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见
我从小就与死亡有着不解情缘。二零零一年的阴历七月十五,也就是中元节,众人都在准备金银钞票上坟祭祖的时候,我出生了。听母亲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并没有哭,无论接生的阿姨怎么拍打抚背,我都是没反应。家里人全都吓坏了,生怕我一个缺氧就此撒手人间。母亲的原话是:“你不哭,给家里人都吓坏了,你爸一屁股摔在床上……”神奇的是,我的人生并没有就此终结,当母亲着急忙慌地从阿姨手里接过我,我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能哭,见人更能哭,除去父母,也就只有见大我十岁的堂哥不哭。母亲说她一天里面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哄我,有时候哄的心烦,干脆把我丢在炕头,不管我出门打麻将去了。而我爸哄我的方法,就是盘腿坐在炕头,把我的小脑瓜放在膝盖上,腿一上一下的抖动,直到我不哭。嘿!他到现在坐着都还情不自禁地抖腿。
大一点,我已经可以记事了。堂弟百天宴,在一家大酒店定了包房,我记得很清楚,一进酒店门,我就嗷嗷大哭,拦都拦不住的那种。我爸脾性暴躁,对着我的屁股就是俩脚,这下好,我哭的更厉害了,谁劝都没用,没办法,我爸扭头把我送回了家,然后转身出门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一个人无聊,就在炕上跑来跑去,一个不留神就摔在了地上,现在想想,幸亏我家炕不是很高,不然这一摔,对那个年龄的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那件事倒也给我留下了一点印记,下巴上的疤痕现在还能看得到呢!
二、旅途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倒是不见人就哭了,但也不代表我不哭了,被小朋友一推,就哭了起来,老师怎么劝也劝不住,这给老师急得呀,恨不得把我的嘴堵上扔垃圾桶里。可她是老师,所以我逃过了与垃圾相拥的后果。老师从抽屉里取出糖,我还是哭,老师扮了扮鬼脸,我还是哭,老师讲笑话,我还是哭。最后老师也没招了,气的挥了挥手,碰到了桌子上的画笔,啪嗒一下画笔掉在了地上。说来奇怪,我一下子不哭了,捡起画笔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画画去了。我有很高的绘画天赋,最起码其他人是这么说的。而我那时,要数乌龟画的最好。可是妈妈一口回绝了我要学美术的要求,原因只有一个,学费太贵,支付不起。小时候不懂事,就闹,哭着要学画画,可是哭也没用啊,最后被我爸一巴掌给我打到了自己的床上,那晚,我睡得很香,只是脸上还带着一个五指印。
幼儿园的时候特有意思的就是我不愿意在学校里上厕所,每天晚上都兜着一裤子的屎回家。我从小就对自己的隐私保护的特别严密,妈妈带我去公共澡堂洗澡,我哭着闹着不肯进门,就算最后跟着爸爸去了,也扭捏半天不肯脱衣服。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回村子里爷爷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尿床了,内裤湿了,奶奶就要帮我脱下来,我不肯,就闹,死活不让脱。当然,最后换来的是爸爸的巴掌。
上了小学,我开始和人打架,可我又打不过别人,一年级的孩子打架都用指甲,每次的结果就是自己脸上多了几道疤痕,现在还能看得到。为此双方家长没少见面,最后还成了朋友。到了二年级,我遇到了我这半生,也将是一生最好的老师。她叫张海霞,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为人和蔼,大度,讲课也十分生动,总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喜欢她。她总是和我们说,要多读书,不仅仅是课本。我也因此买了我人生中第一本课外书——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带着拼音和插图。读完之后,我喜欢上了安利柯的生活,也常常幻想自己像卡隆一样高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也没有打架打输的时候。可现实是,我瘦的像一只竹节虫。
表哥带我看恐怖片,电影里把鬼描述的恐怖至极。我想,世界上真的有鬼吗?鬼应该就是灵魂吧,我死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鬼?然后被地狱长着大角举着三叉戟的鬼差扔进油锅,想到这儿,我的后背不禁冒了一阵冷汗。
