸡身上浇。水才稍微冷却一点儿,奶奶就一边呼哧呼哧地吹着气,一边拔鸡毛。鸡毛被烫过后变得很好拔,刚拔下鸡毛的鸡皮处会留下一个黄黄的孔,过一会那孔就闭合了。

拔完毛就把刚才鸡脖子处剌的口子开大一些,奶奶伸手掏出鸡嗉子,将里面残存的东西倒在地上,其他活着的鸡没一会儿就来啄着吃。随后奶奶掏出内脏,有时候鸡肚子里还有没成型的鸡蛋,三两个连在一起,又黄又圆,没有蛋清。

奶奶把一个深绿色的苦胆摘下来,仔细清洗,让我就着水吃下去,我闭着眼睛憋着气咽下去,味道苦,奶奶说吃这个好。长大后知道鸡苦胆确实有药用功效,民间也有偏方,但直接吃并不科学,好在我从小到大散养惯了,身体倒是不赖。

鸡的胃有小孩拳头大小,椭圆形的略扁,奶奶拿刀从边缘划开,鸡胃就张开口子,露出里面黄绿色的食物残渣夹杂着小石子,一股鸡屎味儿扑面而来。奶奶把鸡胃像翻布口袋一样翻开,把残渣倒在地上,再用手使劲撕开上面一层黄色的膜,那包裹残渣的一面就完全被去除掉了,露出了很干净的一层肉,鸡屎味除去就只剩下美味的鸡胗了。

我每次都目睹了杀鸡的全过程,蹲在院子里一直看,直到活蹦乱跳的鸡变成了美味的鸡肉进了我的肚子,还意犹未尽地嗦一会儿骨头。

奶奶养的鸡,大多只有不下蛋了才会舍得杀了吃肉。那时候在奶奶家,鸡蛋也是紧俏食物。晚饭时,奶奶做了她最拿手的手擀面,刚煮好的鸡蛋趁我不注意在凉水里泡一泡,然后拿两个鸡蛋握在手里捂着肚子笑着说“哎哟,我肚子疼”,我一看奶奶是在逗我,使劲掰开她的手,她就给我变出了鸡蛋。这样的游戏在每次煮了鸡蛋的时候都会上演,我开心地笑个不停。

5

我快到八岁了,还只想粘着奶奶,不去上学前班,每天早上都要上演一出追逃、哭闹的戏码。无奈我只好被送去了远在东北的父母身边,求学多年只有偶尔回老家看望我奶奶。

2013年我已在东北读研究生了,奶奶那时已八十多岁。我奶奶因为心脏疾病入院治疗,出院后我回到老家看望她。她走路慢了,总是喘气,但还能给我做她拿手的饭菜。她问起我的研究生生活,我给他讲了很多,她不能全都理解,但却记住了我在学校每天早上都吃鸡蛋。

我要坐火车返回东北的那天早上,奶奶给我煮了10个鸡蛋,用塑料袋装好让我带着。我当时只想着路途遥远、拿着又很沉,却不想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直接表达爱的方式。我跟她说不用拿,学校都有卖,后来还是在她的一再坚持之下,我才装进了包里。我万万也没有想到,我那没有经过太多思考的推辞举动,却成了今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今后即便能吃遍全世界的美食,却再也吃不到我奶奶给我煮的鸡蛋了。

不久奶奶因为心脏病突然离世,我没能及时回去,她最后只是经历了昏迷,走的没有痛苦。和奶奶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我看见那个歇斯底里大哭着掀开红布的人,变成了我自己……

6

奶奶的性格温和,勤奋又乐观,这些她都传给了我,成为我受用一生的品质。她总是亲切地叫我“小妮儿”、“妮儿哎”。每个冬天的早晨,她都在我起床前把我的棉裤放在炉子前面烘得很暖和再给我穿上;每个傍晚她都缓缓地抱起一把柴火,拉起风箱,当她掀起大锅盖呼呼地向锅里吹气时,一碗劲道的手擀面就出锅了。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总是坐在太阳底下把针线笸箩放在腿上,专注的纫很长时间的针,时不时地用针鼻儿那头儿在头皮上挠两下。她总愿意在春天领着我的手去地里看她种的花生和小麦。每到可以赶集的时候,她总会给我买个泥人儿哄我开心,或者买个小小的蛋糕,给我解馋……

我的名字是奶奶起的,平凡又普通,就像她这个人一样,除了那些美好的记忆,这是她留给我的又一个伴随终生的礼物。

小时候一直以为张氏就是奶奶的名字,长大后才知道这是她嫁给我爷爷之后按习俗冠上的夫家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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