三年级,我们开始学英语和写作文。英语对我来说就是一堆蚂蚁顺着蜜糖随意摆成的造型,我直到六年级才背会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做英语阅读理解的时候,五个问题总是yes和no挨个儿写,有一次还真的对了一道。比起英语,我写作文就不一样了,在这方面我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甚至比绘画还要高,我也把作家这个理想埋在了心里。老师总是拿我的作文念给全班同学听,让他们以我的作文为榜样,有一次我去办公室送作业,我还看到张老师拿着我的作文本向其他老师炫耀呢!而一旁的英语老师见我进门,就把我叫了过去,说:“你作文能学好为啥英语学不好?”我挠挠头支吾了半天说道:“作文,也没学什么啊……”这话一出口,办公室的老师们就一齐大笑,反观英语老师,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最后摆了摆手让我走了。
后来张老师找到我,让我不要偏科。我对着张老师那张好看的脸说道:“老师,我没偏科,我认真学英语了,就是听不懂。”张老师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说:“那就加把劲,拿出比别人多一百倍的努力,试试看。”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那天起,我开始对着英语努力,早上起床去学校的路上看英语书,吃饭的时候看英语书,睡觉前看英语书,结果是,我的英语直到五年级才及格。一百分的试题我靠着作弊考了八十六。自此,我把手里的英语书换成了《海底两万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等等的课外书。现在翻开我那些旧书都能清楚地看到上边的菜油。与英语相反的是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居于高位,无人能够撼动,张老师把我和一位英语成绩,一位数学成绩好的同学合称“三国鼎立”。
我那个时候刚好在读《三国》,是那种文言文版的,往往一句话要读好多遍才可以勉强理解。那时我把曹操当作大反派,尊刘贬曹,课间时间常常坐在讲台上,将板擦往桌上一拍,学着电视里说书先生的模样就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东汉末年……”有一次课间,张老师走了进来,我讲到兴头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是一股劲地贬曹,把曹操骂的狗血淋头。张老师没有打断我,就站在门口听着我讲,同学们憋着笑,也没有提醒我。直到我讲完,扭头喝水的时候,看到张老师在看着我笑。学生时代,看到老师都会后背一凉,我也不例外。张老师走上前来说:“讲完了?”我怯怯地点了点头,张老师俯下身来,对我说:“讲的不错,不过,曹操可不是你说的那样啊!他是一个枭雄。”我盯着张老师的双眼问道:“枭雄是什么?”张老师回答道:“枭雄比英雄还要厉害!”我急了,连忙反驳道:“怎么会,曹操篡汉,这就是坏人啊!”张老师听到我这样说,笑了笑,然后开口道:“你以后就明白了。”我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张老师站正身子告诉我们学校要举办一场作文比赛,叫什么核心杯,问我们谁要参加。我肯定是第一个举手,跟作文有关的事那个时候我是最积极的。最后我得了第二名,张老师告诉我说,我只比第一名少一分,扣分就扣在了字迹潦草上,而且我这个人比较颟顸,错别字出现了好多,不然第一名就是我的。为此,我临摹了一个暑假的钢笔字。
暑假的时候我照例去了乡下爷爷家。乡下不像城里到处都是卖零食的,想吃零食只能等到一些商贩路过村子的时候。那次奶奶买了一包饼干,放在家里的瓷罐里,上面放着一块面案,面案上又压着一袋没有开封的面粉。爷爷奶奶要早早的下田,我自然是没有他们起床早,奶奶取出几块饼干给我放在灶台上。我起床吃过后,舔了舔嘴角的残渣,不断乱撞的馋虫驱动着我走到了瓷罐前。我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无法将面粉袋子挪开,可是这怎么能难到我呢?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对着面粉袋子就咔擦几下剪开一个口,将面粉都倒在了地上,直到我能挪动袋子。最后,我自然是成功了,满足了味蕾后,便开始清理战场。我先用簸箕将地上的面粉铲回袋子,又用针线将剪开的口子缝好,当然,我的女工可是很差劲的。最后,我将剩下的带着土的面粉——乡下的地板是用砖铺成的——又一齐倒进了茅房,又仔仔细细的洗了一遍地。做完这一切,我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满意足的回到屋里看书去了。
可是最后事情还是败露了,原因是爷爷看到了茅房里的面粉,结局自然少不了一顿教训。我开始后悔,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把面粉倒在盆里面呢?
后来我又跟着堂姐上山采草药,那座山是阶梯状的,两阶之间的高度差不多有将近两米吧。我抓蚱蜢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去,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然后手指就传来一股钻心的痛。我的左手无名指受伤了,好在其它地方没有什么事。那时候我想,要是我摔死了,我的意识会怎么样?会像晚上做梦一样吗?
五奶走的那些天,我每天晚上都会发烧,白天又会正常,直到五奶入了土才结束。这世上一定是有鬼的,也许就是五奶的灵魂回来了,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坐在院子里,看了看透着寒意的月亮,对着面前的空气说:“五奶,要是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话,那你就把我带走吧。”结果是,我一直活到了现在。
毕业那年,拍完合照,我想和张老师合影一张,却怎么都找不到她。之后,那一年的平安夜,我带着平安果敲开了张老师家的门。张老师还是那样和蔼,她从家里取出水果放到我面前,坐到我对面一起回忆了好多小学的事。后来,张老师问我学习,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糊了。”张老师只告诉了我一句话,“好好想想自己以后想当什么样的人,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去拼命,其它的都不用管,因为这个世界上理想是最崇高的,其它的东西比起理想,都会变得黯淡”,这句话我一直受用到现在。
中学开始,我就接触了网吧,每天都沉浸在网络游戏里,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除了生物。当初引以为傲的语文也退步了,我只会在考试前翻一翻语文书,考试结果下来,其它都不错,唯独阅读理解只有不到一半的分数。而生物,可以说,我在全年级几乎没有对手。为此我不止一次被班主任拉去训话,说什么中考又不考生物,我很霸气的回道:“我喜欢生物!”
上学时期拉帮结派的人并不少,有个比我大一届的男孩就是个混混,经常去我们班里找他的“小弟”。一来二去,他倒也知道了我的姓名,经常让我帮他做这做那,有一次,他甚至骑到了我的背上。我没有反抗,我很瘦,打架谁都打不过,所以只能缩头缩脑。我想了想,这应该是我幼儿园的时候喜欢画乌龟的后遗症吧。可是后来有一次,我跟他打了起来,结局可想而知,我被掐着脖子按在墙上,脑袋挨了一板凳。
不知道是不是我长得像《天龙八部》里的“恶贯满盈”一样,每次班里有什么坏的东西全班同学都会齐刷刷的看向我,老师也是如此,无论我怎么反驳,老师最后都会说出一句:“骗子会说自己是骗子吗?”为此,我没少帮着暗地里的“破坏王”打扫战场,将自己的零花钱一次又一次的进贡给了班集体,成了班里最大的“股东”。
倒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我前桌是一个长得高大的男孩子,足足比当时的我多出一颗脑袋的高度,就像《爱的教育》里的卡隆一样强壮,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陈煊彬,吊儿郎当,不修边幅,住校生,有的时候甚至穿着拖鞋就到班里上课。最有趣的是考试的时候,我们差生是在一个大会议室考试,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椅子。陈煊彬每次考试都从宿舍里拿两个枕头,递给我一个。我接过枕头一头雾水的问他这是何意,他笑了笑,把自己手里的枕头放到身旁的椅子上,躺了上去。到了下午,更多的同学从宿舍拿上了枕头,监考老师也对我们这些差生没有任何办法。
虽然说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但我并没有就此而放弃读书。初二那年,是我读书量最多的一年。也是那年,我开始尝试着写点东西,但是大多不太满意。
还记得我说过我和死亡有着不解情缘吗?我从小学五奶去世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死亡的意义,到了初二,我开始实践。我在网上找了很多种死法,怕疼,所以跳楼、割腕什么的都直接被我跳过,最后我选择了喝药这种比较安逸的死法。
母亲失眠,所以家里常备安眠药,我趁着母亲不在偷偷从药片里剥下几粒。当天晚上在自己的房间打着手电筒,面前放着一杯水,盯着药片看了好久,最后一咬牙,将药片一股脑地扔进嘴中,喝了口水顺下喉咙。然后吧唧吧唧嘴,躺进被窝闭着眼等着死亡的到来。周围很静,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跳的很快。我忽然想,我死了,我的父母和妹妹会怎么样,陈煊彬会怎么样,还有隔壁班偷偷喜欢的女孩。我开始慌了,开始后悔触碰死亡,渐渐的困意袭来,我没了意识。
第二天我是被母亲摇醒的,接着在教室里睡了一整天。后来我才知道,三颗安眠药不足以致人死亡。
班里有一个叫张玲璐的女生,倒是和我玩的很开。我们和其它两位同学组了个组合叫“四大钢筋”,一起跳绳,一起去公园,除了学习什么都干,当然,这只限我一人。后来毕业,另外两名同学失去了联系,到现在,我连他们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往往提起就是那位和那位。
毕业那天,我和其他班里的三人,在饭店坐了个大桌子。那是我第一次喝白酒,站起身举着酒杯对其他三人说:“窟,一介草莽,幸遇君等,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卿同我干了这杯酒,留个念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三人听后,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还笑骂我装文艺,笑归笑,他们倒是也举起了酒杯。后来只有我喝醉了,因为只有我喝的是白酒,一口气全部灌进嘴里,五脏六腑像是被一把火炙烤着,想吐,出于面子便强行忍住了,最后还是在回家的路上吐了出去。那三人倒也真的没有再见,后来翻QQ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的头像。
三、弥留
人人谈起高中都很累,对我而言除了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困难了点,倒和初中没什么不同,并且我差一点就与高中失之交臂。
中考我考了二百五十九,我妈说是不是阅卷老师多给了你九分。成绩不理想,而我又不想去复读,我讨厌见到我的初中老师。最后我去了职校,对口升学。学校给我们说好的是高一高二在一所普通中学,高三再把我们迁回本校。那是我第一次住校,对一切都很陌生。顺便一提,陈煊彬去了一所技校,他对我说住校的时候千万不要带太多的洗发水和牙膏。而张玲璐去了我县一所最好的高中,用她的话说就是“险胜”。
军训的时候我和我的发小在一间宿舍,说是发小,关系倒不见得有多好,不过在这个陌生的学校,有个认识的人那自然是好的。后来的高中三年我们都在一个班里,不过也没说过几句话。军训的时候高三的学生并没有假期,还是在学校里上学。我们训练解散的时候是比他们放学早的,那时候又睡不着,于是便每天趴在窗口,窗下是停车棚。每天等到学长学姐们放学来推车的时候,我都会趴在窗口喊上几句“学姐好,学姐辛苦了”。为此舍友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流氓”,有一次我刚喊了一句“学姐辛苦了”,便从下边飞上一本书,差点打到我,这也让我不敢再乱喊了,不过流氓这个外号倒是留了下来。
军训结束后还有半个月的假期,趁着这些时间,张玲璐邀请我去参加初中同学聚会。我是不想去的,可是张玲璐和陈煊彬都去了,我也不好拒绝。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具体有多少我已经记不太清,只是后来去歌厅的时候,我在卫生间吐了一下午。洗脸的时候抬头看镜子,直接用力撞了上去。出了卫生间,脑袋沉,躺在陈煊彬的腿上,后者一叫,你头怎么流血了,我这才感觉到痛。
出歌厅的时候,白T恤后面多了一幅山水图,我直到回家才明白路上的人为什么笑,后来也不止一次地庆幸KTV的工作人员没有发现那面被撞碎的镜子。
我瞒着所有人去了趟北京,我想搞清楚自己撞镜子的原因。结果出来,抑郁症,中度,医生给我开药,我看了看价格,倒吸了一口凉气直接出了门,出了门我便把检查报告扔进了垃圾桶。心情倒是很愉悦,因为我搞清楚了撞镜子的原因。
后来我们在学校呆了两个月就被迁回了本校。本校在城边的一个村子里,特别小,食堂也十分差,我也因此改掉了多年来的洁癖。但也有了另外的毛病——失眠和头痛。那个时候我的包里常常会有安眠药和止痛片。那段时间我就算整夜不睡觉,第二天也清醒的很。我还是不学习,不是不想学,是落下的太多,听不懂,我的每天就是看书,写作,看书,写作。并且喜欢上了听歌,听民谣,最喜欢的歌手是宋冬野,我把他的歌词抄满了一个笔记本。
直到高二,学了职高的课程,简单到极致,我才又开始学习。那个时候,我们数学老师组织了一次跨年级学习,高一的同学到我们班听课。
我看到一个女生抱着椅子一脸茫然的站在门口,然后我的同桌,叫程红,向她挥了挥手:“来,坐这。”那时我挨着过道,程红挨着墙,所以那个女孩就坐在了我旁边。我把桌子上的书往里面挪了挪,好让她有足够的空间,见我这样,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向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又说道:“陈怡。”接着她又看向我桌上的笔记本,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我的名字,我赶忙用胳膊挡住,然后说:“咳咳……其实这只是我的外号,我真名叫潘安。”陈怡笑了,程红也笑了,程红说:“你别听他瞎说,他要是潘安我就是西施。”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再说什么。
上课后,我做完老师布置的任务,就开始画画。忽然感到耳边有股温热的气息,一扭头,陈怡正在旁边看着我的画。那一刻,我感到脸上爬上一股火辣,便赶忙将画本合上,嘟囔道:“别看了,难看死了。”陈怡笑了笑说:“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看的。”脸上的灼热感更加强烈了。
爸妈吵架,母亲夺门而出,在我读书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房子,我爸也在自己上班的村子租了房子,城里的房子就空着,我也因此得到了自己的笔名。
父亲脾气暴燥,我不敢告诉他母亲在哪,怕他一个冲动做出什么后悔的事。那段时间,我两头跑,更多的时候哪边都不愿去,就呆在没人的老房子里。倒是没什么变化,就是烟瘾和酒量大了一些。
从五年级到高二,我已经读了二十七遍《三国》了,我也渐渐了解了张老师所说的曹操为什么是枭雄了。我喜欢上了曹操这个英雄人物,不禁在作业本上用美工笔写道:“中华泱泱五千年,英雄者,唯操也。”最后被老师警告不准在作业本上随便涂涂画画。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老古董,兼我们的班主任,但不可置否的是,他的课讲的真好。
高二那年的元旦,我和同学周亚军在班里表演了一次双簧,全班掌声雷动,只是我的脸上一直发烫,还被推到各班表演,吵吵闹闹的,有种脑壳会炸裂的错觉,最后我一个人跑到了教学楼门口在台阶上坐着。
我点了一支烟,刚吐出一口,就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看,是陈怡。她在我身边坐下,说了一句:“相声不错。”我纠正道:“那是双簧。”陈怡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那晚的月亮很亮,像是把夜空烧开了一个洞,灰烬一点点落向人间,点着了我指间的烟,烟雾又一缕一缕向了被烧开的洞。
高三的我彻底挣脱了,我向往李白那样骀荡不羁,便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中。那段时间我在读史铁生先生的《我与地坛》,史铁生在地坛里想着“死”,倒也是得出了结论——“死是一种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而后又转想“怎么活”,也得出了结论——“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够一次性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和恋人”。
我在书的扉页写道:“我倒是很乐衷于随着自己的心性而活的,倒是极大程度上愿意当一个洒脱放诞的人的。尽管周围总有些无形的墙,挤压着使我偏离了轨道,囿在了另一块不知名的地方。但我着实是想回去的,回到我所钟意的轨道,于上探得出头。”
后来一位同学看到后,说:“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那一年我们换了一个英语老师,叫段娇娇,比我大不了几岁。刚开始高三摸底考试的时候,我想看看自己的英语到底能有多少分的实力,便只做会的,不会的也就空那,不蒙,也不抄,分数下来,只有十二分,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我直接回道:“我听不懂,没办法。”班主任把我狠狠的教训了一顿,我也不愿去改。
段老师也知道我不愿学英语,但也没有放弃我。后来有一次,我闲的无趣,便对照着英语字典翻译了下一个单元的课文。后来上课的时候段老师看到我那密密麻麻的翻译后,对我笑了一下,又加以鼓励。不得不说,就是因为这一个笑和鼓励,我开始尝试着去学英语,每一次我都会把英语课文翻译出来,而我也成了最常去英语办公室请教问题的学生。可是英语依旧没有及格。
高三是很忙的,班主任又是个老古董,他规定班里,甚至在宿舍,都不能有跟考试无关的书,说完后还看了我一眼。这样,我连看书都成了地下工作,只有每天晚上熄灯后打着台灯在床上偷偷的看,要是听到门响,就赶忙换成英语或者语文课本。班主任的严厉,就连唐诗宋词也不让看,我刚好新买了一套唐宋元,却也只能偷偷的看。我也真正的领略到了宋词的魅力,其中尤以后主为之最。
我开始尝试着填词,从网上照着词谱一个字一个字地嚼。到如今已经填了二十余首,尽是些幼稚语言。
寒假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北京,又去了那个医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检查结果是重度,回到家,我把检查报告偷偷地放进了自己背包的夹层,去药店买了最便宜的抗郁药。
高三下学期,是最忙碌的一个学期,我在对门的班级里交了一个朋友,是女的,总是在一起玩,没少被老师误会,甚至单独找我俩谈过话,可是无论我怎么狡辩,老师总是不相信。
到最后,谣言成真,我和她倒也是真的交上了男女朋友,她数学不好,我就开始学数学,利用午休和晚上放学睡前给她补习,那一段时间,我的数学成绩直逼班里第二名。英语还是没有办法及格,到最后我也放弃了,段老师也没有说什么。至于语文,基础题我是全对的,阅读理解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写的,总是丢一两分。倒是作文分数很平常,不是特别出众。班主任和我说,我的作文太过散文化,不适合写作文,我没有改。而我写的文章也越来越不如以前,连我自己看了都会感到羞愧,我说自己江郎才尽,后来又摇了摇头,否认道,我不比江郎,也无才可尽。
后来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喝过药,随手将药盒放在了书桌上。下课去卫生间回来,同桌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我注意到自己药盒被人动过,连忙摆了摆手说:“不是我的药。”同桌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那之后,他很少跟我说话。
越接近高考,我就越放纵,我填了一首《江城子》,欲借其来正视我的内心:
夜听珠打玉盘声,转东西,更琤琤。起视空空,尘掩旧时簦。辗转人间十几载,空取字,发先生。
醒时多数夜茫茫,踏仙云,睡高甍。山野村夫,高叫九仙翁。不入长安推酒肆,多少乐!梦携姮。
我说,三十岁之前,我要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我把自己高三的课本和做过的习题交给了陈怡,后来她说,她一翻开我的书就看到一堆抄上去的诗词。
而父母也合好如初,一家人又住到了一起,可是笔名我却没有改,用的习惯。
毕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做,一个人背着书包避开了所有人溜出了校门,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刚一出校门我就把微信里的高中同学都删了个精光,只留下了周亚军和程红,班级群也退了。后来听周亚军说班长他们组织同学聚会,让我去,我拒绝了。
高考我空了题,为了和女朋友去同一所学校。有人说我二百五,我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说:“我又不喜欢上学,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高考完之后便是漫长的暑假,我去了河北燕郊做暑假工,原因是刘伟东在这里工作,工作之余倒也有个玩伴。他是我初中一起玩到现在的朋友,比伯牙子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帮我找了一家海底捞,我也正式开始了我第一次的打工旅途。
在海底捞工作是真的很累,每天都要满客,周六日更是恨不得把店面撑大。我在后堂工作,整个后堂的活我都干,后堂经理也对我很好,每天晚上下班都会递给我一瓶啤酒,然后嘱咐我不能在宿舍喝。我往往都是刚走出门就一口气灌得精光,然后打一个长长的酒嗝,踩着月光向宿舍走去。那天下班,我刚走出门口就掏出了一支烟,可是那天的打火机像是被下了药一般,怎么打都打不着,在我连续打了七八次的时候,一股火窜了出来,引燃了周围先前排出来的气体,点亮了黑夜,直冲我面门袭来。万幸的是,那团火只停留了一瞬,不然我这样就被烧死也太不值得了。
虽然命保下了,可是我的眉毛和额前的碎发却遭了殃,天热,我便没有扣好上衣的扣子,所以为数不多的胸毛也无法幸免遇难。走在我前面的白暄听到动静,扭头看了过来,下一秒便哈哈大笑,问道:“你在搞什么?”
我在海底捞认识了同样是暑期工的白暄,一问,她也是大同市的,她们县城离我们县也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车程。她喜欢笑,特别喜欢,我总能在她的笑里感到温暖。
有一天晚上我刚躺到床上,手机就有人发来了消息,我拿起手机一看,白暄问:“你是不是有抑郁症?”我愣住了,直到她又发来一个问号我才反应过来,颤抖着手回了一个简单的“嗯”。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耳边总是传来幻听,胸闷,似乎随时都会窒息,反胃,去了厕所好几次都没有吐出来……
后来在我的追问下,白暄说她在我朋友圈看到了抑郁药的照片。我翻了很久,才发现一张照片的角落里露着半个药盒,我问:“你怎么认识?”她说:“我也是。”
高考分数下来,我没有看,直接让女朋友帮我报了志愿,我没有一点建议,全凭她定夺。
在海底捞呆了两个多月的时候,我想走了。走的时候我把攒了两个月的员工券全部给了白暄。员工券是店里给优秀员工的,可以在每个月初兑换东西,手机,耳机什么的都有。我攒了五十多张,白暄苦笑着说她只有两张。
回到家,我又开始无所事事了起来,不久就是生日。刘伟东送了我一把吉他。我不会弹,只是偶尔随便扒拉几下,发出一点噪音,可我时常把它带在身边,当个宝一样。
通知书到了,和女友在一个学校,也在一个班里。后来白暄也干完活回了家,她对我说,明年再一起打工,我答应了。
高中的班主任常常对我们说,大学是一个小社会,我害怕社会。
进了大学校门,我暗暗说:“孤立世界。”我开始不去交朋友,不去主动和人说话,每当周末就一个人背着吉他去了公园,或者一个人到歌厅吼几嗓子,每天过的百无聊赖。
直到国庆,女友和我分手,我开始了真正的一个人的生活。
秋天,天气渐渐转凉,万物开始凋落,也包括我。白暄说:“等什么时候撑不住了,一起约个死吧!”我看着这段话愣了好久,死亡对我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词语,除去初二那次,高中我又陆续“死”了两次。后来我在屏幕上敲下了一个“好”!白暄又说:“你看过海吗?”我否认,她说:“要是我们明年六月还活着,你陪我去看海吧!”我说好,如果能活到六月,一定去。
这个约定一直埋在心底。
那年冬天很冷,冷到呼出一口气都能结成冰,把整个人都冻住,直到窒息。我挑了一个下雪的日子,一个人去了歌厅,唱了三个小时的宋冬野,喝了两箱酒,回去的时候踉踉跄跄险些被车撞到。第二天直到下午才起床,是被电话吵醒的。来电的是程红,我刚接通电话,对面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阿窟,你在哪?”
“宿舍。”
“我昨天喝多了。”
“嗯。”
“我喜欢的男孩子原来有女朋友。”
“那就换一个去喜欢呗!”
“我到现在胃里还难受。”
“喝点葡萄糖。”
“要不你来找我吧。”
“嗯!行。”
那天,我看了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然后像刘伟东借了二百块钱,坐着大巴从太原跑到了晋城。
人在极端难过的情况下,会去找一个自己最看重的人,我很享受被重视的感觉。
下了车,到了程红给的酒店地址,我把兜里的葡萄糖和蜂蜜水递给了她。她把我带进了房间,还有另外一个女孩,是她的朋友。程红说,她难受,想给人打个电话,翻遍了手机,只找到我一个。
那天夜里,我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远处的霓虹灯闪个不停,近处的路灯晕出一圈又一圈的光,跑到卫生间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睡下。
第二天,程红带着我吃了八块钱的麻辣拌,带我逛了公园,我又坐上了回太原的大巴。
有段时间,我写作忽然没了灵感,常常两三个周末才能蹦出一两千字,我对段老师说:“我现在特迷茫,我想做一个洒脱放诞的人,追逐梦想的人,虽然我知道这样在这个社会根本无法活下去,但我就是没办法去做所谓的正确的事,整日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浑浑噩噩。”
段老师说:“理想和现实你要懂得平衡。你只有脚踏实地走好现在的路才能让你的写作之路走的更远。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不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你只有做了那些你不想去做的事情,才有可能去做那些你喜欢做的事情。凡事都有代价。无论多么艰难,我们必须做出取舍。生活不简单,尽量简单过。”
白暄生日,我在网上看着教程织了一条围巾送给她,我告诉她:“如果我活不过这个冬天,这条围巾就算是我的绝笔。”过些日子,她送了我一本书,她说:“要是你撑不过这个冬天,就把这本书带到墓里。”她还说:“说好的约死,不能一个人偷偷的消失。”
四、死亡
二零二零年,寒假,疫情阻断了所有开学的日期。我也得以不用去看到那些陌生的嘴脸。除夕夜的晚上,白暄给我打来电话,那天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她哭了四十分钟,我举着手机听了四十分钟,后来手机传来挂断的声音,我才将手机放下,在院子里望了一整夜的月亮。
四月八号,我删光了自己所有的朋友圈和公众号的文章,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自我封闭。
五月十二号十九点五十六分,在病床上躺了九年的奶奶走了。我爸说:“养我的,和我养的,是我最放不下的人。”我很平静,心底没有一丝波纹,在我看来,死亡并没有什么好悲伤的,相反,死亡,应该是愉悦的,应该是幸福且快乐的。可是没有人能懂得这个道理。
开学只开了一个月,便又放了暑假。白暄对我说:“以后别和我联系了,我找了个男朋友。”我说好。
暑假没有去打工,也没有去看海,我批发了一些玩具在广场摆地摊。我不会做生意,木讷颟顸,但也乐得其中。一个大叔带着孙子买玩具,付款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伸了出去,他直接忽视了我的手,把钱扔在了地上。我看着地上的两元钱愣了很久,还是把它们捡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埋在被窝,身体不住地颤抖,冒着汗,四肢冰凉的像个死人。我和段老师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我也慢慢的把她叫做了姐,我说:“娇娇姐,诗人里面我最喜欢李白,词人里面最喜欢李煜,我特别喜欢李白放荡不羁,洒脱的性格,我想如果李白碰到这种事,也许他会双手一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也想像李白一样洒脱,可是我却像李煜一样懦弱。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生在唐宋时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像陶渊明一样的隐居,还是李白晚年一样去游山玩水,现在我又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我太高估自己了,我可能是李煜一样,不过不可能是皇帝,也许只是市井的一个泼皮,就算受了胯下之辱也是因为胆小懦弱。我把自己当作是洒脱,装的连自己都相信了,直到那档子事,把我给自己穿的一套厚厚的铠甲彻底击碎了。”
娇娇姐给我说了许多,我记住的就只有一点,她说:“你热爱文学,也欣赏文人墨客。欣赏他们的脾性与洒脱。可是,他们毕竟是古人,如果换到现代,环境不同,人生境遇不同,他们不见得还是他们。你可以欣赏,但是不能够效仿。你是现代人,接受了现代的教育,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现代人的思想与原则。安身立命是人之根本。尊严不是别人给予你的东西,而是你自己给予你自己的。尊严应该是一个宏观的,而不是微观的。我们都是俗人,我们都需要生活,好好生活,认真生活,接受自己的平凡。”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出摊。偶尔在微信上看到白暄的生活轨迹,文字跳动着,像是在奏着欢快的乐曲。陈煊彬服兵役还没有回来,我常常在他的微信上留言让他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先联系我。张玲璐在天津读大学,时不时对我吐槽一下学校的生活。刘伟东也依旧在河北燕郊工作,倒是经常一起打游戏,虽然总是输。只有我一个人五脊六兽的活着。
我也是那时才发现,原来我所钟爱的一切都不是我所擅长的,我总是自命不凡,却不曾想,自己什么都不出众,比如绘画,比如写作。
二零二零年的夏天也常常下雨,我也总是出去把自己淋到湿透。
五、新生
有人问我,死亡是什么滋味,我回道:“要是我妈身体再好一点,要是我能再不懂事一点,要是我能再自私一点,我就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了。”我在这世上哺糟啜醨,畏葸不前,像是被恶鬼抓住了双脚,迈不开腿。
卡尔菲斯说:“我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个空虛的日子,我来回度步,努力要寻找窗子。”
二零二零年和二零零一年一样,闰四月,二零零一年的阳历九月二号,阴历七月十五我生于这世上,二零二零年的阳历九月二号,阴历七月十五我亦生于世上。
我放着宋冬野的歌曲,他的《知道》里有这样一句歌词:“反正活着的人也没人知道为什么活着。”
夜里我在黑暗的房中点起蜡烛插在蛋糕上,火光跳动着,很亮,在墙上映出血色的影子。
后来每当人们问起我生于几时,我都会先笑一下,然后说:
“二零二零年阴历七月半。”